《一花一世界》胭脂玖

3、海的女儿（1）

　　第三章海的女儿（1）

　　跋。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

　　飓风在海上怒吼着，不远处的大船随着狂风掀起的巨浪沉沉浮浮。

　　大雨砸在莫璃的身上，发出“啪啪”的敲击声——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看似柔软服帖的衣料为她挡住了这场可怕的袭击。

　　她应该离开了，持续几天的观察可以随着大船的沉没而结束了。她甩甩藏在海平面下面的尾巴一头扎入海中，鬼使神差地向大船倾覆的方向游去。

　　灵活地避开随着沉船不断掉落的物品，她抓住一个正被吸进沉船漩涡的金发少年游向海面。

　　少年已经晕过去了。莫璃托着他，在风暴中尽力带着他游向最近的小岛。幸运的是，这场风暴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在收割了几乎整整一船人的生命之后，飓风像餮足的怪兽一样，迈着迟缓的步伐离开了。

　　阳光透过云层窥视着被海神屠戮过后的海面。船已经沉了，除了两簇金色的头发，什么也没剩下。

　　莫璃身上的衣服随着海水的起伏，在样式简洁的紧身衣，和深蓝色的鱼鳞之间不断变幻。

　　在人鱼历史书上，人鱼和人类曾经拥有过一段共同的历史，而一场全球性的浩劫，让人类的进化转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人鱼的祖先在那场浩劫中重归了海洋的怀抱，并且经受住了海底世界的严酷考验，进化为海下的高智慧生物。而陆地人类中的一小部分虽然熬过了劫难，却遗失了宝贵的科技钥匙，回到了古老的农耕时代。

　　历史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永远是历史书上的样子。而莫璃因为一时冲动，给自己揽下麻烦却实实在在地摆在她的眼前——对于她来说，所有不必要的事情都是麻烦。

　　她几乎是将少年扛上沙滩的——即便离开大海，人鱼仍拥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她的鱼尾也自动分化为人类的双腿，只是这双腿无法维持太长时间。若无必要，人鱼也不会在陆地上停留太久。

　　小岛中央是一座火山。除了一些亚热带植物和路过的飞鸟外，再也没有别的生命。幸运的是，刚刚那场飓风在小岛的低洼处蓄积了一汪淡水。莫璃将少年放在水池边的树荫下，在检查了他的身体状况之后，用在沙滩上捡来的螺壳盛了点淡水沾湿他的嘴唇。

　　“你是谁？……”他醒了，声音艰涩。

　　莫璃看着他，没有回答。

　　少年艰难地抬起胳膊，挡住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的阳光，试图看清她的长相。

　　“你的船沉了，”莫璃终于开口，她决定捡重要的告诉他，“我把你带到了这里。这是一座火山岛。”她抬头看了看远处的火山。交错的树枝挡住了山体，只有从火山口飘出的袅袅青烟昭示着它的存在。

　　“这里距离人类居住的陆地大约一百二十海里，我没法直接带你过去，不过我会想办法帮你。”她对上少年的视线。

　　“谢谢你……我叫莱奥波尔多·因方特，是奥本罗的王子，如果你能把我送到塞南的首都索列尔堡……我会奖赏你的。”莱奥体力恢复了一些，他支起上身，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孔——金色蓬松的长发，高挺细巧的鼻梁，以及明亮的、海洋般深邃的双眼。

　　也许是夏天的阳光太强烈，莱奥的脸莫名地染上一层红晕。

　　“艾莉儿·奥切安（Ariel·Ocean）。”莫璃愉悦地勾起唇角——为了这个用人鱼公主和海洋组合出来的假名，也为了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所使用的“奖赏”这个词。

　　“莱奥波尔多。”她向他伸出一只手。

　　“莱奥。”他抓住她的手臂，认真地纠正道，“你可以叫我莱奥。”

　　她挑眉，顺势将他拉起来——她原本只是想握个手。

　　莱奥晃了晃，勉强站稳。他的视线在她身上上停留了一会儿，开始观察这里的环境。

　　“这座岛有两百年历史。活火山。”随着他的观察，莫璃说道：“别担心，近期不会喷发。岛上主要动物是飞鸟，没有能够威胁人类的大型动物。”

　　莱奥的视线转回到她脸上。

　　“也没有蛇。”莫璃疑惑地看着他，“怎么？”

　　“你对这个岛很了解。”

　　莫璃对他语气中的怀疑不予理会，“我离开一下，”直射的阳光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去找艘船接你离开。”

　　“等等，”莱奥抓住她的手臂，“这里离大陆那么远，你怎么……去……”手中的触感湿滑粘腻，那不是人类的衣服所应有的。

　　莫璃抽回手，在他震惊的注视下说道：“我跟你不一样。”

　　“你是……”

　　“人鱼。”莫璃勾出一抹微笑。纯真的脸孔和深邃的眼神，让她接下来的话听上去那么甜蜜可信，“为什么救你？因为当你出现在甲板上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我跟着你们的船游了很久很久。之后你们遇上了风暴，我不忍心看着你葬身大海……莱奥，相信我，我会救你的。”

　　所有的假话中，唯有“我爱你”最为动听也最容易取信于人，尤其说出这句话的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跃入海中后，莫璃为自己的恶趣味笑了很久。

　　※※※

　　人鱼的国度在很深的海底，人类称之为洋盆的平缓地带。

　　海平面之下四千多米的世界终年被黑色笼罩，深沉的墨色浓郁得犹如难以驱散的黑夜，唯有人鱼的建筑在黑暗中发出点点幽光。远远看去，像遗落在海洋中的星空。

　　事实上，人鱼制造的照明物的光芒都很强，人鱼广场的中央光源甚至可以媲美太阳——对光明的执着，源自人鱼对陆地的怀念。而与之相反的，海洋则用它的盐分、矿物质、砂砾等等一切用的上的东西，固执抵挡人鱼制造出来的光明。

　　随着距离渐进，人鱼之城的全貌逐渐显现出来——直接构筑在洋盆之上的巨大半圆形建筑里涵盖了中央广场、学校、医院、政府议事大厅、法律机构、科研机构等等一些重要部门。而以坚固的管状通道连接的，看似漂浮在水中的圆形建筑则是人鱼们的生活区域。

　　几乎每一个建筑和管道上都有通往外界的大门，但不同大门都要有与之相应的权限才能开启。

　　莫璃选择了距离她的目的地最近的大门。

　　半透明的圆形门徐徐开启，她飞快地游进去，灵活地在通道里的深蓝色人鱼之间穿梭，最终游进一间半球形的房间。

　　“卡罗琳，”一尾人鱼从仪器后面抬起头来，“人类的小纸船终于被亚热带的小风雨掀翻了吗？”

　　“贝森。”莫璃游到他面前，“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贝森挑眉看着她。

　　“那艘船上有个幸存者，我把他安置在了VD-02号岛……”

　　“达斯特火山岛？”贝森的笑容里带着惊讶，“卡罗琳，以前你从不说岛屿的代号，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会用你自己给它们起的那些名字。”

　　——那是原来的卡罗琳的习惯。

　　莫璃咬了咬唇——虽然她有完美不破的伪装，但偶尔还是会有原身的朋友或家人发现她身上一些细微的变化。没人会因为这些变化而怀疑她，但这些关心却犹如藏在皮肤下的尖刺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她不属于这些世界。这些人的爱、关注、呵护，没有一样是给她的。

　　“不，”她说，“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想借一艘能够让人类乘坐的船，把他送回大陆。”

　　贝森的眉头皱起来了，“卡罗琳，你对人类的好奇心已经超出了应有的范围。他们只是你的观察对象，生与死都和你无关——而且，能够装载人类的船只早在七十年前就不再制造了，剩下的都是些老掉牙的家伙。你不会想要它们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只有你能帮我。”她恳求地看着他。

　　贝森有点生气，“你对那个家伙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他在那个岛上很安全，也许过阵子就会有人类的船只从那里路过，顺便把他接走。”

　　“等有人从那里路过的时候，他已经被晒成木乃伊了。”莫璃忍不住笑起来，“这个表情不适合你，贝森。看起来像河豚。”

　　贝森气鼓鼓的瞪了她一会儿，终于在她的笑容里败下阵来，“……好吧，你知道我无法拒绝你。”他气馁地游向旁边的柜子，将手伸向里面的麻醉枪。

　　“也许还需要点‘记忆抹除剂’。”莫璃在他身后说道，“别瞪我，我没法向他解释我怎么能游出一百二十海里跑到大陆上给他找艘船……”

　　“所以他知道了？”

　　“是的。”莫璃叹气。

　　“卡罗琳，我不想反复强调，但是人类对于我们来说很危险，”贝森游回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严肃的表情让他看上去有种老师气势，“这种危险不因为他们科技上的落后而减弱。在贪婪的驱动之下，他们很可能会做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事。你知道人类世界里关于人鱼的传说是怎样的——‘强大，残忍，但是吃掉人鱼的血肉可以长生不老’。我们都知道这种传言是狗屁，但所有人类都相信这是真的。”

　　“对不起，”莫璃拉住他的手，“我错了……但是我没办法看着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哪怕轮回这么多世界，她还是没法做到对人命置之不理——除了她之外，所有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

　　“……好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贝森泄气了，他转身游回柜子那里，把里面的东西弄的乒乓响。在拿到需要的物品后，转身游了出去。

　　莫璃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老旧设备全部停靠在人鱼堡垒最远端的一个巨大的球形建筑里——这个建筑的名字叫做“米仓”——不是稻米的米，而是计量单位的米。

　　米仓内十分宽阔，空间大得可以同时举办五场足球联赛。它的内部被分割成几层，所有设备按照生产和弃置年代进行编号，用坚固的固定装置分门别类的固定在每层的隔断内。隔断之间留有宽阔的通道，以让这些古老的设备通行。

　　人鱼建筑的高科技壁垒杜绝了四处攀爬寄生的海洋生物以及四处飘荡的浮游生物出现在这里的可能，但这间大仓库里的所有物品几乎都散发着一股陈年古董的味道。如果海洋中也存在灰尘，那么这里灰尘的起码应该堆了一指厚。

　　贝森在一台梭形的机械旁停下来，将长着蹼的大手放在门旁的感应器上，圆形的门打开了。

　　如贝森所说，这真是个老掉牙的家伙。并不是说它已经朽坏了。相反它看上去十分厚重、结实，但它的每一道接缝里似乎都写满了古老而沉重的历史。

　　他启动了自检程序。

　　“知道为什么这些设备不再生产了吗？”贝森在一片仪器的启动声中说，声音听起来很沉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曾经想要帮助人类，可结果并不令人愉快。他们用行动证明了他们都是些既愚蠢又无耻，而且忘恩负义的家伙。”他转过来，机器内部的冷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他忧心地看着她，“关于这一点，历史书上已经举了足够多的例子，我不想再重复了。我想说的是，我反对你接近人类，不是因为我讨厌他们，而是因为害怕失去你。”

　　哪怕知道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莫璃仍然感到温暖，她忍不住抱住他。

　　“对不起，哥哥。”她依偎在他肩膀上，“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她一直想要个哥哥，而卡罗琳的哥哥贝森，满足了她对哥哥的所有期望。

　　卡罗琳九岁、贝森十八岁（按照人类的年龄来说）的时候他们的双亲就去世了。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贝森承担起了家长的责任，他照顾她、保护她，甚至放弃了喜欢的舰船制造，留在了人鱼之城的陆地监控站，只为方便陪伴自己的妹妹。

　　对于为什么放弃自己喜欢的工作，贝森对卡罗琳说的是：他不喜欢舰船制造区所处的地理位置——那是一个靠近海沟的海底高地地带。

　　“那里平缓的水流和轻飘飘的水压让我觉得身上都快要长出牡蛎了。”他当时半开玩笑地说道。

　　卡罗琳相信了，可莫璃不信。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担心妹妹的哥哥的托辞。

　　“我爱你，哥哥。”这是替卡罗琳说的。

　　贝森紧紧的搂了她一下，“我也爱你，卡罗琳。”

　　她很想说以后她不会再自找麻烦了，可是她不确定会在这个世界待多久，也不确定在她离开之后，真正的卡罗琳会不会回到这具身体里。

　　冰冷的机械合成音提醒他们系统自检已经完成，贝森松开手，转身去查看结果。

　　莫璃看着他的背影——如果他知道现在占用了妹妹身体的是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灵魂，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从卡罗琳的身体里弄出去。

　　没有谁能忍受自己在乎的人成为别人的“宿主”。

　　而，如果真有神明在背后默默的控制着这一切的话，莫璃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他还是痛恨他。托他的福，她有了常人所不可能拥有的体验——漫长得仿佛永无尽头的生命，不同身份下的人生，她甚至不必处心积虑地在被附身者的亲朋面前隐藏自己的真实性情。但还是托他的福，她永远无法拥有来自别人的真切的关爱。

　　轮回之初，她以为自己在不停收获。而现在，她却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获得过什么。

　　她是一个隐形的旅人，是只能依附别人身上，窃取别人生活的寄生虫。

　　“……把他捞上来之后我就有点后悔了，”她忽然想要解释——为自己，“我知道他可能是个麻烦。可不论人类还是人鱼，生命都只有一次……”

　　贝森转身对上她的视线，“可是你只有十五岁，还很单纯，太容易被欺骗。”他没有生气，他的声音很温柔，他只是在帮她理解这件事，“我知道你对他们很好奇，可能还有点好感。正是这样，才更容易被他们迷惑。卡罗琳，如果你想帮他们，那么不要让他们发现你的身份。”

　　看的出来，他实际上想说的是“永远不要再接近人类”。

　　她微笑，“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想取得你的原谅。以及，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