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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冷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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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七年,三月初三,那是个正值桃花盛开的好日子,一场春雨过后,阳光和煦地洒照着整个冷香园,我正坐在株桃树下正仔细打量着对面的一枝桃花写生。忽然,有双手捂上了我的眼,我眼前的一切在瞬间陷入黑暗。
      “猜猜我是谁?”有磁性而低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我沉默,没有应声,捂着我眼睛的人又凑近了一些,道:“我猜你是故意在等我。”
      “锦城,你来了。”有清丽的女声自左侧传来,打断了男子进一步的举动,捂着我眼睛的手立刻松开。
      “锦城,我在这儿,今天你来早了。”随着一些脚步声,女子踏着碧色青草地上的花瓣靠近。
      那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五官精致而有灵气,齐耳的短发微微卷着贴在耳边,锦绣庄特等丝绸量身剪裁的织绣印花旗袍,绯红色的底料,月白色手工织绣的海棠花样,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纤细而曼妙的身姿,每一步行走都摇曳生姿。
      “月凤。”身后的人轻唤着女子,同时娴熟地伸出手去与她交握。“锦城,这位是我的老师,陆冷香。”月凤笑着侧手介绍我。
      我缓缓起身,拨开额际的一枝繁密桃花转过头,就看到了立在满园绯红艳色里的苏锦城。一身墨绿的军装,身姿颀长而挺拔,领口和袖口的纹饰让我明白他是江军党派的军官,而肩上的配章则让我认出他就是眼下沧州城中最年轻有为的新晋上将,江军总督统的未来快婿苏锦城。
      “你好。”苏锦城向我伸出手来,礼貌客气而疏离。
      我伸出手与苏锦城轻握,只是一点儿碰触后就堪堪收回,但他指
      间的温度和指腹上有些粗砺的茧子还是清晰可辨,让我在收回手之后不由暗自收紧了五指,似乎是想将这种感觉留得更久一点。
      “陆老师,今日锦城带我去城外踏青,你要和我们一起吗?”月凤挽着苏锦城的胳膊冲我开口,一双漂亮的眼睛笑得弯起来,眼里是满满幸福,那样的美貌如花,真是将这满园春色都比了下去。
      我笑着摇头回拒,道:“不了,这幅画尚未画完。”“陆老师真是认真,对什么事情都要有始有终。”月凤笑着夸赞
      感叹。
      我还示以一个微笑,并不过多地解释,月凤就冲我挥了挥手说再见,然后挽着苏锦城的胳膊朝冷香园走去。
      “锦城,你不知道陆老师的画画得有多好,比那些国外留学回来的都要好……”
      我听到月凤边走边与苏锦城说着我,看着她和苏锦城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滟艳的绯色桃花之中,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最后只剩落寞。
      低头去看方才的那幅画,画上的桃花因为苏锦城突然的捂眼,已有了一处笔误,一道刺目的暗红色在画布上落下,犹如被撕开的旧伤口,正露出可怕的颜色。
      我拿起画笔,沾足颜料,却又捉着笔在画布上犹豫起来。两秒钟后,我在原本笔误的地方上再狠狠画过一笔,那幅桃花写生就被我毁得彻底。
      无心再画,我就收起颜料和画笔,从画架上拆下那幅画看了看,信手丢在了树下,头也不回地离开。
      晚上,冷香园宴客,请的是沧州城中的文人学士,这是冷香园一直以来的惯例,那些文人喜欢在这里附庸风雅高谈阔论,每个人都恨不能上天揽明月,登顶指江山。
      我虽是冷香园的主人,但却从不参加,我只是一个有着所漂亮园子的普通教画老师,只会在宴会之后安排下人去收拾残局,然后收取租用园子的费用,市侩而平庸。
      “陆老师,有客人说想见你。”我在屋内看着画册时佣人来向我传话。
      我从画册中收起目光,抬头朝门外的身影看了看,道:“你知道我的习惯,我不见那些人。”
      “那个客人说一定要见您,他说他拾到了您掉的东西。”
      我有些意外,略略一想后合起画册,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打开,道:“我没有掉什么,去请客人离开吧。”
      “那位客人将这个给您。”佣人双手奉上一只锦盒。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只锦盒,翻开盒面,发现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张画布,正是我白日遗弃在树下的那幅残画。
      “客人在哪儿?”我合上锦盒发问。
      “在这儿。”没待佣人回答,一个清亮爽朗的声音传来,我寻声侧头,就看到红色灯笼映照下的回廊拐角处走出一人。
      男子戴白色绅士帽,着白色西装,手上随意地玩动一柄绅士手杖,自灯笼映照着的回廊下走来,一双眼睛明亮如星,笑容温柔和煦,那种优雅的姿态与气质,让我不禁盯着他愣了一愣。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昭良,当时的我只想到了一个词,卓尔不凡。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再回想起初次见他时的模样,都觉得那真是一次完美的相遇,他英俊而高贵,可以满足世间任何女子的幻想。但即便是谦谦君子如他那般让我心生悸动,却依旧没能改变后面的许多事情,改变我们的结局。
      昭良笑着取下礼帽置于胸前微微颔首问候,道:“今日早先来园中赏花,拾得此画,可是小姐所失?”
      “已经残毁的东西,本就是不想要的,劳先生费心了。”“画虽毁,却也掩不住作画人的才气,即是主人不想要了,那便
      做个顺水人情送与我吧。”昭良笑说着,径直伸手将我手上的锦盒收回。手上的重量忽然轻了,我看着昭良拿走画,又生出些不舍,但张
      了张唇却没阻止他,只默默地收回了手。
      二
      我去督统府,在卫兵把守的大门外报上姓名,随后有卫兵进门通报,不一会儿身着一套月白旗袍的月凤踩着高跟鞋走了出来,她欣喜地上前拉我要带我进门,却被一只手挡了下来。
      “小姐,督统府有规矩,为了安全起见,所有过府外人都需搜身检查核实身份。”穿着军装的卫兵向月凤敬礼开口。
      “她是我的老师,怎么就不安全了。”月凤有些不悦地努嘴。“小姐,这是督统定下的规矩,我们不敢违抗。”卫兵认真地大
      声回答。
      月凤还想说些什么,我在她出声之前阻止了她,交出自己的手包给卫兵,又将自己的大衣解开脱下,露出里面的青色净面暗绣旗袍,笑问:“这样可以了吗?”
      卫兵看了一眼我大衣里的旗袍,还未说话,月凤已经迅速伸手替我掩好了大衣,恼怒地冲那卫兵道:“你满意了吗,还不给我退下。”
      “得罪了。”意识到月凤的气愤,卫兵再不敢有其他说辞,赶紧双手将我的手包奉还,退回自己的岗位站定。
      江军督统府是一处非常华丽的英式建筑,白色的大理石砖,圆形的廊柱,玻璃门窗和精致的花坛喷泉,在这个每天都有战争爆发的特殊时代,这里更像是一处独立在纷乱之外的梦幻国度,而月凤就是这
      里的公主,她从不知道什么是忧伤,什么是难过,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犹如明珠,让人不禁忌妒。
      月风拉着我去她的后花园,大片专人打理出来的青草地上种着五色郁金香,一架白色秋千旁边放着画架。
      我看向画架上的画,虽然只画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苏锦城的画像。
      “我想画出来当作礼物送给锦城,可没有学过画人物,总担心冷香,这名字唤起来多好听,还是……从未有人这样唤过你?”
      我欲要再解释,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无味,索然地笑了笑不再说话。昭良微笑,走过几步到栏杆前,伸手抱起半卧在栏杆上的猫咪,
      抚摸着它的皮毛,道:“冷香,你可以将我和它一起画下来。”“以后吧。”我敷衍着。
      昭良自然明白了我的婉拒,但却没有点破,放下猫咪走过来,道:“今日天气很好,我想请你一起踏青,可好?”
      我犹豫着,想再次拒绝,但昭良却并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将我手中的画笔取下,牵着我便朝门外走去。
      昭良带着我去了沧州最高的一处山上,那里正值繁花盛开,漫山遍野的细碎小花散落在青草地上,有三三两两身着蓝衣黑裙的学生在山上游玩,用相机拍照留念,朝气而活泼。
      看着她们的笑容,我站在那里有些出神,真是年轻而自信的女子,那样的笑容我也曾有过的,但却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将它们遗忘了。
      “你喜欢?我可以送你一台更好的。”昭良看我出神,侧头来看我。“不用了。”我笑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昭良侧了侧头,忽然牵起我的手朝前去,冲着那些女学生们开口,道:“同学们,能替我们拍张照片吗?”
      女学生们转过头来,看到昭良时都红了脸,那眼神中的羞涩和闪躲让我知道,她们是被昭良的长相所惊艳到了的。
      拿着相机的女学生红着脸上前,点头说着好,然后半蹲下身子开始找镜头。我不太乐意地退后想要闪躲,却被昭良从背后揽住了腰身,在我还未回神之际,镜头一闪,我被昭良揽腰靠在身侧的模样就被留在了相机里。
      “先生,您和您太太真般配。”女学生出声夸赞,同时用一种微妙的方式试探着我们的关系,眼角眉梢都在打量我。
      我不是个美艳的女子,至少不是如月凤那种倾国倾城的美貌,在许许多多的女子中,我只能勉强算是中上姿色,谈及与昭良的相配,自然也不会是真心。
      我以为昭良会出声解释,但昭良却笑了,道:“是吗?谢谢你的祝福。”
      昭良带着我离开,走在山路上,我问:“为什么不解释呢,那个女孩儿很漂亮,又是女学生,她很喜欢你。”
      “那又怎样?她再好,也与我无关,要是我觉得好还可以。”“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还算好?”“比如你这样的。”昭良笑着侧眼看向我。
      我微笑,对他的回答并没有多少意外,风月呀,不都是这般的语言相和,各自调笑吗,不必太过认真,随口而已。
      我们登上山顶,昭良带我到最后的一处山崖上,站在那里可以俯看整个沧州城,看那繁华的城池安详美好,让人不禁忘记了时局的动荡不安。
      “冷香,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外面都在打仗,哪里还能比沧州城好呢?”“是呀,江督统现在坐拥整个江南之地,手下又有苏锦城这样能
      干的帮手,这里太平安稳,的确是难得的地方。”“我以为你只是个文人,不过问这些的。”我玩笑地侧头看他。昭良笑着带过,停顿一下后他笑着牵起我垂在身侧的手,道:“冷
      香,我再问你一次,随我离开沧州城可以吗?”我笑着摇头,抽回手道:“不可以。”
      昭良盯着我的脸,忽然笑了,松开我的手,道:“只是一句玩笑,我们当然都会留在这里。”
      晚上,我收到月凤的请柬,邀我到督统府中喝茶,汽车开车到冷
      香园来接我,当我穿好大衣出门时,发现站在车边的是苏锦城时有些愣住了。
      “苏先生。”我意外地看着他。
      “督统府上的司机去接姨太太们了,正好我今天开了车,月凤就
      让我来接你一趟。”苏锦城边拉开车门边信口解释着,客气礼貌中带着疏离。
      “那就劳烦苏先生了。”我笑着上前,从苏锦城的旁边走过坐进车内。
      从冷香园到督统府的路并不远,街上华灯初上,路边三三两两地路过着行人,偶尔可以看到一些身着黑衣的人靠在墙角抽烟。他们抬起头看向车子时,撞上我正在打量外面的目光,我不禁心头一紧,赶紧坐回身子,不再朝外面看。
      “月凤说你的画画得非常好,是她所见过最有才华的老师,她很敬重你。”苏锦城在前面边开着车边开口。
      “江小姐是督统的掌上明珠,能当她的老师是我的荣幸。”“陆老师,你觉得我与月凤如何?”
      我没有预料到苏锦城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愣了几秒,我才动了动僵硬的唇齿,道:“苏先生年轻才俊,与江小姐自然是极配的。”
      苏锦城笑了笑,却没有再说话,我当时还不明白他所指何意,但在一个小时后,当坐在督统府时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凤告诉我,她将要和苏锦城结婚,就在一个月后,她希望我能参加。
      我手上端着的德国红茶微微倾斜,一些茶水洒到我的旗袍上,我放下薄瓷茶具,有些歉意地起身,拭了拭沾污的地方,道:“是我太不小心,失礼了,我今日就先回去了吧。”
      “那我让锦城送老师回去。”月凤起身接话。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我阻止她,侧头看向坐在那里神色淡然的苏锦城一眼,道:“苏少将还是留下来陪你吧,恭喜你们,恭喜……恭喜……”
      我说着恭喜,不自觉地微敛起了双眼不去看面前的月凤,好在她只顾得高兴的笑,并没有留意到我。
      月凤亲自送我出门,将她吩咐下人打包好的一些红茶给我,我与她在门口作别,走出一段后回头,看到她进了大门,富丽堂皇的门楣在灯光的映照下即使在夜晚也别样漂亮,气势非凡,也难怪人们对权势的追求与渴望。
      “你在看什么?”昭良的声音响起,我有些意外地回头,发现一辆黑色的洋车停在旁边,他从车窗处看着我。
      “我在看一些看不清的东西。”我笑着敷衍,侧头朝车内看了看,见到一个清纯漂亮的女孩儿坐在里面,正是那天在山上遇到的女学生。
      我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将一些到嘴边的话收咽回去,冲他挥了挥手,道:“晚安。”
      我转身离开,沿着街道朝回走,在路过一处巷角时,我将月凤送的红茶随手丢弃。
      汽车声从背后靠近,我知道是昭良跟了上来,我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直到昭良将车停下,挡到我的面前,拦住我的去路。
      昭良下车,车内已没有了女学生的影子,他冲我揶揄地笑着,道:“你生气了?”
      “是吗?”我笑着反问。
      昭良用手指在我面上划了划,道:“这上面就写着生气两个字。”我微笑,并不说话,昭良笑着伸手拉开车门作请的姿态,我并没
      有动,面带微笑却不说话。昭良笑了,忽然一个伸手牵起我的手腕将我拉近,环上我的腰低下头吻了我。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但却绵长,末了他将唇抵在我耳边,道:“那只是个文学院的学生,她来送照片给我,仅此而已。不过,我很高兴你的生气。”
      我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拥着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这一刻被人拥抱的感觉,这种感觉离我太久太久了,久到我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是被谁这样拥抱过,温暖过。
      “冷香,你随我离开沧州好不好?”昭良忽然这样问我。
      我闭着的眼睛立刻睁开,看了一眼督统府的方向,摇了摇头,道:“不。”
      三
      第二天,我去督统府教月凤画画,在门外,守卫依照惯例检查我的衣服和手包,但却在还给我时,我没有接。我站清晨的寒风中,仅穿一件薄薄的贴身旗袍,当月凤出来见到我时她惊讶地皱起了眉。
      “陆老师,怎么穿得这儿少就站在这里。”
      我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微微看向旁边的守卫,一个守卫的手里正拿着我的外衣和手包在检查。
      月凤愤怒了,一向温柔的她上前,狠狠从守卫手中取回我的外衣,厉声道:“我告诉你们,以后陆老师在府里进出自如,你们如果谁敢再为难她,对她不敬,那就是对我的不尊重,我就让父亲马上枪决。”
      守卫被吓出冷汗,赶紧连声应话请求我的原谅,我淡笑着取过外衣径自穿上,说没关系,甚至请月凤不要为难他。
      守卫对我报以感激的目光,我微笑接受,从那日起,我以冷香园在修葺为由,将画画的课程改在了督统府上,我来往督统府的次数更多了,再无人对我检查,甚至在我进出府门时,那些守卫还会对我还以微笑问候。
      半个月后,我对整个督统府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就在这时北方传来消息,一直雄霸北方诸城的吴氏军阀督统领军南下,意在将由江军占据的江南一举纳入掌中。
      又是一个好天气,月凤在我的指导下终于完成了那幅画像,画上的苏锦城英气逼人,唇角紧抿,眼神带着些许淡漠。
      “陆老师,这是我送给锦城的第一件礼物。”月凤这样欣喜而满足地告诉我。
      我不说话,只默默地收拾好东西离开,却在抬头转身之际忽然撞上了一个人,雪白的西装在阳光下泛着光润,笑容温暖得似乎能融化一切。
      “昭良表哥。”月凤叫出来,随后风一般地上前抱住了昭良。“月凤,好久不见。”昭良笑着拍月凤的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
      旁边的我,深邃不明。
      “表哥,你来看我的新画,画得好不好。”月凤拉着昭良去看画像。“很好。”昭良笑容满面地回答着,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眼里闪过
      了愤怒,只是一刹那,以至于我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我转身离开,昭良没有看我,就如陌生人一般从身边匆匆错过。几日后,当我正在冷香园抱着猫咪晒太阳时,佣人忽然跌跌撞撞
      地跑了进来,他说不好了,出战事了。吴军的战火烧到了沧州,因为对江军各处驻军似乎非常清楚,大军轻车熟路而来,有人说吴军已经扮作百姓混进了城里。
      我让佣人离开,自己抱着猫咪上楼,站在楼上看外面的街巷,见到城中人心惶惶,百姓在推撞着朝城外逃命,还有孩子被遗弃在街边嗷嗷大哭。
      月凤就在这时候突然来了冷香园,一身素净的旗袍,头发有些许
      杂乱,脸上也没有妆容,显然是急着出门。
      “陆老师,现在外面全乱了,你这里不安全,我来接你去督统府。”我讶异,隔了两秒才道:“你这样冒险过来,就是为了接我?”“快走吧,锦城在外面等我们。”月凤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出门,
      门外苏锦城立在车边,手上执枪正警惕地四顾察看。见到我出来,苏锦城将目光投向我,那是一种没有多少温度的眼神,一贯的淡漠,但却又带着一些担忧。
      我随月凤回督统府,和她做伴,她的父亲和苏锦城在城中召集军队准备开战事宜。
      昭良在傍晚的时候来了督统府,在客厅外的花院里,他将一只半自动手枪递给我,道:“也许你用得上。”
      我接过冰冷的手枪看了看,笑道:“我从不知道你竟也是督统府的贵客。”
      “督统欣赏苏锦城那样的人,我算不得贵客。”昭良笑了,神色有些怪异。
      “沧州城会沦陷吗?”我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昭良回答着,似乎是在说一则笑话,而不是关乎生死的战事。
      当晚,沧州城破,一批吴军将督统府团团围住,府内的卫兵负隅顽抗,在大门被撞开之前,我带着月凤从后门逃离。
      第二天清晨,当阳光将沧州城照亮时,似乎昨日还繁花似锦的城池已满目疮痍,尸体和血污随处可见。吴军占领了沧州城,江督统和苏锦城被逼领军离城外退,江南的战事全面爆发。
      我带着月凤乔装混出城,当我们找到江军部队时,江督统已经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苏锦城的衣服上尽是被血染出的深色。
      月凤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被惊吓得昏倒,苏锦城将她交由卫军
      带走,在所有人都离开后他抬眸看向我,目光连从前的客气都没有了,只是冰冷的漠然。
      “苏锦城,想不到你也有这一天吧。”我将额际的头发拨开,露出一块丑陋的疤痕冷笑。
      我以为苏锦城会惊讶,但是我错了,他非常平静,半晌才道:“你费心取得月凤的信任,就是为了偷取督统府里的机密文件传出去,吴军才这样一路胜利,轻松拿下了沧州城。”
      “你早就知道是我?”我问他,意外而吃惊。
      十年前,一场饥荒让我和苏锦城相遇,那时的他还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年,为了生存,我们曾用尽各种办法得到食物和药物,我们在最苦难的日子里相互依靠着活了下来,直到有一天苏锦城突然决定弃笔从戎。然后,我看着他离开,再无音讯,直到某一日听到他的名字和一个有着显赫家世的女子联系到一起,我开始生出疯狂的恨意,我要毁了这个女子的幸福,我得不到的,就要毁掉。
      “虽然十年未见,你已从那个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可你的眼睛一点都没有变。你恨的是我,却用了一所城池和千万人的性命为你的恨做陪葬,香儿,你果然还是像从前一样。”苏锦城看着我,微有感叹。
      “我们那么辛苦地一起活下来,你不应该留下我一个人。”我狠狠咬牙指责。
      面对我的指责,苏锦城显得十分淡然,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伸手摩挲我额头的疤痕,道:“这是为我求大夫治病时被打的,真是永远都抹不去了。”
      然后,苏锦城的手慢慢下移,握上我的手腕,轻轻一动,随着一声枪响,他的嘴角溢出血渍。
      我的目光下视,看到他握着我的手,我的手里是昭良给我的那把半自动手枪。
      “香儿,现在我不欠你了。”苏锦城说着,闭上眼睛仰面倒了下去。一声尖叫从几米外传来,我侧过头去,看到被带走的月凤竟然不
      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惊讶地看着我,双目圆瞪,跌撞着跑过来扑倒在苏锦城的身边,在摸到他已经没有了跳动的心脏时,她流着眼睛狂笑起来,再抬头时她问:“我是谁?你又是谁?”
      月凤疯了,我终于毁了她的一切,但我没有得到任何报复成功的快感,甚至觉得有些难过。
      我是没有想过要苏锦城死的,但如果不是我掏出枪对着他,他就不会扣动扳机,我后退着,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扭头奔跑着逃离。
      四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随着逃难的百姓流落各地,如一具行尸,不知道将要去哪,直到昭良在一个乞丐聚集的地方找到狼狈不堪的我。
      他穿一身粗布衣裳,却还是干净出尘,温柔地将我脸上的乱发拂开,不顾我一身的脏污揽我进怀。
      我们在一个小镇停下,那里贫瘠而荒凉,但却很安全,我开始了一个普通女子的生活。我以为,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某天当我推开家门时看到一幅画,那是我的画,只是画布的右下角多了一个暗记。
      我换衣出门,去镇外的树林,在那里见到了一群身着军装的男子,他们向我敬礼,然后将一封用火漆封起的密信交与我。
      “少将,我们的大军已经将南方一半的城市占领,督统想见您,据点及联系地址在密信里。”
      我摸了摸那封密信,又将信还给那人,道:“你们怎么会找到我的?”
      “有人在这里发现了您的画。”那人双手奉上一张画布,我伸手挑开一角,就忍不住忽然笑了。
      那的确是我的画,是我那日丢弃后被昭良收走的残画,我的画,是我与军队的秘密联系信物。
      “我不想回去了。”“少将,违抗督统的命令是死罪。”
      “那你就杀了我吧。”我冷笑着转身,在回头之际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昭良穿军装的模样,英俊挺拔,不同于他穿着白色西装时的儒雅精致,多了一份冰冷的肃杀。
      大队穿着军装的人从他的身后涌出来,用枪指向了我和我身后接头的人,从他们的衣着,我认出那是江军旧部。
      我看着昭良,又看了看手里的密信,忽然明白了一切,他原来也是如此的不简单。
      “拿到那封密信,其他人都杀了。”昭良竖起双指下令,只是轻轻地一个手势,枪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我清楚得感觉到有血溅落到我的脸上,身后接连响起惨叫和尸体倒下的声音。
      “我们拿到了吴军的秘密据点地址,这个害死前任督统的奸细怎么办……”卫兵拿着那封密信取走交给昭良,所有人都开始用愤恨的目光看向我。
      我看到昭良举起了枪对准我,我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着他,他扣动扳机,子弹打进我的身体,痛意让我的眼睛在瞬间被水雾笼罩,我朝昭良伸出手去,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我慢慢闭上眼睛,仰面朝后倒下,看到头顶上的天空渐渐遥远,一把半自动手枪从我背在身后的手上掉落。那是昭良送我的枪,刚才
      我早就在身后准备好了一切,本可以先对他出手,但最终,我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五
      我没有死,也许是因为命大,也许是因为昭良心软了,子弹只是将我的肩膀击中,待我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
      半年后,我回到了沧州城,冷香园还是老样子,佣人一直守在这里等我回去,猫咪还卧在廊下晒着太阳,一切似乎都没变。那些文人在冷香园会聚闲聊,我坐回到廊下,抱起猫咪放到腿上慢慢地抚摸着。
      “听说了没有,新任的江军督统昭良昨日成亲,新娘子是上任督统的女儿。”
      “之前大家都以为江督统死了,苏锦城会娶了江家小姐成为新督统,哪晓得也死了,这一次对别人是祸,仔细一想,对这个新督统可是件好事儿呀。”
      “据说呀,这江小姐本来和新督统就是青梅竹马,只因苏锦城受江督统重视,他一直不被待见,这次沧州城破,新督统力挽狂澜找到了吴军的秘密据点,扭转了形势,自然就成了众望所归。而且,这江小姐在逃命的时候因为惊吓,失忆了,根本不记得从前的事……”
      我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没有再听下去,抱着猫咪起身出门。外面阳光很好,有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子正从前面街上路过,旁边是一个绾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应该是他的妻子。
      许是发现我的注视,妻子扭过头看我,熟悉的美丽脸庞上露出笑容,客气礼貌而疏离,眼神是空白茫然一片。男子也扭头来看我,眼神里是无尽的深邃,但却又没有任何情绪显露。
      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拉着我旗袍的下摆叫姐姐,我低下头,她将
      一只灰色的信封递给我,又指了指正在远去的白色背影。
      我打开信封,看到里面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我和昭良站在满是碎花的山野里,他揽着我的腰,我靠在他身边,我以为当时我肯定是很惊慌和冷漠的,但是我却发现照片上的我带着微笑,灿若桃花般的。
      我想起那天昭良曾问过我,可愿随他离开,我拒绝了。
      一滴液体落下来,掉在照片上,我抬头去看那对夫妇的背影,发现他们已经消失在被秋雾笼罩的街巷。
      如果,如果我当时知道自己在微笑,也许现在结果会不一样。
      种种一切,如浮生晓梦,如旧海烟花,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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