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骨》寺西罗

9、异兽纹

　　周边一阵肃寂，白马躁动不安地原地踢踏，怎么拉也不肯动。元安担心身受重伤的柳折清，收敛了杀意，翻身下马，跑到他身边检查伤势。

　　“没什么大碍，生死册一出，怕是方圆百里的厉鬼都会被召来，咱俩就只能做一对亡命鸳鸯了。”柳折清脸色惨白，偏还带着笑意安慰元安，将那只白骨手藏在袍袖里。

　　元安心中愧疚不已，他无端牵连柳折清，若他真死在这里，自己就是十条命都不够还的，想到他身上还揣着柳折清送他的丹药，赶忙倒出来三粒。

　　柳折清摇摇头：“这丹药生血肉，对魂魄无益。”

　　“你既然能来就能走，还留在这里干嘛？！”元安气急，若是有本事，恨不得一脚将柳折清踹回人间。

　　“只怕是人家不肯我走。”柳折清歪头，眼中闪出狡黠的神情：“更何况山人自有妙计。”

　　元安生怕柳折清痴症发作，真要与自己同生共死，但是又无可奈何，只能和柳折清背靠背，抵御逐渐显现的鬼气。

　　不过片刻，两人倒吸一口冷气，密密麻麻的厉鬼宛如黑云从四周涌来，遮天蔽日。

　　元安声音艰涩地问：“柳兄，你的妙计是什么？”

　　柳折清干咳两声：“得等等，还不够多。”

　　“这还不够？！”元安失声，他只觉得柳折清发了什么癔症，眼看着黑云就要扑过来。

　　他赶忙拉弓射箭，拉动弓弦的左手很快鲜血淋漓。柳折清左手受伤，却不影响施展法术，蔓藤以二人为中心铺开生长，缠绕住扑上来的厉鬼，这次怒放的重瓣牡丹仿若从白骨之中生长，花色雪白剔透，待吸足了鬼气便一点点转为墨色。

　　虽一时挡住了厉鬼围攻，但缺口很快就被补上，而紫袍书生隐匿在厉鬼之中观望，只是偶尔施展锁链偷袭二人，谨慎地消磨二人的实力。

　　元安听着柳折清逐渐疲惫的喘息，意识到这个人身子骨弱，往日连路都不愿多走一步，如今怕早是强弩之末，得赶紧想办法，不然二人都得死在这里。

　　他心里越急，神志越清明，陡然回想起每次金光闪烁时，耳边重复回荡的梵音，他尝试念诵其中一句：“涅槃不灭，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梵音大作！恍惚间眼前景色变幻，周边厮杀之声四起，他好似身在半空俯视脚下，无边地狱，嶙峋的白骨堆叠成山，数不清的恶鬼凄厉哀嚎。

　　金光如雨落入其中，许多恶鬼来不及惨叫就消融成烟，但他们拼命逃离脚下的地狱火海，若是没有路，便踩着尸山血海，铸就一道通天梯。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他心里杀意滔天，只看见自己掌心向内，五指朝下，结触地降魔印，金光霎时湮灭了一切。

　　元安仿若被操控，这次他没有再用鬼木箭，而是右手虎口握弓，左手三指勾弦，双眼盯着扑过来的青面獠牙的厉鬼，左手一松。

　　这次仿佛不再有箭身束缚，金光凝聚成实，光芒亮如星辰，疾驰射入群鬼之中，轰然炸开，触碰到的金光厉鬼只觉耀眼，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纵然是在生死册的操纵下，厉鬼没有神志，也不由一怯。而元安只觉这一箭仿若掏空了他所有的精气，他握住弓的右手不住颤抖，左手再也拉不动弓弦，强撑着才没有倒地。

　　紫袍书生藏在厉鬼之中，他如今虽还是那副落第书生的苦相，但眼里却凶狠阴鸷，他既然敢同黑白无常抢生意，胆量自然不小。

　　这两人古怪，一个佛门转世，一个仙家手段，竟能将他逼迫至此，可偏偏落在鬼界，无人跟随，此时铲除二人才是最好时机，若是等他们成长起来，只怕是鬼界大患。

　　他二指并拢生生从眼眶里挖出右眼，这只眼睛沾染过酆都那位的气息，是最好的献祭之物，右眼脱了眼眶仿佛才活过来似的，滴溜溜打转。

　　紫袍书生手握眼珠，口中默念咒文，大地开始不住晃动开裂，龟裂的纹路正如一只睁开的眼睛——拔舌地狱门开。一只青白的手紧紧扒着开裂的边缘，紧接着便是奇长无比的舌头，更多恶鬼黑压压从鬼界地下中涌出，这方寸之地，天上地下几乎被鬼塞满。

　　无数张似人非人的脸狂笑，重重叠叠，男人笑、女人笑、老者笑、孩童笑……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来得正好。”柳折清也跟着笑了。他从袖口取出一只黑漆螺钿画筒，画筒之上题“异兽纹”三字，柳折清咬破指尖，将血涂抹到三字之上，血光一闪，桶盖仿若被一股气顶开，骨碌碌掉在地上。

　　柳折清抽出画轴在半空一抖，画卷随风而动，画轴长不过半尺，展开竟有数十米长，绘有无数奇珍异兽，在空中如旌旗猎猎作响。

　　荒原之上，柳折清神色肃杀，手持画轴，口中念作：“诛邪破魔，饕餮出！”

　　卷轴之上饕餮纹如同一张活的脸开始挣扎，发出婴儿啼哭的声音，它头生双犄，目似铜铃，偏头想去吞噬其他的异兽纹，但被牢牢固定在画纸的方寸之间。

　　婴儿啼哭之声愈发尖利，终于它尝试着将头伸出画面，宛若一座小山，紧接着便是羊身，像是方才疾行千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喘息间大地震动，没有主人的号令，便张开了嘴。

　　柳折清立时收回蔓藤，转身搂住元安的腰，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元安此时本就虚弱，重心不稳，正压着柳折清重重摔倒。

　　柳折清顺势一拉画轴，盖在二人身上，将二人气息遮掩的严实。他笑眯眯望着元安，右手食指搭在唇上，示意噤声。

　　外面哭声和笑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咀嚼之声。元安一时不敢乱动，害怕将二人气息暴露给饕餮，但是他现在压在柳折清身上，身下的热意透过衣服，他只觉有些燥热，双臂尽量撑着地面，减轻柳折清的压力。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小声询问：“为什么非得现在才能用这招？”

　　柳折清贴近元安耳边，用气音回答：“不够吃，吃不饱的话，它会连主人一起吃了。”

　　呼出的气流激得元安一哆嗦，他单手撑地，一只手将柳折清的头摁回原位，对方眼带疑惑的回望。在柳折清的注视下，元安耳垂泛红，强压着心虚追问：“你从哪儿学的这些？”

　　“红芳倌里的名角都是声如黄莺，呵气如兰，我卖画之时也曾偷学了几招。”柳折清假意谦虚，眼里促狭。

　　元安怒道：“没问你这个！”

　　柳折清扑哧一笑：“不是这个又是哪个？该不会是问我拜的哪路神仙为师，竟会如此绝妙手段。”

　　眼见元安脸色发黑，柳折清这才正经道：“只不过是路上遇到的老道士见我骨骼清奇，非要收我为徒，我想着哪儿能去山上过那种苦日子，死活不肯跟他走，他就丢给我一本书，说等我学会了，就带我成仙。”

　　元安想着柳折清风吹就倒，半点苦都吃不得的身子骨，只觉对方还在戏弄自己，没好气道：“看柳兄现在的本领，那本书怕是快学完了。”

　　柳折清笑而不语。

　　两人不再说话，静默等待外面平息，渐渐外面的声响都安静下来，元安只觉身上的画轴一抖，一个黑影重新回到画卷之上，打了个饱嗝，柳折清终于点头示意可以出去。

　　两人起身一看，方圆百里鬼气被扫荡的一干二净，紫袍书生不知是死是活，生死册也不知所踪。

　　柳折清将画轴卷好，元安注意到那只饕餮的眼睛仍然贪婪地注视柳折清，直到被塞回黑漆螺钿画筒。

　　“走吧，时间不多了。”两人重新上路。

　　大概一两个时辰之后，那片荒地虚空之上出现紫袍书生踉跄的身影，他虽借着生死册侥幸逃生，但身上鬼气涣散，还缺了一只眼睛，只怕没有百年养不回。

　　他脸色阴沉，吃了如此大亏，一定要知道到底是惹了何方神圣。他捡起被柳折清扔掉的镣铐，取了血涂抹在生死册上。

　　生死册无风自动，书页哗啦作响，终于停在一页：

　　柳折清，三山镇人，泰和二十六年生，永嘉七年死，不得善终。

　　如今已是永嘉六年，柳折清将死于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