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如旧日》長風萬裡673

16、第十六章

　　深秋，宫人刚刚清扫过的宫门大街便又落上一层红叶，一只绑着重甲的靴子沉甸甸地踩在其上，发出破裂的碎响，紧接着便被守门的士兵拦下：“对不住，将军，进宫须得卸甲。”
　　此人停下，银色的头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鼻息，而后，一双颀长的手指取下头盔，勾起一缕发丝，落在其颤抖的嘴角旁，接着，露出那双不复锐气的丹凤眼：“好的，劳烦将军通传。”
　　卸去银甲的司空霁身着皱巴巴的红色内衬，套上崭新的白色袍服，面目阴沉地步入大殿。
　　“卿居功甚伟，”宝座上的男人面目温和，眼中尽是欣赏。他走下台阶，拍拍伏地之人的肩膀，“对于乃父之事，朕深感遗憾，出宫之后去看看他吧。”
　　司空霁略略起身：“为国分忧，臣子本分。至于臣父，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皇帝收回目光，恢复了平静表情：“朕已着礼部拟谥，乃父也为国侍奉几十年，朕必有决断。至于你前日奏疏，”他停顿一下，“收复失地，朕另有良将，碧州三面环水，你擅长陆战，自有别处给你再建功业，你且好好尽孝吧。”
　　认识到多说无益后，司空霁低沉下头：“贵妃安否？”
　　皇帝松了口气：“贵妃近日忧思过甚，寝食不安，你去看看也好。”
　　司空霁跟随宫人向后宫走了约莫一刻钟，正见二姐孑立在宫道旁，她素装，青丝如瀑中仿佛添了一点银光，见到他来，贵妃忙迎上，眼中似乎多了一点泪光：“你回来了。”
　　回应她的却是十分庄重的礼仪：“贵妃娘娘安。”
　　刚刚稍微扬起的嘴角又落下，司空彗接话道：“想你在外征战多年，性子已然沉稳多了，切记勿居功自傲，眼下咱们司空一门都当谨言慎行。”
　　姐弟俩站在宫道边有说一会儿话便分开，司空霁在宫人的引领下回到家，但见司府已经一片素白。
　　步入前堂，一个伟岸的背影沉重转身：“回来了？”
　　宫人忙告辞：“尚书大人，六爷既已送到，小人便回宫复命了。”
　　司空雷与之寒暄几句送走他后，便吩咐仆佣给司空霁换装：“你刚跟皇上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么？”
　　司空霁嘴角下沉，紧了紧麻绳：“皇上说正让礼部拟谥。”
　　听闻此言，司空雷紧张地盯着他：“小六，以后不要再提及此事。陛下如此说只是给你留面子，他不想累及二妹和九皇子，我们兄弟几个也早有子孙，这样或许更好。”
　　说到家人，司空霁环视灵堂一圈，看到所有兄弟姐妹都和家人一起身着孝服在此，便问大哥：“小免呢？”
　　司空雷深呼吸一口气，已经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与他争论了，微微翻个白眼：“她没有与你拜堂，没有入拜宗祠，自然不能算你的妻子。现在应当在自己院里休息。”
　　司空霁沉默着磕了几个头，便听到门房通报：“大爷，太子与太子妃到了。”
　　众人便忙四下散去各自准备，吩咐厨房的隐入后厅，布置香案的来回奔走，余下孝子贤孙都让开一条道路各自作出伤心状，司空雷夫妇也忙出门迎接，只有司空霁垂着手站在正中央纹丝不动。
　　太子属实气度不凡，他一身素白长衫，迈着四方步缓缓进来，却还不忘牵着妻子的手，他面上是得体的悲伤，金色的垂绦随着步伐摇曳，映着他眼中光芒忽明忽暗。他行至灵前，与妻子一起深揖几下后，便与司空霁攀谈起来：“我与阿音刚刚进宫请安，听闻父皇说司将军凯旋，便来吊唁一番。司将军此次大捷归来，左相在天之灵，也可安息啦。”
　　司空霁看看这夫妇二人，悲痛之下仍保持了礼数：“臣还未恭贺太子殿下新婚之喜。”
　　太子妃却打量他一下，答话：“都已成婚好几年，早就不是新婚了。”司空霁起身看向这位昔日的青梅，也没有丝毫异样的情绪：“殿下成婚时，臣碰巧出征，并未观礼，因此也没有贺喜。”
　　太子微笑着接话：“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了。”
　　司空雷趁机问他们是否在府中用晚饭。
　　太子依然保持了得体的微笑，看看妻子后回答：“现下你们定然事务繁多，我就不再添乱了，来日再来叨扰。”
　　宫德音却拍拍丈夫的手臂：“殿下先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妾想去探望一下夫人，她素来关照我。”太子点头同意后，她又转头向司空霁，“想来司将军匆匆回京，不曾探望母亲，不如与妾同去。”
　　司空霁略思考一下，便同几个仆人一起随宫德音而去。
　　中间一番母子哭诉自不必赘述，单说二人出来行至水塘边，宫德音突然停下，仆人便识趣地离远了一些。
　　“司将军，您是夫人最心疼的小儿子，自会期望母亲能安然颐养天年、儿孙绕膝吧。”司空霁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看来，你们都是知道什么了。”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宫德音望向水塘中若有似无的涟漪，“作为宫家的子弟，我应当坚守本心；但作为曾经一起奋斗的玩伴，我奉劝你，到此为止。”
　　“父亲是一个眼光独到的政客。”沉默了这许多天，他终于正面提起了自己的父亲，“总是有很多难言之隐。”
　　“你不能分担，”宫德音回头，目光如炬地警告他，“那是上一代的事情。”
　　送走了太子妃，司空霁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很奇怪的事情是，连日奔波的他并不想马上倒头就睡，而是努力寻找那个身影——直到看着那个纤瘦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沉默地绣花时，才长长地出一口气。
　　看见他来，小免惊喜地站起身，接住了像山一样倒向自己的身形，用兔子一样的轻柔声音问道：“六爷回来了？”
　　“嗯。”颈窝处传来一声闷响，而后沉稳的呼吸声传来。小免招呼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役将他放回塌上后，屏退众人，拧干一条热毛巾，解开他领口轻轻擦拭着，一开始的神情还充满温柔，可逐渐的，这种机械式的行为让她的神情困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