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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   五月份天气,办公室里并不比教室中凉爽多少,亦或者说当下的天气,实际上并不是需要“凉爽”的程度。泰城临海,夏日本来得晚,加之地理位置优越,如今说到底只是二十摄氏度左右的天气,穿校服外套才大约正正好。浑身燥热、呼吸沉重,说到底只是贾芸瑛一人心中有事,他人沐浴在今日的空气中,倒还只觉得泰城这天气,比起其他相邻城市,要宜人得多了。

      那办公室,平日是整组教师共用。此时正巧是晚饭时间,同组的教师大多正趁此短暂时机在外透气,或是提前守在各个班级等候讲题。偌大一处,此时仅有二人,从衣着上来看,一是学生,一是教师。

      “你不要跟我说!——这样的事,你不如同你母亲与祖母讲了,教他们去替你说去,倒还有些转圜的余地。”

      说话者三十岁上下的模样,衣着虽朴素简洁、平平无奇,然而胜在生了张端正而俊俏的脸,身形亦称得上挺拔,尽管工作时间,整体形貌皆并未有意捯饬,却格外显出几分半遮半掩的诱惑——

      是诱惑,况且绝非是无意而成的诱惑。敏锐之人倘若有心观察,大可以从他洁净的双手、永远修建整齐的指甲、带着淡淡香水味的衣着、闭合了却始终留着些痕迹的耳洞、仿佛无意为之的亲昵、眉眼间永远留着的笑中,留意到一丝绝非纯良之辈的蛛丝马迹。然而愚钝之人便要倒霉,她们留意不到如此细节,便易受蒙骗。

      ——有受蒙骗之人么,受了蒙骗的多么?

      世上大抵只有他自己,同那些或是幡然醒悟、或是仍迷醉于美梦中的人知道。

      这张脸上,平日里总是带着些被修饰得恰到好处的微笑,然而眼下,这脸的主人却正苦着自个儿的一张俊脸,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仰脸同正用纸巾拭汗的贾芸瑛连声叫苦。二人显然不仅仅是师生关系,况且贾芸瑛接下来的话,亦满可以证明这一点。

      “堂哥——”

      贾芸瑛句尾音调哀哀转了几个调,放在平日里,据他十数年来积攒下的经验,兴许贾琏心一软,事情紧接着就翻过去。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贾琏只是皱着眉头,无意中又将电脑椅蹬得向后一点,道:

      “叫什么也不管用了。这种事我可不敢插手,真是我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兴许叔父一着急,连我也逃不掉!要我说,你还是去先同你母亲他们说了,最少也该同祖母讲——至少到时候,等你父亲真咱发火时,还有几个能替你遮一遮的。”

      贾琏话是如此,然而不经意间,却将目光避开了贾芸瑛身侧,而是瞥向电脑屏幕,心中暗暗盘算着他这心血来潮的一次冲动,又将给家中带来如何一场风雨。

      ——不过,这风雨能不能落得下、又有多重,似乎同他之间并不存在直接联系。至于是不是会教这场雨水湿了衣袖,更不是他所应当担忧的问题。

      “那么——你至少该帮我,把凤嫂子说服了吧?”

      这倒是他能做且乐于做的,毕竟如此一来,贾琏自知便与整件事再无纠葛,而家中人就是想寻他的话柄,亦不可能寻得到,况且,他还可以等在家中,只盼着好戏上演。

      念及此,贾琏于是将目光转回来,重新落在正一手捻着校服袖口、一手攒着揉烂了的卫生纸的贾芸瑛身上。想通以上一切事宜,将自己择出这场尚在酝酿的风暴中心,他忽然亦萌生出几丝好奇,不过饶有兴趣审视对方几秒,反倒压住话头,只继续做出一幅替他着急的模样,道:

      “这我当然要做的,不过我也只能帮你做这么多了——这样吧,祖母那边,我也叫你嫂子想办法说通了。再多的事,恐怕只有你自己想办法。”

      “那是自然!”

      贾芸瑛闻他所言,面上焦虑总算洗去半数,顾不上寒暄便要向门外冲。贾琏心下觉得好笑,亦未出声挽留,只是待他冲到门口,才嘱咐一声关门。

      他略略思忖一阵,将贾芸瑛反常之举放入整个泰城八中,又联系起许多似曾相识的场景,某种可能性倏地跟着冒了出来。贾琏整整衣领,眼底笑意不减反增。

      倘若是真如他所想,那么,用不了多久,他还能在家中看得到另一场戏。而那场尚未提上日程的戏剧,只会比眼前正预备上演的这一幕更为精彩。

      他抿住唇,似乎生怕教幸灾乐祸的笑意从唇角流出来。然而似乎是为了辅证自己的推论,很快,又自屉中摸出另一部手机。

      手指开始敲击虚拟键盘时,贾琏大抵是没有留意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一圈素白,此时此刻正安静地翩飞在泰城的阳光下,顶儿上那层碎钻旁若无人地闪烁着,露出星子般的点点碎光。他见得多了,早将那美视若无物,他只是觉得晒,而后紧盯着那方小小的屏幕,反手拉上了窗帘,将沉积而潮湿的灰尘,抖落在阴暗的角落。

      星子灭了。

      初夏的白昼已渐渐长了。

      日子就是这样,总在不经意间过得飞快。日日同各式各样的题目、分数纠缠不清的高中生似乎天生缺乏对环境细微变化的感受能力,总要等到某个时隔多日后的傍晚、发觉天色并未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变为暗紫色的瞬间,才能猛然察觉出空气中弥漫起来的夏日气息。在那一瞬间,似乎所有的气味、景象,都如游戏更新般变作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模样:兴许是街边多了某个不知名的小吃摊,兴许是树叶的绿又重得压弯了枝头,兴许是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衣着变得单薄……

      高中生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是在那一刻,奇迹般地建立起来。仿佛在那之前,他们是生活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而满世界的人们于他们而言,则是另一种生物。

      时代造就了这一批独特、野蛮却文明的灵魂。在此之前与之后,不会有人想得到,有这样的一群人,曾经同时拥有最猖狂的年纪,最疯狂的任务,最乌托邦的栖息地,最浓墨重彩而晦涩难懂的故事——他们是生长在自己世界里的一群年轻人。泰城八中就像这座城市、乃至全国各地的无数城市中的每一所高中一样,饲养着几千条这样的灵魂。

      他们挣扎,他们嘶吼,他们沉默,他们彷徨。三年时间像是一场庞大的独幕剧,而通向后台的大门连同幕布一起锁死,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坚持着将这场戏演到最后;要么,便从舞台上,面向人山人海的观众席,伴着无数浅薄而单调的、如山谷回声一般的声音,跳下去。

      他们习惯于栖息在校园之中,除去一周一次的大放学,绝大多数人只是一直生活在其中,几近于断绝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倘若不肯冒着被处分的风险将手机带进校园,了解这个世界的途径便只有一条,是学校傍晚时播放的每日新闻,而多数人不会听。偶尔抬起头,世界却已经天翻地覆。

      ——譬如傍晚六点多钟,自地铁站中迈出时被挤进人潮中的林敏潇。

      “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接到班主任通知、去公用电话处给父亲打电话是在午后。她乖巧微笑着应声,心下却早已慌乱无措——连个讯息都不愿抽空敷衍一句的人忽然主动要惊动班主任、电话联系她,林敏潇近乎是下意识地察觉出异样。空无一人而被阳光烤得暖烘烘的走廊似乎在她关上教室后门的一瞬间变得很长,她垂着头,发觉自己攥紧了电话卡的手正出汗出得厉害。

      她抬起一只纤细的手来,按在冰凉的墙面儿上,试着教那了无生息的寒意逼退掌心中的燥热。空气中弥漫着些淡淡的油墨味,连同各式各样纸张被烘晒后的香气,一同安抚她不安的心。

      从他们班到公用电话处需要经过三个班级、六扇大门。林敏潇刻意放慢了脚步,在经过每扇门时都几不可查地略一抬眼,将每个教室中大差不差的场景收入眼底。多数人正趴在课桌上小憩,剩下的人则忙着奋笔疾书。然而,每个人都是这年纪最该有的模样,不能说无忧无虑,可是忧虑大多来自面前堆成小山的卷子,而不是那个一周才会联系上一次的家。

      即使来自于家,大抵也不是像她这般的忧虑。

      林敏潇深吸一口气,自觉心跳平稳,然而电话卡蹭了几下才插进去时才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拨号,等接通的时间其实只有响铃三次,但漫长如一个世纪。

      她预想该有寒暄,该有嘘寒问暖,或者再不济,至少问问她近来有无需要的东西。然而电话接通那一刻,林如海声音如机器般缓缓流出来,没有称呼,没有开场语,只有一句,说:

      “我已经和你班主任说过了,今天下课不必上晚自习,直接回来,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林敏潇一怔,然而身体已经先一步意识作出决定,开口便道:“好。”

      紧接着她意识回笼,没有任何思考措辞的时间,她立刻便握紧话筒,飞快道:“什么事?”

      一秒,两秒,林敏潇觉得自己额角的汗已经要流下来,电话那头意外没传来忙音,只是声音依旧没起伏,况且说的是没营养的废话:“回来再说。你想吃什么?我跟阿姨说一声。”

      林敏潇心中那道绷紧了的弦忽然一下子松下劲儿来,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为什么,是因为林如海不知她已经习惯晚上不吃饭,还是因为对方那刻意制造的悬念实在令人提不起劲?她想不通,只是垂下眼帘,道:“没什么想吃的,少做点。”

      到此刻她已不抱什么再被追问的希望,而林如海果真也没令她意外。匆匆嗯过一声,挂断电话的速度比接通快得多,好像一句“再见”还没说出来便烫了喉咙。林敏潇捧着话筒听了几秒钟忙音,忽然觉得无趣。

      还能有什么事?她已经是个父母都不愿多管的孩子,生在天地间,孤独如丢弃在讲台无人认领的卷子,印刷得太满,连做草稿纸的资格都被剥夺。最后的结局,只有孤零零,躺进垃圾桶。

      钥匙塞进门孔,林敏潇叹了口气,不经意中,仿佛刚好补上中午拨通电话前,多吸了一次的那口气。

      家里很安静,大概阿姨做完晚饭已经下班。她换好了鞋,走进客厅时果不其然看到林如海坐在餐桌前,捧着手机打电话,眉头紧蹙,嘴角下垂,语气和中午同她打电话时一模一样。林敏潇侧耳细听一阵儿,发现电话里的人是父亲的下属,还是刚调来、彼此尚在磨合工作风格的下属。

      她的目光跟着向下坠落。桌上三菜一汤,清淡但不失营养,至少说明林如海将她中午时说的话听了进去,没全当耳旁风。林敏潇没耐心等他挂断电话,自顾自收拾好就坐在一旁,盯着尚在冒热气的几道家常菜出神。

      “我听阿姨说,你最喜欢她做的这几道菜。”

      林敏潇点点头,权当回应。

      是喜欢?大抵算不上,只是不愿再就此问题纠缠下去。她没什么十分爱吃的菜,亦不愿难为家中阿姨,于是干脆只挑那易做而清淡的菜肴吃。久而久之,人人便都认为,她是喜欢那些菜的了。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林敏潇无意识地挑了挑眉,心下没来由地一慌,讲不好是因为想起了贾芸瑛生出的那档子事,还是忽然意识到这样无意义的铺垫之后,往往是令她更无法接受的噩耗。要避开那样的噩耗是不可能的了,她翻阅过往十数年的人生经验,发觉能做的只不过是打破铺垫,让那噩耗不那么突兀,仅此而已。

      “你不是说有事要同我讲吗,直说就是了。”

      她自觉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够莽撞。可当林敏潇下意识地低下头、用余光去瞥对方的神情时,她才发现,林如海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出这份异样,只是眉间悬针纹无声地加深,目光中却并无一丝一毫意外,似乎早料到她会有如此一言——林敏潇忽然莫名地有些惆怅。

      然而这多少有些任性的惆怅到底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仅仅是几秒之后,林如海便在她惊惶的注视下,沉声道出了那个足以改变林敏潇这一生的轨迹的通知:

      “我要出差,援建非洲,你得去你外婆家暂住些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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