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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雪中人 ...

  •   沈紫此刻脸都气绿了,毓启却丝毫没有起身的念头,依旧半蹲在她面前咪咪笑着,似掐准了女儿家脸皮薄的弱点,故意试试她的脾性。
      被他盯得久了,沈紫越发觉得面颊滚烫,干脆偏过头不闻不问。
      她不吭气,毓启也不言语。
      她偷偷瞄,毓启直勾勾地看。
      她急得瞪眼,毓启笑得愈得意。
      几番回合下来,还是沈紫落了败。她算是明白无赖才是耍性子的活祖宗,唯有不情不愿地丢过一句:“我告饶成不成?您就明说想做什么!”
      毓启眨巴着眼‘哦’了一声,随即站直身,招呼候在一旁的下人把纸鸢拿来。很快纸鸢被取了来,放在了沈紫手中。
      沈紫瞅了瞅这面简陋又不甚美观的红色纸鸢,费解地问:“这是?”
      “你若能顺利放飞它,我不但奉上你家少爷的汤药钱,还另外打赏你。如何?”他说这话时神情倨傲,到了轻狂的地步。
      沈紫很是不待见这等狂妄的人,面上倒是不露任何神色,只说:“天寒地冻的,还兴玩这个?”她环顾四周,“在哪儿放呢?冰面上容易打滑,也跑不动啊。”
      “你来。”毓启不由分说地牵她从狗堆里出来。
      尽管隔着厚厚的袄子,毕竟还是授受不清,沈紫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想翻脸丢开手,又怕被他扔回狗群里,就这么依从,似乎太没脸皮。她失神地盯着袖管上那只手掌,似乎掌下有股热流正穿过衣物,灌进心坎,冲昏了头脑。她直觉干着糊涂事,偏偏又躲不开那份探究与好奇,只能顺着这只手,慢慢将目光移转而上,望见那道清矍的背影。只是这背影里似乎承载了许多不可言传的过往,并不如他面上时常流露的那般不可一世,竟是有几分落魄。
      究竟他是怎样的人?沈紫居然好奇起来。
      等她回过神,人已经被领到了爬犁旁。瞧他府里的下人正把狗拴在爬犁前,这才明白了他的意图。
      “你该不会让我坐着这个放纸鸢吧?这可不成!”沈紫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身子连连后退。
      毓启追过来,故意取笑她:“怎么?没玩过爬犁,吓着了?”
      “不成,不成。再说,也没人这么玩过,我胆子小。”这种时候沈紫可不敢逞强,一来确实玩得少,二来也没听说这么坐着就能把纸鸢放出去的。她嘟囔着嘴,嗔怪道:“你,你这是存心刁难我!”
      “头先你以为我输得光膀子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放这个玩意,才分神跑输了。你体型轻,说不准速度一快,还真能成。”
      “你都输了,我更不成了!”
      “小丫头,这就跟找男人一样,试了才知道中不中用。”
      毓启笑得不怀好意,只是沈紫还没听出弦外之音,便被人按进了爬犁里。她一只手举着纸鸢,另只手拉紧控制犬只的绳索,还寻思再申辩几句。旁边早已摩拳擦掌的毓启用手指吹响口哨,狗儿们立刻得令般飞冲出去。只听见沈紫尖叫一声,纸鸢就势扬到半天上,却是摇摆不定,骨碌碌几下翻滚,看着就要栽个散架,着实让人揪心。这般狼狈模样落在毓启眼里,顿时乐得前仰后合。
      他拍着巴掌,一面大声助威:“快点,再快点!”
      听他幸灾乐祸的吆喝,沈紫倒生出些许硬气。她抓牢缰绳,寻出与狗儿之间的默契,几次挥赶下来,非但没了起初的惊恐,反而喜欢上在空旷的松花江上纵情驰聘的快感。她感觉自己是自由的,没有牵挂,无所畏惧,可以随便凭借一个念头勇往直前。莫名地,她开始珍惜这次冒险,一门心思想要送纸鸢升空,直达天际,仿佛这样才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不知跑出多远,冰面上再也寻不见一个人,两岸的景色也开始变得清冷。沈紫手中的纸鸢这才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天。
      她叫住狗儿,独自一个人走在冰上。遥见两岸的树木生得十分高大,枝桠上挂满了雾凇,瞅着像是往年家里种过的稠李,也是这般一整串的绽放;一朵朵小花苞如同枝上的小冰碴在有限空间里密密匝匝地挤着,热闹得愣是把枝干压变了形,部分都垂坠到冰面上。那些生得不够粗壮的小树,仿佛梳辫子时被嫌不够紧的母亲连皮带骨地扯歪了脖子,颇为痛苦地倒在隔壁的老树旁。
      人赏着景,它们咂摸着人。
      沈紫脱了手套,贪玩的抓了一把雾凇,舔了一口。又躬下身把手伸到大红舌头荡到下巴边的狗儿,寻思给它们解解渴。狗儿嗷呜一声,拧转脑袋,横竖瞧不上眼。
      “你家主人忘了形,你们也跟着势力!这雪多好,老天赏的,干净着呢!蠢狗儿!”沈紫冲着听不懂人话的畜生做了一记鬼脸,还不忘手里牵着的纸鸢。
      她抬起头,发现纸鸢又高了不少,衬在蔚蓝的天空中那抹子鲜红格外抢眼,仿佛洋火美人眼角点的一颗痣,漫不经心却又无尽风流。渐渐地,这点‘妩媚’被几缕由下而生的黑烟所吞没,源头是远方牛家屯方向一大片朝霞般的红光。随着风吹,似乎还送来一丝微弱的呻吟,可火场分明离了数十里,哪里有这神通的本事?
      沈紫警惕地环视左右,四下人烟罕见,兴许是听差了。但见狗群烦躁不安地冲着某个方向吠叫不止,她估摸可能真是有人求救。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是有人!她领着狼狗群直奔声源处,在紧邻几株松树的雪垛里,有个露出半边身子满是伤痕的女人,看情形像是为了逃命才慌不择路陷了进去。
      沈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救人。怎知女人并不领情,执意困在雪里,只拼出最后的气力寻出一块怀表,转交给了素不相识的沈紫。
      “这是?”沈紫为难地接过怀表,等着她解释。
      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激动地看着她。
      “小姐,你亲人在哪儿?若是……”沈紫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女人豁达地一笑,露出只剩了半截的舌头。最后断气时两眼还直勾勾地盯住沈紫手里的怀表——那是证明她身份的物什。
      沈紫怔怔地看着已没了气息的女人,脑海一片沉寂。喊不出话,也挪不开步子。直到树上的雪块不小心掉在她的脸上,一股寒意才让她稍稍回过神,意识到人是真的冷了。
      她打开怀表的表盖,里面有张被抠掉一半的相片,留下的另一半是个漂亮的女学生,正是逝者。
      怀表背后刻着几行字:女子国民高等学校,谢青鸾。

      没隔多久,毓启驾着爬犁追了过来。
      他老远就瞧见沈紫站在雪垛前发呆,没等靠近便扫见一只垂在雪垛外的手。对于死人他似乎有着不寻常的敏锐,但凡接近类似的氛围,浑身的肌肉都会绷得很紧。他围上前看清了状况,既不惊讶也少有垂怜,只是默默伸出手拉回泪水涟涟的沈紫。
      沈紫当即没有避开,过了一会儿才抽回手,生硬地说:“她是被人迫害的,我们得报官!”
      这个决定似乎挺考验人,明明是理所当然应该做的,毓启反倒琢磨了很久。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小丫头分析如今的局势,更没法解释得清谋杀还有官方授意的,扭捏大半天,丰厚的唇里就迸出软不拉几的一句话:“管这些闲事,到头来还得一身腥。”
      他见沈紫脸色一变,又补充道:“要不咱们先回去,转头我跟警察厅的人说一声。”
      “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沈紫眼里这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不是随处丢弃的尸首。她顺着雪垛往上走,一指前方几排平房,回头说:“瞧,那边有村民!看看他们能不能帮助咱们,先把人弄出来再说!”
      毓启蹙紧眉,“这得多大的晦气,发疯了才干这事!”
      “那你等着。”沈紫再也不指望他。

      离江边数百米的地方有个规模不大的小村落。
      建得也是毫不规整,东一块,西一块,稀稀拉拉的;雪深的地方还有一两间被压塌的平房,若不是戳出几截木头板子,谁也没留意那里原来是大门。
      沈紫小心翼翼地往村子里走,越走越觉得荒凉。好容易见到有间修得还算结实的泥房,男主人正抡着胳膊劈柴火,另一头是穿着则高利短袄的朝鲜妇人,勾着腰往牛棚里铺稻草。家里唯一的耕牛散漫地卷起一撮草料,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唇边起的白沫像是打了泡的奶油,对于屋外多了个生人它并不在意。还是妇人身后用裹布兜着的幼儿咿咿呀呀地吵闹,他们才看见沈紫。
      还没等沈紫张嘴,男主人眼睛一缩,立马开始收斧头,又携着妇人的胳膊快步进了屋。
      ‘嘭’一声,闭了门。沈紫的脸就像被这门夹过似的,红得发紫。
      躲进屋的男主人不动声色地推开窗户,从缝隙里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沈紫就闹不明白了,自己又不是洪水猛兽,怎么防得这么厉害?她叹口气,准备去别家问问,结果清一色的关门闭户。
      这时有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从其中一户后面走出来。别人避之不及,唯独他不忌讳什么,壮着胆子往前迈,不时皱皱眉,撇撇嘴,一对黑洞洞的鼻孔恨不得扬到额顶上。他老着脸打量她,本就生得老相的面孔一瞬间更加深了年纪,张嘴说的第一句也在倚老卖老,“什么人?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你来干嘛了?叫什么?”
      这话沈紫可不爱听,活脱脱成了被审的犯人。反击道:“这里是哈尔滨吗?”
      男人点头,“是啊。”
      沈紫又说:“这里是不是康德皇帝的满洲国?”
      男人又点头,“当然是啊!”
      沈紫立马接过话,“我身为满洲国的人,皇上都没说不准进,就凭你一句话我连自己的家门都不能转一转了?再者说了,你都不问原因,怎么知道我不是有要紧事?”
      “哟,话里绕我呢?我是这儿的甲长,问你什么你就得答什么!”男人颇不耐烦地一挥手,“我没那工夫跟你扯闲篇!说,你来干嘛了!”
      沈紫懒得打嘴巴官司,如实说:“江边那头有人死在雪地里,我是来看这附近有没巡逻队之类的。至少,帮忙把人抬出来。”
      一听这话男人耷拉的眼角瞬间上挑,振奋起来:“人在哪儿?你发现的?”
      “是啊,我从埠头那边坐爬犁到了这儿,无意间看到的。喏,”她指指身后的方向,“看见没?高高的雪垛那儿,人就在里面。我带你去!”
      “等等。”男人收回已经抬出去的脚,右手下意思往口袋摸,“你一个人从埠头跑到这儿?又刚好被你碰见个死人?怎么我在这附近的人一点动静都没觉出来?你一个小姑娘看到死人居然不害怕?常人早吓跑了!看来,你是见识过不少。”
      “您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以为……”沈紫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这是要拿她当犯人办啊!
      男人冷冷笑着,刚要抓她的人,几只狼狗突然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笑眯眯的青年男子。
      沈紫回头见是毓启,高兴地喊起来:“毓启!”
      毓启被她叫得格外受落,揶揄道:“呵,记得挺牢啊!”
      他又笑着走向甲长,作个揖,递上一包洋烟,“哥,您何必跟个小丫头置气?不值当。来来来,死冷寒天的,还这么耐烦地巡视,多不容易呐。”
      甲长起初还虎视眈眈,这会儿听到几句软话,又被一包洋烟哄住,态度渐渐缓和下来。他斜着眼看人,到底掂量出毓启这身行头不像是寻常人家,被这样的人物恭维着,顿时觉得长了脸。
      他低下头接了毓启点的洋火,喷出的烟都仿佛得了势,“这丫头是你什么人?一块儿的?”
      毓启用胳膊轻轻撞了沈紫一下,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图这里清静,跑来说说话。”
      甲长诡笑,也不揭穿,男人间的默契还在,“我看你是个讲究人,哥们自然不会不上道。只是公事公办,死人可不是闹着玩的。真是你们路过看见的?”
      “谁敢撒这个谎!真是不小心撞见的!”毓启又去拽沈紫的衣袖,沈紫没好气地一掌拍开,鼓着眼看他往下掰。
      “还不都是她,事儿多。我说这死人跟咱们有啥关系,赶紧走,别理这闲事。不肯,非说要报官。还说孤零零死在荒郊野外也怪可怜。这倒好,净给哥你添事儿。”
      “你这相好的也算是个厚道人。”甲长感慨,头次说了句人话。“得了,也算咱们投缘,赶紧走吧,其他的事儿咱们会处理。往后这边少来,瞧见没?那边牛家屯都犯了事。”
      毓启一惊,“牛家屯出什么大事了?哥你可得多提提醒,咱们心眼不够使,得您指点指点。”
      甲长警惕地左右张望,随后走到僻静的角落,扯过毓启悄悄地说:“牛家屯被认定通匪,全村都灭了!你们说的那个死人,弄不好是跑出来的地下党,你说你们提这茬,不是等人抓吗?马上新到任的警察厅……”
      甲长话没说完,远方传来一阵阵整齐有力的踏步声,是宪兵队到了。他慌忙朝毓启示意快走,一面欠身往回赶,摆动中胳膊像是焊死在身体两侧,怎么跑动都纹丝不动,严丝合缝。
      毓启也不含糊,连人带狗一起跑回江面。二话不说,狗一套牢,纸鸢一扯,立马驱车走人。
      匆忙间,沈紫回头看了一眼,最后的一眼。

      路上沈紫想到毓启对甲长阿谀奉承的奴才样,忍不住奚落:“瞧你之前的横摸样,碰到个恶人就服软了。”
      “小鬼难缠,四处结仇又有什么好处?”
      沈紫白了他一眼:“不喜欢结仇,那你还把我家少爷打成那样?多大点儿事啊!欺软怕硬!”
      毓启咧嘴笑,“你家那个少爷,太横了,欠收拾。算他运气好,遇上我,碰到别人可就不是揍一顿的事儿。”
      “我看你也欠。”
      “欠什么?”
      “欠削!”
      毓启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被她奚落是一种赞誉,光荣得要命。
      好一阵子沈紫都不乐意搭理他,终究心里憋着事,不得不问:“头先那个甲长说通匪,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毓启解释道:“咱们刚才去的村子是被监视了,若是被定性成通匪,也是一把火的下场。那个甲长是日本人委派的,说白了就是监督着大家伙,同时又挑唆大家伙互相监督。若是里面有一个人通匪其他人没有举报,那么全部都得死!你啊,真是少不经事,所以我那会儿叫你别插手。”
      “可,可她也未必是通匪出的事儿,怎么能随便办了?”
      毓启讪笑,“你以为这是谁的天下?满洲国?满洲皇帝?不,管着这里的只有一个人——天皇。”
      他大声呵斥着前方的狗群,眼下,这也是他能行使的最大权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回:雪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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