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驿站》恰洽

4、后续

　　瓢泼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直到土掩了，人各自垂着首，叹着气回到家去。
　　天晴了，太阳出来，蓝天白云，微风吹着，泥路坑坑洼洼，已经被晒得起码可以下脚走路。
　　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人世间，小小的村子，不像刚死掉个人。
　　人们一如往常，遵循着四季更替，土里劳作，土里吃饭，土里睡觉。
　　女孩的妈妈说，“人死了都没人哭，老天爷看他可怜，暴雨下了三天三夜，那是老天在哭他。可怜，人死了，还要从棺材里拉出来再烧一次。”
　　女孩的眼里又涌上泪水......
　　明金裕，88岁，死于心梗......
　　莫菲泪眼朦胧，她还以为自己可以挺住，这眼泪怎么就又要决堤了呢。
　　背过身去擦了擦，转身微笑着，老人也笑着对视。
　　他哪里知道，仅一瞬间，莫菲已经读取完他死之前的最后的一些记忆，包括他死后发生的种种。
　　莫菲恭敬递出笔，“您好，如果——没有别的疑问，请在此处签字吧。”
　　老人摇摇头，接过笔，微笑着说：“我跟那孩子说了，我很好。让她不要再为我伤心了。”
　　莫菲一怔，看着玻璃瓶里新跳跃的蓝光。
　　她看到了。
　　院子里，女孩正大声和家人宣告一件事。
　　“老太没有烧成灰。我做梦梦到他了，就还是在那个房子里，之前他床上总铺着的那个花白的床单，你们知道的吧？就那个！有时从他门前经过，总能看到的。”
　　“知道那个被单子，怎么了？”
　　“我梦到我们在那个房子里，坐在老太的那个床单上，有我，有你，还有明明。我问老太，‘我以为你被烧成灰，化了，再也见不到了，’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咧着嘴笑，酒窝深深的，他笑着说‘没有啊，我没化，我好好的呢。’”
　　“老天爷可怜他啊。”
　　女孩在房顶上远眺时，望见那个鼓起的小土包，有些欣慰。
　　斜对着的那个已经凸起的坟包，那里躺着的是她去世一年多的爷爷。
　　女孩想他们叔侄俩也许又能在一块喝酒了吧。
　　老人签完字，头顶上空露出一块章印。
　　“请这边走。希望——希望您下辈子能幸福。”
　　“孩子，有些事不要太执着。”老人洒脱地笑着拜拜手，推开门，消失不见。
　　莫菲说：“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些好奇，我很想知道这些过路者下一世，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上一世的不圆满，在下一世能否得到满足？”
　　“所以，张使者免不得又被我摇醒。”
　　“我说你这人不知道工作结束后的时间属于私人时间，不便被打扰的吗？！人间没教会你这个吗？这准则放之四海八荒、天上地下，都是通用的。”
　　“对不起！可是我很......”
　　“你很难受，对不对？”
　　“我不......”
　　“你不想干了对不对？”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对不对？”
　　“对。”
　　“别忘了，多少年以前，我也是和你一样。你现在的心境历程，那都是我曾走过的路。你想的什么，是什么感受，我又怎么会不懂呢？”
　　“可是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吗？这活真是折磨——”，莫菲顿了顿，“我还是习惯称自己为‘人’，这真是太折磨人了。能换一个吗？看婴儿降生那得是多喜庆的一事啊，那活儿天天都美滋滋吧。”
　　“每一个新生命来之前都有一个刚离世的灵魂；每一个去世的人也在都走向新的生命。再说，工作不是你想挑就挑，想换就换的。总而言之，你得有资本！这在哪个世界里都是一样的。”
　　“再说下去，是不是积分又快没了？”
　　“嗯。对。凡事你要多自己思考。”
　　“没了就没了吧，反正我也搞不懂那平台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规则。你之前说我干得好会有什么霸王票、营养液、收藏、点赞啥的，目前来看，是没什么希望了。”
　　“我只能劝你别灰心，一切随缘。但破罐子破摔那是你的选择。既然是选择，总要承当相对应的后果。自己对自己负责。别躺也躺不平，跑也跑不动。”
　　“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我想要自由。”
　　“积极一点。不是有句话说‘自律给我自由吗？’还有说‘运动使我快乐’你不如跑起来呗。”
　　莫菲对着空气点点头，最后问道：“我能问问你，你不是卸任了吗？我以为你投胎了，你现在去哪里了？”
　　“你在人间工作时不知道要跟上司汇报、总结的？我当然是先要先汇报工作了。”
　　“上司？他是那位吗？老——天——什么什么的吗？”
　　“我这级别，只用跟自己直接上司汇报就行，咱也有考察的啊。”
　　“你叫张三，你领导该不会叫李四吧，哈哈哈哈哈。”这是莫菲在这上面第一次笑出声来。
　　“莫使者，请慎言！领导名讳岂是你我能这样直呼的？他更喜欢叫他老李。”
　　“哈？这不比刚才更随便吗？那为什么不叫老四？”
　　“他不喜欢谐音。”
　　好一会儿，莫菲才想明白，止不住哈哈哈笑道：“那他不仅讨厌谐音梗，还平翘舌不分吧。”
　　“再这么说下去，你积分换币就没了。”
　　嘎。
　　莫菲才不计较那么多，跟张使者唠了一番，情绪转移下，整个人好受了很多。
　　她这个人啊，在世时，就嘴上说着不干了不干了，可实际上呢，到点了都不敢抢在领导前面下班。
　　嘴上常说不服就干的人，遇到事时，一般比谁都好说话些。
　　莫菲看着桌下的这个小圆按钮，心想着：还真是神奇。
　　这和人间的电话没什么两样吗？
　　不知道管这通讯的是移动还是联通还是电信。
　　这里不会也有电信诈骗吧。
　　想到从来都是自己直线呼张使者，可没人呼她的。
　　哪天要是有个声音叫她，估计她还以为是自己耳鸣了。
　　看着只是一个小小的按钮，莫菲幻想着：要是能和人间的电话一样该多好。
　　有数字，可以拨号，那样她就可以打给......
　　她要打给谁呢？
　　就算能打过去，也会吓到人间的亲人吧。
　　自己的离去想必对他们会是个不小的打击吧。
　　他们会不会也把她当成个骗子，来这人间骗了他们几十年。
　　莫菲想到那个过路者——那个小男孩离世后的人间后续。
　　从此世间不会再有那个活蹦乱跳的，一模一样的了。
　　他的妈妈哭着委托了婆家里的人处理后事，要走了赔偿款。理由是做生意，等男孩的爸爸从里面出来后，俩人重新开始。
　　婆家人冲着这点，害怕男孩的父亲出来后一时接受不了，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将那钱交了出去。
　　女人抽泣了两天后，最终不知飞去了哪个城市再也不见。
　　那个已经二十多年的的房子，从此更加残破。
　　先前都只是哭泣。女的哭泣，男的流泪。
　　唯有老奶奶哭着骂道：“他是骗我来的啊！那么小，我领到这么大，到头来是个空。”
　　“他是骗我的啊！”老奶奶一边哭，一边肝肠寸断地痛骂。
　　“我不会想他。我一点也不想他。他能撇下疼他的奶奶，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这九年是来骗我的啊。”
　　“怪不得那天早上，他说做的饭好吃，我还让他好吃再多吃一些。他说‘我吃完这一碗，就不吃了。’我要是早知道这话，说什么我也不让他去啊，哪怕晚个几秒钟也破过去了啊，我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哪。’”
　　好心的邻居妇人陪在一旁，拉着老人的胳膊劝慰道：
　　“嫂子，你要保重身体啊。这事谁能想得到啊！别把眼睛再哭坏了，这还有一大家子要你操持啊。”
　　这些也都是看着男孩成长的长辈，此时都流着泪在一旁劝慰。
　　“我可怜的孩子啊。我要怎么交代啊。”老人哭得拉不起来。
　　男孩的父亲在一个月后从里面出来了。
　　他本是个善良的人，只因一时的执迷和冲动，从此在家人的生活中缺位了八年的时间。
　　出来后，家人怕他一时接受不了，骗他说孩子去亲戚那了，过一个星期就回来。
　　独自一人时，他悄悄拦住一个孩子告诉他实话。
　　知道事实后的他，错愕、愣住，没再说话。
　　“他来世上是骗我的啊。”
　　想到老人的哭诉，莫菲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
　　这升天之后眼泪比活着时还要多。
　　想到那家人的惨痛，老人哭得心碎的声音，莫菲想她的家人是否也是如此认为，认为——她只是来骗取他们疼爱一场的。
　　有人说，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
　　那是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啊。
　　莫菲想，明老爷爷这样的应该还好吧。
　　此时，那个女孩正坐在房顶上也在想着。
　　想到相比爷爷去世时的伤痛，爷爷的叔叔去世时的伤痛似乎轻一些。
　　那是不是说他留给大家的伤痛也就小一些。
　　女孩也曾听奶奶说起过，明老太他这一辈子，无儿无女，孑然一生。
　　念过书，能读会写。
　　这点女孩知道，因为她小时候见过明老太看一本大字典，他说他要打官司，去要被霸占的地。
　　女孩还小，感觉像是发现了了不得的事。
　　她也不信明老太能办到。
　　毕竟他老了。
　　他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里。可是县城之外，是更大更远的城市。
　　明老太告诉她，说他已经仔细翻阅过了，诉状怎么写都已经弄明白了。
　　女孩点点头，觉得明老太确实是个聪明又用功的人。他这相当于自学，她都没有读过，明老太却每天在研究。
　　但她脑海里还想到的是，明老太要怎样迈着不够灵活的腿，走很远的路，再等到去县里的车子。
　　她仿佛看到明老太在车里摇摇晃晃的身体。听到他总是干咳的声音，以及他身上常有一股味，说不上来。
　　女孩也仔细看过明老太穿的软了吧唧的白衬衫袖口是干净的，领口也没有污渍。
　　除了松垮，并不脏。
　　但那股味道，像是藏在一个发霉的地下室，不见天日，被熏了很久很久的味道。
　　女孩想，车上的乘客听到明老太规律性的咳嗽声，该用手，假装挠痒痒式的掩了掩口鼻吧，以免将什么细菌吸入；
　　离明老太近的人，也许会将窗子开得更大些。呼呼的风灌进车里，将明老太身上的味道均匀地分给每个人。
　　她似乎又看到明老太下了车后又找了好几个人问路，再转车，或者走路。
　　然后到了一座台阶高高的地方，电动门处有门卫看着，扬手一拦：“闲人免进。”
　　然后，她看到明老太怎样地等啊等，遇到人出来就怎样地一遍遍复述。
　　遇到一个好心的回答他一句“我会反映的。你先回家等着。”
　　明老太又会像以前那样跟她炫耀，遇见了哪位，谁谁谁，这下保管有信。
　　明老太没钱，他也没认识的人。
　　她常听人说的就这两样。可是明老太这两样，一样都没有，他只有一些几十年前学过的还认得的字。
　　空有丁点儿学识，不起作用。
　　除了有时女孩读书放假回来，明老太会考考她学的怎样。
　　只不过，她也知道明老太其实是个重男轻女的人。
　　同样的后辈中，她答对了，会得到一句“还得多努力。”男孩子答对了，老太会夸他“有出息。”他心情好时，还会掏出一块钱奖励他买吃的。
　　女孩曾好奇问过奶奶：“老太年轻时就没找过老婆？别人没给他介绍过？”
　　奶奶哼哧一句，“年轻时倒长得人有人，个有个，挑花眼了呗，老了再挑时，他看上的，别人看不上他；别人看上他的，他又看不上人家。老了不就这样了。”
　　末了，又感慨一句：“人啊，这一辈子，算个啥，一晃眼就过去了，全靠一口仙气撑着。什么时候那口气不来，这辈子就算过去了。”
　　又继续说道：“年纪不饶人，节气不饶天，话话没有落空的。像我们这把年纪的人，今晚脱了鞋，就不知道明早能不能穿上了。唉！活一天，算一天吧。”
　　莫菲哪里想得到，同样陪着她陷入回忆里的还有一位女孩。

作者有话说

　　替莫菲问的，啥是霸王票营养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