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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娟 ...


  •   1
      先祖留下的节日毕竟最像过节。一进农历八月,便满世界是月饼香,芝麻、枣泥、五仁之类香气全搅作一团,在秋日灼热的空气中发酵,混着一街拖家带口热闹非凡的叫嚷声,把最后一点静谧也逼进下水道。

      我回到秦城已是八月十四。一下车,身子还未站定,便有一大群孩子挤过来,兴奋地叫着,爬到车上去乱摸乱窜;也有些大胆的,伸手就要夺我的行李,我大喝一声,他便愤恨地瞪我一眼,一溜烟地又跑回到车上去了。我再抬起眼来,看见满城尽是乌泱乌泱的小孩子,他们尖叫着、互相追随着,从城东跑到城西,又从城西跑到城东,并且几乎尽是男孩子——零星几个女孩,穿着破旧过时的衣裳,拖着鼻涕,咿咿呀呀地在后面跟着跑——跑不几步摔倒了,也并没有人来扶。

      挤了不知多久,终于望见了熟悉的巷口的大树。大树底下,一群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坐着,低头弯腰地看手机,间或抬抬眼皮,瞪起一双死鱼一般的眼来,看看自己的弟弟或妹妹。我走近了,才发现这多是差不几岁的邻里姐妹,大家都还识得,亲些的张嘴便叫:“阿姐!城外面究竟啥样嘛?”

      啊!我于是才想起自己到底是出过城的人了,这便强过所有乡里朋友;于是我便神气起来,讲起什么商业街、高楼大厦之类…钢筋水泥的世界可比小乡镇宽阔多哩…任谁往那花花世界里飞过一遭,都不想再回来了……

      小巷里还存着乡野气。一路走去,家家户户都开着院门,各家里是中年女人在操持。她们全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红润而粗壮,手脚麻利,嘴上从不闲着,说街坊四邻的八卦,不然就是在扯着嗓子喊自家小儿,或是叫出去打牌的男人回家。城里的男人们似乎永远在巷子里固定的一角打着扑克,浑身烟酒气,等女人一喊,骂骂咧咧地拍拍屁股回家吃饭。满巷子里流淌着男人女人叫喊的声音,可是当我来到我家门口时,忽然发觉对面人家的安静。

      我便觉出奇怪来。一进家门阿妈先叫:“呀,回来了!”接着便扯住我,附我耳边小声讲:“看见对门阿娟家没有?”

      “看见了。阿娟呢?怎么不在?”

      “呀,不得了,阿娟妈又怀上啦,在医院待产呢,阿娟送饭去了,一天三次呢!”

      我便觉得奇怪:“阿娟妈不是上了年纪了,还要生?”

      “本来说定有了阿牛便不再要了,可是城东边那个算命的,非扯着阿娟爸说甚么命中当有两子…”

      “阿娟妈也就听了?”

      “呀!女人家嘛,哪能不听?”

      我想说什么,但看到阿妈那张地道的秦城人的脸,也就没有说出口。只是想,呀,这下阿娟还怎么养得起这一家子呢?

      ——谁知道?又不是我来养。我于是也不再想下去了。

      2

      第二日便是八月十五。我一觉睡到晌午,才被漫天的小孩子的尖叫声吵醒。我忽然想要到城里四处走一走——毕竟,我是逢年过节才回来一次呀。

      一出门便碰到一个瘦小如猴的小孩子,皮肤黝黑,一双小眼睛贼贼地发着亮,此时正用顽劣的目光向我剜过来,使我马上记起这便是那个要动我行李的小鬼。他乍着两只指甲缝里净是污泥的脏手,嬉皮笑脸地冲我走来。

      我刚要骂他,忽然自他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声:“呀,别乱跑,阿牛!”

      这被唤了乳名的男孩子马上换了一副冷漠的嘴脸,转过头去恨恨地瞪了一眼说话者,低低地骂了一句什么,接着便向巷口跑去。

      那说话者自院里探出头来,我才终于惊叫:“唔,阿娟!”

      阿娟这才看见我。她的头发像是几个月没有洗过一般的脏乱油腻,脸上有一道道结成疤的抓痕,等她走出来了,我才看见她一身洗不干净的旧衣裳与永远佝偻着的背。她看见我,似乎很惊奇地抬了抬眼皮,小声地说:“唔,唔!你回来了!”

      我只想要寒暄几句,可是阿娟却凑上来,几乎是紧紧贴着我,近得我可以数得清她头顶有多少片头皮屑。我想要退开几步,她却一把握住我的手说:“阿妹,你出过城,你告诉我,城外的人,是不是就比我们高一等?”

      愚蠢的问题!“怎么会?人和人是平等的嘛!”

      “平等的…那怎么生在城里的女人,一个都嫁不出城去呢?那些城外的男人,怎么一听说我的情况,便都不要我了呢?”

      “呀,这个…”这实在令我一时难以回答了。可是阿娟还不打算放过我,她缠着我的胳膊问:“阿妹呀,你弄不弄得到出城的车票呀?”

      “当然可以。”

      “让我自己出去看吧!”她忽然一下变得勇敢起来,是我不曾见过的她的勇敢。我也并不觉得这是件大事——本来嘛,25岁的阿娟,也是出去见见世面的年纪了。我便给她买了,又嘱咐她送过饭再走,她一口答应下来。

      看阿娟唤着弟弟走去,我忽然有了一种帮助了人的成就感。我于是轻松地开始绕着城墙根散步,也不再去看手机了。

      直到傍晚我回到家,巷子里几个女人相互叫喊着聊天,有个中年女人烫着卷发,她扯着嗓子骂:“偏要赶到八月十五来?——这就可见是一个祸种!”

      “是呀是呀,她这一死,阿牛怎么办嘛!”

      我听到“阿牛”二字,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我于是仓促地躲进家里。阿妈偏又不合时宜地过来凑到我耳边,说:“诶呀,你知不知道,对门的阿娟今天死了呀?”

      我浑身一冷,可是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强装着无所谓的神情问:“哦!怎么死的?”

      “呀,这女子也怪,竟然抛了弟弟,自己跑到城外边,找了栋高楼,从楼顶上跳下来啦…”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我开始觉得阿娟的死与我也有关系,或许我不该给她买票的…可是说到底,并不是我把她从楼上推下去的呀,我不过一时糊涂,没有问清楚罢了,谁能一辈子不犯错呢?我又逐渐放心了,并且觉得理所应当。

      但是,阿娟的一生,到这里也就明了了。

      3

      阿娟生在一个初夏的夜里。她的父亲本来满心欢喜,期待着像算命先生说的,抱个大胖小子,可生下来却是个瘦小的女孩,阿娟爸当时便怒了,他冲上去给了阿娟妈一个响亮的耳光,怒骂:“儿子呢?你怎么生不出儿子来?”

      阿娟妈只是哭。

      阿娟略大些了。秦城的人都穷,吃的自然也少,因此阿娟还是瘦小。阿娟的爸酗酒,他每回喝完酒就把阿娟叫过去,先是一阵沉默,沉默得好像睡了过去,紧接着猛然跳起来,给了阿娟一巴掌,冲着她骂:“孽种!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阿娟只是哭。

      上学时阿娟成绩并不好,次次吊车尾,她也并不很在意似的。相比读书,她更在意干活,她手脚倒很是麻利,满屋子里找活做。阿娟妈这时也已怀上阿牛了,每日在屋里等着这孩子出生。阿娟是不被允许靠近她的阿妈的,有时她好奇阿妈的肚子,稍稍靠近一点,阿妈便满脸嫌恶地躲开了,阿爸在旁边骂:“小畜生,离我的儿子远一点!”

      阿娟就只好远远地躲开了,躲进厨房里做饭。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或许是因为阿牛幼时身子不好罢,或许是因为阿娟爸忽然丢了工作赋闲在家罢,巷子里慢慢就有了阿娟命中带煞的说法,并且愈传愈盛,以至于怀了孩子的女人们全都避着阿娟走,女孩子们也都不理她。人们经常看到这个不祥的孩子独自蹲在某个角落里,手上或是织着小孩的衣服,或是择着几根蔫头巴脑的菜。她手上长了眼似的,从来不低下头看,只是定定地盯着眼前,间或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来,木木地看着眼前的人。走过的秦城的人便背后一冷,连忙走开了。

      说也奇怪,阿娟爸妈明明是嫌阿娟命中带煞,却又经常把五六岁的阿牛交给她带。阿牛哪里会听阿娟的话?不仅不听,并且一定要反着来,他一定要阿娟难堪。城里几乎每日都能听见阿娟惊慌的呼唤声:“阿牛!你到哪里去了?”阿牛便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绊倒她,或是自墙头上扔下石子一类的东西,回过头来冲着狼狈的阿娟狡黠地一笑,接着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阿娟于是只好这样追下去。

      终于有一日,阿娟妈把她叫过去,说:“城北边那个刚从外边回来的阿忠,你知道吧?”

      阿娟木木地点点头。

      “今年秋收之后,你就嫁给他吧,他从城外回来,一定有不少钱呢,可以让阿牛好好读书。”

      阿娟忽然浑身颤抖一阵,接着低下头去,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阿娟妈却怒了,她突然踹了阿娟一脚,冲着一身污垢的阿娟骂道:“有钱人还不情愿嫁?你这孽种,哪里来的傲劲?你不愿意怎么,不愿意就不要嫁了?你怎么这么自私,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为弟弟想想?”

      阿娟出嫁了。

      人们都说阿娟嫁了个好男人,有钱,有学问,还不打老婆。阿娟竟走了运,头一回过上不必低眉顺眼的日子,她受宠若惊,几乎恨不得每日变着花样伺候阿忠。阿忠却总要笑着拦住她,教着她读书之类。上学时一向什么也记不住的阿娟,这下竟然真的认真读了不少的书,慢慢地好像也知道秦城的狭小了。

      可是忽然有一日,阿忠竟不见了,四处都找不到他的身影。过了好几日,直到那年中秋的夜里,秦城的人们才在一口深井中找到他的尸体。警方鉴定后,确认他是失足坠入,并非受人所害。

      阿娟的身子愈发佝偻了。

      这下就更坐实了阿娟命中带煞的说法。城北的人家开始避着她,小商铺也不愿卖东西给她,逼得她最后不得不回到娘家的小巷子里继续生活。阿牛大些了,愈发可以肆无忌惮地欺凌失魂落魄的阿娟;而阿忠留给阿娟的钱又愈来愈少,终于有一天,当阿牛伸出手来要钱买冰棍时,阿娟坦然说:“没有了。”

      阿牛的脸便冷下来,伸手就翻找起阿娟的口袋。当确是一分钱也寻不出来时,他忽然放开嗓子大哭,一边哭一边往家里跑:“妈!妈!我要钱!”

      阿娟妈追出来,没好气地冲阿娟喊:“没听见你弟弟要钱吗?”

      “我没有钱。”

      “胡说,那死鬼给你留了那么多!”

      “都给阿牛花完了。”

      阿娟妈登时脸便气得发白,怒不可遏地骂道:“败家子,没了钱就拿你弟弟当借口?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你是缺腿还是少胳膊,没有钱不会出去挣吗!”

      阿娟倒并不是不想。只是自从阿忠死了,全城的人都绕着她走,更遑论聘用——可是全家都还需要人来养活呢,因此也就只好四处低声下气地找工作。

      ——她找到了,在车站旁的小旅馆。

      秦城这偏僻的小城镇连旅馆都很少有人住。受好奇心驱使而来旅游的人通常无法忍受这里超过两天。小旅馆生意冷清,可是好歹有些钱可赚,并且来的人也都不识得阿娟,在这环境里她竟反而觉得有些自由了,常常要默念起阿忠教她读过的书。

      忽然有一日,这小旅馆里来了个不寻常的旅客——不寻常在哪里呢?他竟一日日地在这里住下去了,并且总是笑着向周围人们问好。这样一个懂礼貌的青年男子在秦城是不常见的,那些整日闲谈的妇女们于是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跑到小旅馆来看热闹。

      一群人涌进房间来时,阿娟就在一旁垂着头拖地。她盯着擦过又添的脚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聊。未婚、有钱且礼貌,很快房间里就不止中年女人,转而多了许多年轻姑娘,她们喷着的各种廉价香水仿佛是一张张丝网,将他团团围住。

      阿娟就在一旁,默默地开窗通风。

      等到人都散了,阿娟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开始收拾刚刚被制造出来的垃圾。

      “呀,小姐,您的脸…”男子忽然说。

      阿娟不自然地摸了摸脸上一道道抓痕,说:“哦,我弟弟抓的。”

      “抓成这样?父母不管他吗?”

      “…他是我弟弟,他想抓自然可以抓。”

      男子于是深深叹了口气,“怎么会呢…”他看着阿娟的脸,怜悯地说,“这城里的人们真是封建…”

      阿娟浑身一颤。这般的话阿忠也曾说过,他说,等到第二年开春,咱们就搬出去。

      而今初春已至,那故人却不再。

      阿娟带着一身黯淡出去了。

      那男子好像对阿娟很有兴趣似的,每回她来打扫卫生,都能问上几句不相干的话。渐渐地连阿娟似乎也觉出些端倪,她要躲,可是已躲不及了。

      那男人像瓶慢性毒药,他诱着许多人,可是他似乎对阿娟格外不同。在秦城里生长了25年的阿娟于是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是上天终于怜悯她多年的不幸,并要予以苦尽的甘露了。她于是便投进去,全心全意地投进去,期待一点更明确的回应。

      而男子或许也是如此想的。一天傍晚他结束了一天的迎来送往,便唤阿娟过来:

      “他们为什么都避着你呢?”

      “唔,我、我命中带煞呀…”

      男子于是轻轻一笑:“可是我不信这些呀。”他说,“我不嫌你,你也不嫌我吧?”

      啊,这是怎样光明磊落的人!阿娟于是幸福地陷进去了。那男子照旧地迎来送往,她也并不很在意的,她只知道想,哦哦,这个人以后便是我的人了……

      终于在一个夜里,阿娟大着胆子问:“你能娶我吗?”

      黑暗里阿娟只能听到男人意味不明地轻轻一笑,而后说:“当然可以。”

      她于是满足地靠着他睡去了,梦里有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

      阿娟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

      整个房间都很干净。她的身旁没有人,地上也没有任何行李,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样,好像一直只有阿娟一个人,自顾自躺在廉价的白床单上,为自己编织着精致的谎言。

      阿娟就静静地爬起来,整理好床铺,走出了旅馆。

      她不知该去哪里了。好像生活忽然便没了目标似的,她就那样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木然地往前挪,浑身上下毫无生气。过了很久她才发觉自己挪到了家门口,阿牛从院里出来斜睨她一眼,便折回去叫:“妈!阿姐回来了!”

      阿娟妈怒气冲冲地挺着孕肚出来,后面跟着怒气冲冲的阿娟爸。阿娟妈拾起拖鞋便打向阿娟的头:“不知廉耻的东西,你还回来做什么?”

      “一个带孝的寡妇居然就跑到别的男人床上了?你怎么不去死?”阿娟爸也怒着冲过来打。阿牛便坐在一旁,端着西瓜冷着眼看。

      阿娟这次连哭也不知道哭了。她看着阿妈的肚子,想:“呀,又是一个小阿牛呢…”

      夜里她做梦了。梦里阿忠站在月光做的井里,微笑着看她。

      第二日阿妈便去医院待产了。阿娟看着地面,却想着阿忠。

      “我想带你去城外的高楼看看。”阿忠曾经说。

      阿娟从前不想,而现在却想去看了。

      4

      隔壁的女人们又叫起来了:“生了!阿娟妈生了!”

      阿妈便回应似的大声问:“呀!男孩女孩?”

      “是个女孩!”

      中秋的月亮升起来了,预备给这孩子以无限的幸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阿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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