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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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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叫苏玉梦,艺名儿小曼陀,十岁入常德班唱昆曲至今正好十年。我唱旦角,最拿手的是那曲《牡丹亭》,十七岁那年唱红了昆山大大小小的街巷,但也在那一年昆山沦陷。
      沦陷后戏班散了,我一路流落到上海,现在我是百乐门的一名交际花,或者说一名舞女。
      遇到沈青城的时候,我正在台上唱着一首《夜上海》,台下一片酒色生香,莺歌燕舞。沈青城远远地站在舞池后面,浅笑着举着一杯白兰地冲我微微抬腕,然后转身进了百乐门的贵宾包厢。
      回到后台,我收到了十只花篮,每只上面都写着同一句话,“你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落款是沈青城。
      这是我最爱的一句昆曲唱词,爱到骨子里。
      “青城……倾城……”我用涂着腥红丹蔻的手指挑起纸条喃喃
      念出,不自觉地微弯起了嘴角。
      “玉梦,这是哪位豪客一次送这么多花。”和我差不多同时进百
      乐门的金慧满脸羡慕地走了进来,一身青色碎花旗袍穿在瘦瘦的身子
      上,更衬得她柔弱如扶柳,很有江南女子的古典韵味。
      我将纸条放下,转过身对着镜子开始卸妆,笑说:“估计又是一个爱摆谱的主,既然是钱多,让卖花的妈妈们赚赚也是件好事儿,算是积德了。”
      “哟……瞧瞧,瞧瞧,咱们玉梦的口气是越来越大了,一下收十只花篮连眉头皱都不皱,看来百乐门的一姐非玉梦莫数了。”艳珠一身大红牡丹旗袍走了过来,耳上硕大的珍珠耳饰映衬着她满面假笑讽刺。
      论长相,艳珠是我们当中最标致的。她曾经是百乐门最红的舞女,一红三年,独艳群芳,可最终遇到了女人的天敌——岁月。而今的她已年过三十,青春不在,只剩下满腹报怨和对所有人的愤愤不平。
      我无心与她争吵,匆匆地解着发饰,打算快些出了百乐门,还可以赶到雕花楼听半场昆曲,今天是付白衣唱《牡丹亭》。
      “艳珠姐,玉梦没这个意思,你别这样说她。”金慧皱着眉头为我抱不平。
      艳珠一听立马火气来了,冷笑说:“叫我姐?我才不是你姐,你算是哪根葱?少跟我攀亲带故的。”
      说完,艳珠扭着腰出了后台,金慧只能含泪抿着嘴不吱声。“金慧,你又不是不知道艳珠的脾气,和她有什么好理论的呢?”
      我对金慧的懦弱是不喜欢的,却又对她个性里的单纯有着一种怜惜。我拉过她的手将旁边首饰盒里的一朵珠花放到她手里,大粒的珍珠串制成一朵桃花的模样,中间是上百颗小小的水晶珠子串制垒叠而成的花心,妖娆娇艳。我知道她很喜欢我这对珠花,自打昨天有人送来,她总拿起又放下地看个不停。
      金慧果然高兴地拉着我笑了,如孩子般将珠花插进头发,然后左右对着镜子摆弄,一个劲儿地问我好不好看。
      “玉梦姐姐,你真是我的亲姐姐。”
      我看着她,莫名地有些为她伤心,觉得她的脸上不应该有浓妆艳抹,太脏。
      从百乐门出来时,街上已经没多少人烟,两侧的街楼上一片黯然,只有背后的百乐门还是灯火通明,因为那里是个不夜城,彻夜不休地叫人醉生梦死。
      穿过几条街,还在雕花楼的弄堂门外我已听到里面的曲笛声,拉紧肩上的织绣披肩,正待抬脚上阶,却在抬头时看到一张眉目英挺的脸从门柱后转了出来。
      灰色皮毡绅士帽,做工精细的黑色崭新西装,油亮的黑色皮鞋,手上搭着一件灰色呢子风衣,这些全都是进口货。
      “玉梦小姐,你可让我好等。”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带着些戏谑。
      “我们认识吗?”我拿出交际花的微笑迎上他,其实我心里知道他就是沈氏商行的大公子沈青城,那个送我十只花篮,隔着舞池里的三千浮生冲我一笑惊鸿的男子。
      “送的花还喜欢吗?”沈青城不计较我的装傻,笑着介绍自己。“哦……原来是沈先生,您的花我收到了,谢谢。不过我现在下
      班了,回头到百乐门再陪您。”
      我礼貌地谢过,越过他走进戏楼,一进门就看到了台上付白衣扮着的柳梦梅正抛袖转眸唱着。
      一曲戏完,已经是十一点多,楼里的听客稀稀落落地走完,我静静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人撤道具,还带着些扮相的付白衣自后台走了出来,眉目如画。
      “玉梦,你今个儿可来晚了。”付白衣的嗓音极好,好到但凡听过他声音的人,不论男女都会痴迷。
      我微笑着起身,说:“是呀,来晚了,错过了好戏。“无妨,改明儿你得空,在得月楼里请上一桌,我肯定为你唱个
      专场。”付白衣好看的脸上露出笑意,犹如星光乍现。“好,这可是付老板应承下的,改日我在得月楼设宴,付老板可
      不许耍赖。”
      我是将近十二点才离开的雕花楼,看到了正靠在柱子上抽着烟的沈青城,灰色风衣已经穿上,领子坚起遮住了半张脸,让他变得莫测不清。
      “我接你回去。”沈青城将烟蒂丢掉,笑着走下台阶侧手打开车门,一套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却行云流水别样潇洒。
      我没有多推辞,那夜随着沈青城回到了沈公馆,直到第二日傍晚才离开。
      二
      如每一个迷恋夜场的富家子弟一样,沈青城开始频频光顾百乐门,每次点我的歌送我花篮,从《夜上海》唱到《侬情侬爱》,从百合送到玫瑰。
      一首一首,一束一束,同在百乐门的姐妹们说沈青城迷上我了,像迷上了鸦片,我一笑带过。
      三月桃花开得正艳,炙炙芳华,艳红欲滴,梦中我还穿着云肩花鞋,描着倾国倾城的戏妆,抛着长长的丝白水袖,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生生死死,你情我浓。
      付白衣立在桃花之后冲我微笑,然后和着我的唱词踱步相迎,眉眼缠绵,含情送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但随着一声枪响,四周突然有火烧起来,在连片的惨叫声中,我看到班主被一个灰色军装的吴□□刺穿了肚子……
      “啊……”我从三年前的噩梦中醒来,盯着白花花的屋顶许久才确定这只是梦,伸手在脸上一拭,指间点点的温热湿润,不知是汗还是泪。那一日,若非师兄付白衣拼死带我逃出,我想我也会和班主一样死去,或者生不如死。
      “玉梦……”窗外传来声音,我用手指拂过侧脸的乱发赤脚下床走到窗前,推开窗就看到了一身黑色西装的沈青城正双手插兜地立在杏树下,花影重重之后,那张脸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英俊和神秘,我似是一眼看到了他,却更像隔着重重朦胧。
      “玉梦,今日我带你出去。”沈青城仰头看着花枝后面的窗台,冲着睡容未尽的我露出笑容,那一笑,硬生生让杏花都失了颜色。
      “等我换个装吧。”我冲树下的沈青城扬了扬手,几丝媚眼扫过,然后适当地转身留下一个欲拒还迎的慵懒背影。
      半个小时后我穿着一件素色云锦旗袍下楼,沈青城有一瞬间地愣住,然后笑着将我的手握进掌心,附唇在我耳边,说:“玉梦,知道方才你从楼上下来时有多美吗?”
      沈青城的气息扑在耳垂和衣领里,我微微露出薄嗔笑意,伸出柔软修长的五指将他的领口整了整。我知道自己美在何处,我更知道如何恰到好处地将自己的美丽显露人前。
      沈青城带我去了一所精致的院落,大片大片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我走在其中恍然回到了曾经的昆山戏园,在最浓密的那株桃花下,我瞬间泪水溢满了眼眶。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隐隐听到了熟悉的昆曲声,我挑起挡在面前的满枝桃花就看到了一身白
      色西装的付白衣正捻指立在桃下唱着,长身玉立仿若仙谪。同时也看到,付白衣的对面立着一身碧色旗袍的金慧,眼波娇羞中盛着款款情意。
      “桃色虽艳,看多了却会炙伤眼。”沈青城附到我的耳边轻语,半隐半现地戳上我的心事。
      扭头看向这个眉目清楚气息神秘的男子,我半真半假地勾住他的脖子撒娇。
      “炙伤了眼那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怪不得别人。”“我会心疼!”沈青城的眼角微微弯起,似假非假地笑着伸手拂
      上我散落的发丝,手指碰到我的脸颊,瞬间的温暧让我轻轻一颤。
      身后的桃花林中付白衣又唱起了《牡丹亭》,字字缠绵,句句情浓,金慧立在桃花下巧笑嫣然,俩人眼神中的情意绵绵比起这欲燃的桃花更炙伤人眸,我再无心作戏,匆匆一眼之后仓皇转身离去。
      当夜在百乐门,我唱了一首又一首,唱着那些靡靡情歌,对着台下的三千浮生眼波妩媚巧笑倩兮,沈青城依旧远远隔着人群冲我举一杯白兰地微笑,亦真亦幻。
      回到后台,金慧正从换衣间出来,没有化妆,一身水绿旗袍如水中芙蓉,清秀逼人。
      “这么早就要走了。”我坐到镜前补妆,掩尽心里的五味杂陈面上故作平静。
      “玉梦姐姐,我今天约了人,要早些走了。”金慧绯红着脸解释,我自然知道所约的是付白衣。
      “哟,哟……金慧有人养了就是不一样,这么早就要走了呀。”艳珠依旧着一身艳丽旗袍扭了进来,看着金慧忌妒又不屑。
      金慧的面色一红,垂着头从她旁边走出去,走出了门又扭头冲我甜甜一笑后才朝着后门出去。
      “这小妮子,别看她一副清纯的模样,骨子里谁看得明呢?”艳
      珠无趣地扭着腰离开,我垂下眼眸,却抬腕将眉梢朝上描了描,在眼角勾出一丝妩媚。
      “女为悦己者容,玉梦为谁而容?”沈青城进来时,我正将一朵蓝攥扁钗插进发颉,不料手一抖就插斜了。
      “为你呀。”我笑着扭头,眼里却尽是疏离。
      沈青城上前将我的手连同握钗的五指一齐握住,然后附身在我肩头对着镜将钗重新插好。
      “这话我可当真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那你可愿娶我?”我微笑着看镜子里的俩人。
      沈青城没有出声,握着我五指的手松开了,而我心头方才的那一丝温暧也消散,他同所有烟花场所的男人一样,不过只是一时兴趣罢了。
      “您瞧,一句玩笑话就把沈先生吓坏了。为了赔罪,今晚玉梦的时间全都是沈先生的,咱们去跳舞。”我拿出一个舞女应有的灿烂笑容勾着沈青城出了后台,然后迫不及待地滑进灰暗的舞池。
      三
      五月初一,付白衣在雕花楼唱堂会,我本无意去听,却在去百乐门时看到了正立在后门外的付白衣,微沉的夜色中依旧一身白衣,干净出尘。
      “师兄,是在等我吗?”我上前唤他。付白衣抬头,略有惊异。
      “白衣,走吧。”金慧想必是没留意到我,欢喜地从门里跑了出来挽上付白衣的胳膊,看到立在旁边的我时立马羞红了脸收回手。
      所谓才子佳人,金童玉女亦不过如此吧。我立在那时瞬息多余,
      进退维谷,苍白尴尬。
      “玉梦。”沈青城的出现总是带着些神秘,不知从何来不知将往何去,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的英俊潇洒。
      沈青城上前,亲昵地握起我的手冲付白衣露出笑容,然后径自拥着我离去,我的衣角擦着付衣白的衣角而过,似是听到一缕声响,我想要侧头却被沈青城固执地挡下。
      “你本清高,何必为一个男人弄得失了颜面?”
      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看沈青城,许久未能说出一个字,他不动声色间将我看得透彻明白,我无话可说。
      我曾问过沈青城,为什么那么多舞女,有比我漂亮的,也有比我妖娆的,怎么就偏偏看中了我?他笑,勾着我的发丝,眼神带着诱惑笑意,他说:“因为是你,第一眼看见你时,就觉得这辈子已注定要和你纠缠在一起。”
      八月时节,我搬进了沈公馆,我请工人将我的一切行李打包搬到兰花大街,沈青城一身西装从楼上下来接我,却让人将我所有的行李都丢掉。
      他在众目之下拥着我的肩上楼,他说:“从今天起,你有一个全新的人生,自由的人生。”
      他将我带进一间房,里面有一个占据半间屋子的大衣橱,挂满了华丽的衣裳。
      沈青城指着那个衣橱告诉我,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
      我不再去百乐门,就算去我也不再是台上那个向众人邀宠卖笑的舞女,我穿最好的华丽洋服,披最贵的貂皮大衣在贵宾席上看舞台上新来的舞女演出。现在顶替我的人是金慧,她留着齐耳的黑发,金色旗袍紧紧包裹着她细软的腰肢,吴侬软语的声音唱出靡靡之音,分外的妩媚动人。
      “沈先生,当初你就是这样看见我的?”我侧脸笑问沈青城。沈青城把我的手握在掌中,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我的脸,只是微笑
      并不回答我的话。然后他靠近我的耳说:“为什么还叫我沈先生,你可以叫我青城。”
      “青城,倾城……这名字太危险了。”我嗔语薄笑,适时地靠上他的肩。
      酒过半巡,金慧来到了我们的桌前,她眨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叫我姐姐,然后笑着向沈青城说借我几分钟,沈青城微笑点头。
      金慧带我去后台,抱着我眼泪朦胧地像个孩子,她说:“姐姐,我舍不得你,我又渴望着你能有个好出路。”
      我笑着为她拭泪,说:“我很好,如果可以你也离开这里。”“姐姐,我也要走了。”她微红了脸。
      我明白,应该是付白衣要带他离开了,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涩味,但我没有说破只微笑着握住她的手,说:“这样也好。”
      走出后台,沈青城接我离开,他说:“以后少和她来往吧。”“你看不起她的身份?”我问。
      沈青城张了张唇却没有说话,我想他这是默认了,其实他还是介意这些的,和所有男人一样介意。
      八月十五是我的生辰,沈青城问我想要什么,我说只想听一曲《牡丹亭》,所以他在得月楼宴请付白衣。
      付白衣带了金慧一起进门,我起身相迎,叫付白衣一声师兄,金慧立刻惊诧地看着我。
      “好久不和师兄一起唱戏了,今日就再唱上一回。”我微笑着看付白衣,从他身后的侍童手中接过戏服到包厢的内阁换装。
      我在对镜描眉时师兄已换了一身白色戏装,他走到我身后看着镜子里的我,许久后叹了口气接下我手中的眉笔为我画眉。
      “玉梦,你听着,不管他对你多好,你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责任,如果不是沈青城,昆山怎么会沦陷到吴姓军阀手里。”付白衣的声音在我颊边拂过,传入耳中,如针。
      我挡下他手中的眉笔,侧目看他,笑道:“急什么?”“你心里明白,他也在怀疑你的身份。”
      是的,他这几个月一直在监视我,所以我只有用生辰做幌子才能与付白衣联系。
      “杀了他,然后我们就可以回昆山。”“回昆山……”我喃喃地念着,有些不知所感,这样我就可以像
      从前一样生活了吗。“金慧会随着我们一起回去吗?”我问。“不,她只是我用来隐蔽身份的一种方法。”
      我看着付白衣如冠玉一般的脸,那粉白的红,如墨的黑眸,一句到口边的话我又咽了回去。
      “玉梦,明晚之前我们必须动手,吴军已经在调查我们的底细。”付白衣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转身出了内厢,外面响起他悠扬的唱腔。
      我垂目,看着手中用白纸包住的粉白色毒药许久,然后将它尽数倒入胭脂盒中,让它们与胭脂一起涂染上我苍白的双腮。妆成,我对镜微笑,镜中之人粉腮玉容,眼波流转间似是揽尽了世间风华妖媚。
      当我从内厢踩着小碎步半掩衫袖地走出时,沈青城的眼中是毫无遮掩的惊艳,我从白绸袖之后向他投去一个媚眼,然后转身收步,捻指于胸前侧面垂颌,半面妆靥留与他一个看。我知道,这样的风情,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抵挡的诱惑,而这美丽的诱惑之始,唯一的终结就只有鲜血。
      那日我连唱了三回《牡丹亭》,我都不知付白衣和金慧何时离去,
      只知最后我唱醉在沈青城怀中,唱得我泪流满面。“玉梦,我明日就让报纸发消息,让你当我的太太可好?”沈青
      城揽着我,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肩头,吻着我的耳。“你要娶我?”我眼神迷离地娇笑,心中却是意外,我只当这是
      一出戏,从不曾想过谁会有真心在里面。“只要你愿意。”沈青城微笑,托住我的颊就要吻上来。
      我知道,只是这一吻,我就可以结束这一切,我的任务完成,我可以和付白衣一起离开,但我却在他的唇吻上我的最后一刻躲开了。
      我趔趄地推开他,从他的身上坐起,眼中尽是惊慌,沈青城微仰着头看我,眼里是渐渐消逝的温度。
      “给你一个机会,离开我,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女子吧。”我侧过头,拿起桌上的酒仰头饮尽,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四
      当夜,我在戏堂外立了整整一夜,付白衣始终没有出来见我,直到有人将昏倒在地的我扶上一辆车。
      我在迷乱之间紧紧握住了旁边之人的腕叫出沈青城的名字,但当那人扭过头时我却见到了一张女子的脸。
      是金慧,她一身墨绿军装,领口的军徽告诉我她是吴军特务。“玉梦姐姐,你不应该对敌人动恻隐之心,这可真是为你们这些
      所谓的自由民主除奸人士丢脸。”金慧曾经单纯天真的眼中此时寒光凌厉,犹带嘲讽。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沈青城不愿再与我军合作,军督希望能借你们之手警告沈青城,继续与我们合作控制上海。”
      我扭过头去看远去的戏堂,依稀见到有人站在路口。“金慧,如果我们不回头,今晚付白衣会亲自动手。”我扣紧了
      金慧的腕,几乎深入骨中。
      金慧侧头看了看窗外,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笑意。“昨日你们的话我全听见了,他只是利用我,我会留信给他,告
      诉他你在沈青城手中。”
      翌日,日报的头条新闻便是名角儿付白衣刺杀沈青城失败,惨死于沈公馆外。
      当我赶到沈公馆外时,那里已经打扫干净,连一丁点儿血迹也没有,我站在沈公馆外的大理石阶上许久未动,直到金慧出现在沈公馆的门口。
      她和几个穿着军装的人从门口走出,沈青城在门内冲他那吴军首领颔首微笑。瞬间,我如被人紧紧捏住了喉咙。
      我抬步上阶,与金慧擦肩而过,她冲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没有理会,径直走到门口停下看着沈青城。
      “发生了什么?”我问。“吴督军的人在紧要关头保护了我。”我没有再问,却已想到了结果。
      沈青城的目光在我脸上一寸寸移动,许久之后他伸出手将我揽入怀中。
      “今天我想再唱一回《牡丹亭》,专门为你唱。”我笑着抬头看他。沈青城点头,我进门上楼,开始上妆。
      我一笔笔在自己的脸上勾画着,那眉,那眼,那唇,渐渐熟悉而又陌生起来,当初被送到戏班时就曾有人告诉过我,从今日起你将是个戏子,是台上的戏子也将是台下的戏子,如今我已分不清什么是戏什么是真。
      我在唇畔涂上有毒的胭脂,着一身绢白戏袍在屋内为沈青城唱戏,碎步行云间我将最妩媚的一面显于他眼前,最后软倒在他怀中。
      “青城,吻我。”我闭着眼唤他。
      沈青城揽着我的手有轻轻一颤,然后他吻过我的唇。“青城……倾城……何故当年倾城,若非如此,又怎会如今倾了
      你我之城。”我的泪划过粉红的腮落入领口,冰冷刺骨。
      沈青城将头埋在我的耳边,轻声道:“你知道吗,其实早在三年前我就曾在昆山见过你,那日你在台上唱着戏,我远远地在台下看着,便想若是你能是我的该多好。我送帖子到戏班想带你回上海,但你却羞辱了送帖子的人,那个人其实就是我假扮的。我生气,所以犯了平生第一个错误,帮吴军进了昆山,没人知道其实我犯的最大的错是遇见你。”
      许久,我闭着眼维持着那个姿态没有动,任由沈青城将我紧紧抱着,直到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开始颤抖着不能站稳。
      “玉梦……玉梦……”他叫着我的名字倒了下去,仰面落在我们曾缠绵的大床上,唇畔一点点儿渗出血来,染在锦被上如一团团娇艳的花。
      我一直未睁眼,直到屋内再没了一丝声响后,我闭着眼重新在屋内走起碎步,像是三年前一样,咿咿呀呀地重新唱起那曲《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待一身军装的金慧到达沈公馆时,我正坐在镜前慢慢地卸着妆,见到床上的尸体,金慧利落地扬手在我脸上落下一巴掌。
      我笑着抬头拭去唇边的血,站起身与金慧对视,看到了她眼中的惊诧、愤怒和一些不易察觉的难过,我附身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其实付白衣说了假话,他是在乎你的,就像你说了假话一样。”
      金慧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她惊恐地退后要躲开我,我在那一瞬间迅速出手抽出了她腰间的配枪对准了她。
      金慧倒在血泊中时还睁大了那双眼,她颤着唇,努力地发出声音。“我亲手杀了他……你……你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
      我冷笑着看地上的她,始终不肯承认这是一个谎言,直到她睁大着眼停止呼吸,在最后的时刻被自己的心痛和悔恨折磨。
      楼下陆续传来的脚步声,有身着墨绿军装的吴军推门而入,我丢开手中的枪,优雅地坐到铺着波斯床毯的意大利雕花床上等待结束。
      五
      三日后,沈氏商行在报纸发声明与吴军彻底决裂,支持抗吴,消息一经传出迅速引起街头巷尾的议论。
      “沈家不是一直和吴督军来往吗,怎么突然变了天?”“三日前沈公馆大火,沈家大公子死在里面,有人看见失火的时
      候有十几个吴督军的人从里面跑了出来。”“原来是这样。”“据说呀,沈家的人在里面找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女子是谁?”“听说,好像是以前百乐门的一个舞女……”
      我一身黑衣慢慢在街上走着,穿过曾经熟悉的街,走过曾经熟悉的巷,雕花楼外我停下脚步,慢慢走上台阶伸手扶上大门外的那根柱子,我想起那日沈青城走出来时微笑的模样,那时未曾留意,现在想来竟是那样的温暖。
      我又去了百乐门,却不进去,只是远远地看着那里的霓虹灯,有各色女子巧笑嫣然地挽着男子的胳膊从我身边走过,就如当初的我和
      沈青城。
      我听到百乐门中的靡靡歌声继续在唱着,那样的暧昧迷离。据说,新来的一个舞女很漂亮,她迅速顶替了我和金慧的位置,艳珠终于不再去百乐门,而是嫁给了一个很老实的普通车夫,那个车夫在过去的五年里每晚都会在百乐门外守到深夜送她回家。
      清晨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去了沈公馆,我在浓雾之中一步步靠近,最后停在废墟前。闭上眼,我觉得沈青城好像就还在这里,仿佛只要我睁眼就还会看到他一身西装从里面走出来。
      “从今天起,你有一个全新的人生,自由的人生。”
      我记起那日搬入沈公馆时他说的话,更记得他拥着我指着那一间大大的衣橱告诉我这是给我的礼物。
      当初的我太大意,大意到竟没有仔细地去想这其中的意思,等到我明白才发现一切已晚。
      那间衣橱里有暗道,沈青城早就知晓我的一切,他用给我的一切赌我会改变心意,同时,也用给我的一切为我留下后路,他的确给了我新的人生,崭新而平淡。可是当我拥有了我所追求的这一切时才发现没有了他,他输给了我的心,但他还是用他的死亡为我铺就了一条路,放我飞翔。
      有风过,我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废墟上有一份报纸在随风摇摆。我伸手接过那张报纸,打开的瞬间,我看到一张微笑着的英俊的面孔印在黑白文字中间。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如花美眷,却敌不过似水流年,时至此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会如此难过。
      “青城。”我唤他的名,才发现自己早已泣不成声,泪水滴落在报纸上,他的面孔渐渐模糊,我无力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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