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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沈家有女 ...

  •   一年前哈尔滨

      一连几天的大雪,把沈家后门几株老松树都压弯了。因为说是风水树,府里的男仆人早早就扛着铲子和扫帚,一个铲过道,一个负责掸掉枝上的积雪。看准时机就偷懒,跳几下脚,搓搓手,哈几口热气。
      他们嫌是苦差事,趴在窗棂赏雪的沈紫倒觉得有趣。
      沈紫是沈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今年刚满十七。在她眼里,沈家不过比普通地主略强一些,谈不上摆谱。即便母亲总说主仆有别,分出点距离才能挟制住人,可沈紫一概不理会,仍旧按着自己的喜好来。
      这会儿见雪厚度正好,她叫上丫鬟舒儿,以及厨娘王婶的孙女小妞,三个人在前门口堆起雪人。小妞上个月刚满十三,模样长得算是周正,就是性格有些像王婶,也是咋咋呼呼,做起事周围都得跟着活络起来的主儿。她见雪人缺两只胳膊,便踩着墙根的雪垛去折挂满雾凇的树枝,同时吆喝沈紫和舒儿在下面把住腿,别叫她从雪垛上摔下来。
      沈紫笑她,“这才多高的雪啊,还能滑倒了?要不你下来,我去。”
      “那怎么行,看我的!”小妞要强,非得自己折下来。
      眼看就要到手,哪知她脚一崴,从雪垛上跌下来,不偏不倚撞在一位老先生身上。这种天气老先生只穿层夹袄,偶尔刮几下风,脖子迅速缩进磨出白边还泛点黄的领口里,再不敢露出丁点儿皮肤。
      他见小妞不停赔礼道歉,和善地摇摇头,并不言语。沈紫想他或许是张不了嘴,因为寒冷的关系,他的嘴唇已被牙齿碰出了几个血印。
      此刻他捧住一盆假花,正哆哆嗦嗦地走往沈家当铺。到了门口又开始犹豫,半天才鼓足勇气踏进去。
      看来,他想把花当了。
      冯掌柜心倒不坏,就是毒辣了些,多半老先生要吃闭门羹。连她都瞧出这假花值不了几个钱,又如何入得了冯掌柜的法眼?
      果不其然,老先生灰头土脸的出来了。
      那会儿他嗫嚅着嘴,站在原地不前也不退,仿佛已是无路可走。怀中的假花还在,被他抱得更紧了。因为生活凄苦而透着蜡黄的面皮慢慢贴近假花,仿佛天地间他们才是一伙儿,才是互知根底的老相识。但是活人才会饿肚子,才会被日益难捱的年头逼得直不起腰板。
      归根究底是他太无用,没把心挖出来卖了。
      他恨自己,恨得眼眶都湿了,还不敢痛痛快快的流出来,就怕连落下来都成了不自量力。
      这样的神情沈紫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回忆了很久,终于记起父亲临终前也是这般看着她和哥哥。虽然父亲什么话也没说,事实上他的病到了后面,已经没办法再交代什么,神智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有天父亲忽然精神了,她还以为是菩萨显灵。结果后半夜父亲就去了,死也没闭上眼。
      父亲怎能放心?对子女他有操不完的心。平日总会絮叨比如小紫这可不行,老是跑到外面成何体统,女孩子家总归要离开父母,有自己的家等等诸如此类让她不堪其扰的家常话。
      如今看着老先生尴尬的处境,沈紫忽然想到了父亲的唠叨。
      她让舒儿帮忙留意老先生的动向,自己飞快跑到当铺。冯掌柜正在算账,抬头见沈紫冷不丁过来,估摸肯定有什么紧要事。还没等他开口,沈紫先提了要求:“冯掌柜,刚才那位老先生是要当什么?当多少?”
      冯掌柜镜片后的眼睛似乎缩了一下,随后说:“一盆假花,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普通的石料,值不了几个钱。就这样他还想当一百元呢。可不是做梦!”
      “柜里还有一百吗?”
      “有是有,怎么呢?”冯掌柜觉出意图,账本下意识捂得更严实。
      沈紫手一摊,“给我支一百,等会儿我跟叔叔说。”
      “既然如此,小姐不如跟二爷先讨了主意,再来支钱也不迟啊?别让小的难做嘛。”冯掌柜推了推滑下来的镜架,婉言拒绝。
      沈紫不依,继续缠着:“冯掌柜这可是你不对了。我支不行,怎么我二哥三番五次往柜上拿钱你就不吱声?”
      “二少爷是急用,后半不都还回来了。”
      “我也是急用啊!你要再磨磨唧唧,我就把你和哥哥放贷的事儿捅出去!”
      “三小姐,天地良心,我可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啊!”冯掌柜急着表白,被沈紫堵了回去:“是吗?那看叔叔信不信了。”
      她扭头要走,很快被冯掌柜叫住。这记杀手锏一出,冯掌柜立马服了软。其实她也不过是猜测,否则二哥沈思远游手好闲什么活不干,每次欠的钱还能补上?若不是当了值钱东西,就是捞了偏门。家里那些破烂货,她心知肚明。真赚钱的偏门他又干不了,胆子小,也就跟几个相好的熟识放放贷,吃点利息还做得出。冯掌柜有儿有女,总不能靠死钱养家,尤其现在日子都不好过。
      “放心,我不会对外说的。反正,你们自己知道分寸就成。”
      沈紫钱一到手,高兴地去找老先生,却没有看到老先生的身影。她连忙看舒儿,舒儿指了指犹太银行的方向,只见老先生正挨着墙根缓缓前行,看上去无比疲惫。
      “老先生!老先生!”沈紫一口气追上去,老先生诧异地回头。
      她喘着气,把钱放进花盆里,“老先生,这盆花当给我吧。等你日后方便了,再赎回来。我会帮你好生照看,不会怠慢了它。”
      老先生怔住了,许久都没有任何表情。他揉了揉眼睛,仿佛是枝上的雪花掉了进去,还能揉出水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假花递过去,同时取下脖子挂的一枚铜钥匙,统统给了她。他复看了眼假花,眼神里头既有自责,也有感激。到了最后,他仍旧一句话不说,只把花留了下来。
      沈紫目送着老先生离去,不明白这钥匙和假花有什么联系,终究留了点心。回到家她首先把钥匙收好,等着老先生日后来赎。没隔多久的时间,她在柜上支钱的事便传进了叔叔沈文忠耳朵里。沈文忠劈头盖脸一顿骂,又是追问钱的下落。听她说当了东西,再看是盆假花,顿时七窍生烟,骂得比先前更凶了。
      自知理亏的沈紫默默听着,手指头在背后互相交叠,数着剩余的时间。她是清楚的,叔叔就是这脾气,刀子嘴豆腐心,骂过一阵转头就不记得了。通常骂二哥得二十分钟,骂她准保十分钟内完事。
      还不到十分钟,沈文忠嘴巴都干了,忙叫人换杯热茶。
      他一屁股跌坐椅内,长长叹了口气,刚要再说道几句,下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信,说二少爷沈思远被人打了,刚抬回后院。他惊得弹起身,连声追问谁打的,下人含含糊糊,只说好像叫什么小楼的。
      沈文忠愣了愣,思来想去也记不得有这号人物。
      “赶紧去请大夫!还有,别让大太太知道。”沈文忠交代完,下人转身就跑。
      沈文忠拔起脚刚要走,忽然折回身,没好气地瞪着沈紫,“你回房里好好思过,哪儿都不许去!别向前些天,一溜烟就不见了!”
      “知道了!”沈紫不情不愿地点头。等叔叔一走,她也脚底抹油偷溜出去。因为听小妞说松花江结了冰,她起了滑冰的念头。
      为了不惊动家人,沈紫在外面雇了辆马车,让车夫载着她四处转转,只当凑个热闹。
      到了松花江畔,她兴奋地挑起车帘布向外观望。江边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喝彩声此起彼伏,应该正举行滑冰之类好玩的活动。沈紫是个贪新鲜的人,下了马车直往人堆里钻。
      往常波涛滚滚的松花江此刻早已结上厚厚的冰层,形成一个天然的大溜冰场。只是今天滑冰和打冰嘎的人并不多,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一群坐着狗拉爬犁比赛的青年汉子们牵走。
      奈何离得远,参与的人又多,沈紫也没瞧出个好赖,只觉得一簇簇狗头人头在眼皮子底下交织,晃动。趁旁边老汉叫完好,她不失时机地插话:“大爷,这比的什么呀?看着好大阵仗。”
      老汉年轻时也是个中好手,一谈到这些话题,脸上的褶子都变得精神饱满:“你可算问对人了!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经常玩这个,在行的很呐!那时候工具简陋,靠的都是真功夫。别看这是水变的玩意,摔一跤那可是毛焦火辣的疼。”
      沈紫只是问当下事,谁知老汉扯了一堆闲篇,她又不好抢白打断,便耐着性子把话题兜回去:“唔,大爷您看着可比许多人精神头都足。就是不知道这群人什么来历?这么长的江面,只有他们一伙人玩。”
      “先前也有一伙人在这里滑冰车来着。结果现在这群人一到,硬是把人撵走了,有个说话比较冲的还被他们揍了一顿。出手那个狠,惹不起啊。”老汉频频摇头。
      “这事没人管吗?”
      “别的不敢说,有个我倒是认识,好像是警察处长的大公子。”
      “叫小楼的?”
      “小楼?”老汉皱了皱眉,随即摇头,“不认识。”
      听到这里沈紫心里多少有点数了,想来那个被打的十之八九是她不争气的二哥沈思远。她倒也没露出任何神色,只想找出叫‘小楼’的人。乍一眼看到冰面上有个抱狗的青年汉子,好像崴了脚脖子,正坐在远处观战。再瞧他旁边堆叠许多件皮毛大衣和坎肩,想来是同伴比赛前脱下的。从用料上乘来看,算是侧面应证了老汉的话,这些人多半惹不得。
      沈紫虽说是个姑娘家,到底被打的是自己亲哥哥,无论平日关系多差,护短的心总还是有的。只是在此之前,她得确认究竟是不是这群人,那个叫小楼的又是谁。思来想去,她决定跟负伤的人打听消息,当然不能贸贸然去问,弄不好人家会有所察觉。可是不挑明,人家凭什么告诉她?
      沈紫慢慢走近负伤青年,见青年回头打量自己,柔声问:“请问小楼少爷在吗?有人让我捎话给他。”
      负伤男子思忖了一会儿,目光在她脸上略微停留,估摸觉得她还算面善,才向前方努努嘴:“喏,他还在场上呢。”
      沈紫踮起脚尖,目光远眺:“哪个是他?”
      “不需要费眼力,输得光膀子那个就是他!”
      “啊?”沈紫怔了怔,再仔细搜寻果然发现有个赤膊上阵的男人。
      只见他不像其他人安分的坐在爬犁里,竟犯险的一只脚立在椅座上,另只脚踏住把手,大力挥赶着已是亡命飞奔的狗儿。他不时吹响口哨,大声吆喝,还趁人不备挥鞭子去抽同伴的屁股。被人咒骂一顿,也是没皮没脸地嬉笑着。别人都在争第一,就他在戏耍。或许他要的已不是输赢,而是任其驰聘的不羁。纵使沈紫认不清他的人,也猜得出此刻的他该如何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哨声骤响,又一轮赛事完毕。
      ‘小楼’拔了头筹。
      见状,负伤男子一推旁边的沈紫,扬声喊道:“小楼!有漂亮姑娘找!”
      一喊完,所有男人的目光齐刷刷往沈紫身上聚焦,就连江边上的围观者也看了过来。沈紫当下觉得丢脸至极,却又不好显得小家子气,唯有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处等小楼过来。但见小楼光着膀子拢过来,她尴尬地侧过身去。
      小楼气喘吁吁地靠近她,呼吸间的白雾不经意地拂过对方面颊,让寻常的会面一瞬间多了几分小暧昧。见她总不敢回头看,小楼还以为她胆子小,干脆把脸凑得更近让她避不可避。沈紫一见这光景‘啊’了一声,更加不敢看了。
      “奇了怪了,不是你要找我?叫个什么鬼?”小楼蹙眉,最是瞧不上这种做派的女人。
      沈紫没回话,还是负伤男人好心提醒:“姑娘家突然见到个打赤膊的陌生男人,哪个不得怕?莫非还要人家目不转睛地盯着?”
      小楼恍然大悟,忙用胳膊肘撞了撞沈紫的背,笑道:“那我现在把衣服穿起来,你可别偷看啊!”
      沈紫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气结地说:“青天白日,随便脱衣服的人还有理了?”
      “我也不想脱,谁让我前几场输得太惨了。”小楼调侃自己,同时麻利地穿戴整齐。再走到沈紫眼前,俨然换了一个人,十足公子爷打扮。沈紫也是这时才看清他的样貌,少了想象中的英气,多了些意外的俊秀。不管她承不承认,眼前这个打了自己哥哥的男人,确实长得比她见过的男人都要好看。
      “你就是小楼?”沈紫沉声问。
      小楼觉得这话问得可笑,顶了一句:“不知道我是谁,还来找我?”
      “我也是受人之托,向你捎带两句话。”
      “哪两句话?”
      “第一句是打得好。”
      “第二句呢?”
      “汤药费。”沈紫手一摊。
      小楼勾起嘴角,半是讥讽半是玩笑地说:“小丫头,这么点年纪也敢帮人出头?那小子是你什么人?可真是有出息。居然找个姑娘出面,这是臊我呢?”
      “我只管带话,你只管付钱,大家两清就好。无论前因后果,你动手打了人,人也被你打得躺床上,要点汤药费不冤。我只是传话的下人,还请爷不要为难。”沈紫偷偷打量小楼的神色,发觉对方目光灼灼,盯得她心绪不宁,忙改口说:“话我传到了,到底如何您自己掂量。我就不叨扰了。”
      她想全身而退,小楼却放狗把她围住,也不管旁边有人开劝,只管一旁看戏。
      大狼狗呲牙裂齿地模样不是没吓到沈紫,她是养过狗的,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只要没有大的动作,这狗也不会主动攻击,除非是主人下了指令。她看向小楼,神色复杂,心里头既有怒气,又盼着求和。
      “你不怕?”他蹲下身,仰头上看,“刚才你若是哇哇大哭,我可能就放了你。可惜啊,你越是不哭不闹,反而让我不甘心了。我越是不甘心,就越不会放你走了。”
      沈紫气结地瞪着他,“那你想如何?”
      小楼双手托腮,温言软语地问:“难道不想知道我叫什么?”
      沈紫并不搭理。
      “我叫毓启。爱新觉罗·毓启。”毓启浅浅地笑,仍是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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