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柳悦慈

3、第三章

　　裴书珩削金断玉般的声音一字一句敲在明鸢的心上。
　　她很意外，这次他竟然如此爽快地便答应了自己的要求，酝酿到嘴边的话竟不知如何出口。

　　待裴书珩不紧不慢剃尽祸蛇的神髓，将其神识收入锁灵囊中，明鸢才捡起冯士卿遗落的半支龙骨箫，插入腰间，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拖着腿向前走了两步。
　　裴书珩走得很急，感觉到身后之人没有跟上来，才回头看了一眼。
　　“要不你背我？”明鸢笑着试探。
　　他沉默片刻，从怀中摸出几张傀儡符，向半空一扬，落地之时化作四个面无表情的矮小官仆并担着一顶小竹椅。
　　“你坐这个。”
　　语毕便飞身向甬道而去，四名官仆载着明鸢稳稳地跟了上去。

　　鸣春山与世隔绝了三百年，方圆百里之内尽是荒野，两人走了大半天也没看见一座村落。
　　眼看天色渐暗，浓云蔽天，似要下雨，裴书珩疾行在前，明鸢不知他要将自己带去哪里，只得放出神识前去探路。
　　白花发现不远处有座宫观，忙折返回来。
　　“看这天似乎要落雨，我们……”她正斟酌着要如何告诉裴书珩，便被他沉声打断。
　　“前面有座琼华观。”

　　随着裴书珩话音落地，一声惊雷炸响，顷刻间风云骤变。明鸢身躯一颤，即便死了三百年了，她还是害怕惊雷。

　　眼见裴书珩加快了脚步，四名官仆也快速跟上，两人终是在暴雨落下之前赶到了琼华观。
　　四名官仆稳稳落在琼华观殿前，明鸢抬头看了看檐下的匾额，古朴大气却布满蛛网和尘埃，她不禁撇了撇嘴，嘀咕道：“也不晓得这是哪座上神的宫观，如此破败。”
　　说着便听“吱呀”一声，裴书珩已然推开殿门，跨了进去。

　　四名官仆刚将明鸢载入殿内，一道闪电便劈在殿前，电光霎时照亮了大殿。一座腆着肚子，手拿夜叉戟，血盆大口咧到耳后根的石像在明鸢眼前突显，吓得她一激灵。
　　这是哪家的神君，长得如此吓人，怪不得没香火没供奉。
　　明鸢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她正欲开口问裴书珩，却见他祭起引路灯，剑眉紧锁，眸色暗淡，目光锁定在又丑又凶的神君像上。

　　不多时，殿外响起落雨声，雨声渐密，其中似乎夹杂着吹拉弹唱的奏乐声，由远及近，逐渐向琼华观靠近。
　　谁家大晚上的送嫁？还送到这荒郊野岭来？
　　心中好奇，明鸢正欲起身，便被裴书珩按在竹椅中。

　　裴书珩走近窗边，轻推开一丝缝隙。
　　一支九人队伍淋着雨，抬着一顶红艳艳的花轿，摇摇晃晃走到殿前站定。九人都穿着大红的衣裳，在惨白的电光下，艳得触目惊心，诡异非常。
　　其中四人抬轿，四人奏乐，最前的一人随着乐曲不停地往半空抛着红色的纸钱。

　　这乐曲听着喜庆，可这喜庆中直透露着一丝哀怨，仿佛新嫁娘嫁得不情不愿；呜呜风声不停，似是新嫁娘的呜咽；花轿四角上各挂着一串银铃，此时也在风中乱舞，叮当作响。

　　送嫁曲毕，送嫁的九人立即作鸟兽散去，独留那顶银铃乱舞的花轿在殿外淋雨。

　　裴书珩推开殿门，一步步朝着花轿走去。
　　花轿已被暴雨淋透，轿帘被古怪的黄符封得严严实实。
　　黄符上画的是镇凶咒，一张便足够镇住普通妖邪，花轿上却足足贴满了不计其数的黄符。
　　裴书珩心一沉，用和渊剑柄挑开了轿帘。

　　一道闪电落下，裴书珩眼见一道寒光从轿内闪出，向着自己过来，利落地一个侧身，堪堪避过。
　　再一掀帘，一只套着嫁衣的傀儡正歪着头坐在轿子里，手臂上绑着一支破魂弩，方才一道寒光，正是由此而来。

　　镇凶符，破魂弩，这两样法宝明显是冲着凶灵而来。

　　这琼华观原是皓灵神君的宫观，方才裴书珩一进大殿便察觉异常，殿上供奉的皓灵神君玉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不知从何而来的凶恶石像，只怕这便是两样法宝要对付的凶灵。

　　听见外面动静的明鸢拖着病腿走了出来，两人并排站在花轿前。
　　“出什么事了？”
　　“琼华观被鸠占鹊巢了，只怕供奉的是只凶灵。”裴书珩言简意赅。
　　“有人想用这东西破除凶灵？”明鸢指着花轿中歪着头的傀儡。

　　明鸢扫了一眼轿帘上的镇凶符，这符咒一眼便能认出出自名门正派，可虽如此，其中注入的灵力却不纯厚，估摸着最多也就是个筑基期的修士。
　　她又瞧了一眼傀儡胳膊上的破魂弩，亦是灵力不足，要想用这两样法宝对付一只凶灵，恐怕是痴人说梦。

　　她在心中冷笑一声，一把扯下轿帘上的镇凶符揣在怀里，弯腰钻进花轿中。
　　“你做什么？”裴书珩听见花轿中传来衣物摩挲的声音，隐约猜到明鸢的意图。
　　“你藏在殿里不要出来，待会儿我自有办法。”
　　明鸢的轻快的声音从花轿中传出。
　　他眸色一沉，将手伸进花轿，一把抓住明鸢的手腕。忽地一支弩箭从右侧激射而来。

　　“恶灵休逃！”一声娇喝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几道剑光疾驰而来，裴书珩躲过第一支弩箭，却被疾来的剑光围在其中。
　　只见一名紫衣少女踏剑而来。

　　少女乘胜追击，手指翻飞，围堵裴书珩的剑光骤缩了一圈。
　　可他不疾不徐地祭出宫绦，飞出剑阵，朝少女直去。
　　紫衣少女没见过此等法宝，祭剑与之相抗。不料宫绦柔中带刚，宝剑不仅无法将其割断，反被其缠住无法动弹。

　　漆黑雨夜中两方正胶着着，一阵飓风刮来，殿门“哗啦”一声大打开来，一团黑影伴着诡异的笑声从殿内飞出，直直向花轿而去。

　　“啊！”
　　裴书珩只听明鸢一声惊呼，回头一看，贴满镇凶符的花轿霎时爆裂开来，黑影裹挟着身着嫁衣的明鸢快速飞回琼华观，“砰”的一声，殿门又立即关上了。
　　殿内引路灯的青芒闪烁了两下之后便熄灭了。

　　紫衣少女见状一脸惊异。她分明是用的傀儡假扮的新娘，何时又换作了真人？
　　念及此处，看向裴书珩的眼神更加愤恨，心想，一定是他趁自己疏漏之时调换了新娘。

　　“看你人模狗样，有几分道行，竟是助纣为虐的卑劣之徒！呸！”
　　她口中咒骂着裴书珩，手上的剑诀使得更加灵变。
　　裴书珩并不解释，腰间宫绦此时彷如灵蛇，将紫衣少女的剑团团围住，逐渐收拢，
　　他周身的剑光随之变得暗淡，进而消散。

　　剑阵已破，紫衣少女的宝剑掉落在地。
　　裴书珩打了个响指，宫绦化作长绸，即刻向少女缠去，不消片刻，她就被缠成了一颗粽子。

　　“放开我！”
　　紫衣少女的声音回荡在裴书珩脑后，他却不闻不问，提剑向大殿走去，“哐”的一脚踹开殿门。
　　他扫视一圈，只见供台前跪着一团人影，看不清。
　　引路灯随着裴书珩的响指声重新亮起，艳丽的红衣背影霎时映入他的眼帘。

　　裴书珩见明鸢一动不动，走上前去，用和渊剑戳了戳她的背。
　　明鸢依旧垂头不应。
　　裴书珩走到明鸢身前，见她手中不知何时冒出一只稻草傀儡，傀儡身上贴着一张从花轿上扯下来的镇凶符，颈间还绑着一根红绳，隐隐散发着血腥味。

　　明鸢此刻正垂首念咒，手指飞速在傀儡身上写着符咒，符咒是鲜红的，是她以血代墨写成的。
　　这是她所创的控灵咒，与寻常镇凶咒不同，这种符咒不仅能镇住灵体，亦能驱使所镇灵体为己所用，更何况此咒是用妖血所画，威力或许更大，在此之前明鸢从未用过。

　　裴书珩认不得她所画符咒，但也看出此刻正是紧要关头，于是只是站在一旁静待，待她写完，才开口又问：“你又受伤了？”
　　心知他不是真心关心自己伤势，无非是怕自己又缠着他，明鸢抬头，嘴一扁，眼眶里泪珠儿一转：“是啊，这恶灵好生厉害，害得我又受伤了。”说着将自己割破的手腕给裴书珩瞧。

　　嫁衣艳丽似火，少女容颜娇媚无双，眼波流转的眸，皓玉的腕，只一眼便能动人心魂。
　　裴书珩呼吸一窒，恍然回神，殿外的叫喊声才传入他的脑海中。
　　“外面那姑娘在喊人呢。”
　　“嗯。”

　　裴书珩出门，像牵猎犬一样将那紫衣少女牵进殿来。
　　“你个修仙界的败类！不仅修诡道！还勾结恶灵迫害百姓！我程柔嘉不会放过你的！我天玑宫也不会放过你的！放开我！放开……呜呜呜呜……”
　　明鸢受不了程柔嘉的咋咋呼呼，掐了个“缚言”，叫她说不出话来。

　　她重新缩回竹椅中。
　　“第一，我们不是修诡道的修仙界败类。第二，我们也没有勾结恶灵迫害百姓。这第三嘛……”明鸢摆弄着手中的傀儡，挑眉看向被困成粽子的程柔嘉，“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能抓住这恶灵？”

　　见她神色乖顺不少，明鸢才解了“缚言”。
　　程柔嘉看着明鸢手中的傀儡身上画满了血符，想起自己在花轿上贴的镇凶符，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裴书珩，心知对方道行不知高出自己多少，与自己斗法，连剑都未出，语气稍缓道：“你们是何门派？”

　　“明兆宫，裴书珩。”
　　“明兆宫，明鸢。”
　　“你们两人身染祟气，要我如何相信？”

　　“师兄，给她看你身前的被祟气破体的印记。”
　　明鸢喊“师兄”喊得很顺口。
　　“不必，信不信由她。”
　　裴书珩从玉镯中取出乾坤鼎，伸手向明鸢讨要傀儡，欲焚毁恶灵。
　　“不要杀它。”
　　“小圣镇上贡给疫神的新娘尸体还没找到。”程柔嘉制止道。
　　“你说这是小圣镇供奉的疫神？”明鸢指着供台上的石像。

　　“不错。”程柔嘉解释道。
　　“琼华观本是九霄皓灵神君的宫观，小圣镇受皓灵神君的庇护，数百年来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可三百年前不知为何降下一道天雷，劈毁了琼华殿，还劈断了神君玉像的一只手臂。”

　　“神像断臂，镇上先民怕失了皓灵神君的庇护，于是急忙重建了琼华殿，重塑了神君玉像，可不知为何，每次重塑的玉像总会莫名其妙地断臂。久而久之，先民便不肯再花银钱重塑玉像了。琼华殿因而逐渐凋敝。”

　　“十多年前，小圣镇爆发了一场瘟疫，镇子上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一时间哀鸿遍野，死尸载道。”
　　“先民绝望之际，镇上来了个云游的方士，说我们之所以会染上瘟疫，都是此地没有神祇庇佑的缘故。接着便让镇长在在皓灵神君的宫观中塑一尊疫神像。”

　　“于是镇民推倒了皓灵神君的玉像，用他的香鼎奉疫神。”听了许久，裴书珩终于开口了。

　　程柔嘉点点头，续道：“那方士与疫神定下契约，要护佑小圣镇不生疫病，须要每年奉上一名少女的魂灵。于是才有了这小圣镇送嫁的习俗。今日正是送嫁日。”

　　明鸢听罢若有所思：这是哪门子疫神，分明就是只凶灵，世上从来就没有噬魂的神明！
　　她正愤慨之时，手中的傀儡忽地挣扎起来，于是急忙掐诀，不料此次不仅没能按住傀儡，傀儡反而挣扎地更厉害了。
　　忽然，傀儡身体中连传来“桀桀”怪叫声，一边笑，一边说：“来了来了，你们一个都逃不了了！哈哈！”

　　“什么来了？”
　　随着明鸢话音落地，一阵腥风从身后刮来，诡异的声音贯入耳中。
　　“嘿嘿，今年的供奉还真是多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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