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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这年元旦假期的第二天,我没有回家。巧的是彦红忽然打来电话,语气有些焦急,说小风,那些东西妈妈收拾东西收拾出来了,你要不要来看看,有没有想收着的?妈妈好像想扔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快地跑过了。一路上的行人几乎都诧异地看着我,眼神中仿佛带刺,然而我顾不上了。头发糊在脸上、脖子上,渐渐地被汗水所黏住,嗓子也逐渐发疼变咸,几乎就已经到了我体力的上限。那时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不知为何,竟然毫不觉得可惜或者畏惧。假如去晚了,教彦青妈妈将那些东西全都扔了,其实跟教我死了也无异的——然而这样的话,教我怎么能说给他人听呢?阿黄一定是听不懂的,或许还要四处说我傻。那听的而笑得开心的人们,既然已经决意融入了这个世界,你以为他们倒知道其中滋味么?

      后面的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跑到的时候,彦红正在一边劝,正劝得认真,而紧接着便要转过头来劝我,因为我看来嘴唇发青,几乎要晕死过去。彦青妈妈显然也被我披头散发的模样惊到,一张香肠似的红艳艳的嘴唇微微张开着,而暂时地拿住了手中的东西——彦红便赶紧夺下来,连同另一袋子全部塞进我手中,说你看看,假如有不要的,扔了——说着彦红忽然很机灵地向我眨一下眼,我于是知道,那意思是倘若有不要的,交给她保管,等到彦青回来,再问她要不要。然而就是这一瞬间,我忽然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而面前的也不是面容姣好的彦红,而是那个黑如煤球、咋咋呼呼而古灵精怪的彦红。仿佛十年的光阴,忽然一同缩水了,缩成合情合理的一段时光,跌跌撞撞,挤进我的记忆里,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彦青把过去的东西藏在自己房间的一个再隐蔽不过的角落里。倘若不是地毯式地搜寻,大概旁人是永远不会找到的。然而不幸,偏偏彦青妈妈想趁她四年的大学时光,将这房间租出去,美其名曰要换一点彦青的学费啦生活费啦之类的,其实会不会到彦青的腰包里,彦青又是不是只有拿着这笔钱才读得好大学,人们心中都是有数的,只是彦青妈妈自以为瞒了天下人而已。这瞒天过海的皇帝,既然自以为伟大了,便必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一兜子她以为早就不在了的东西,于是便有了方才这一幕。而这一日,彦青妈妈究竟对我这出格疯狂的模样有了怎样的印象,我不清楚,只知道那之后每一次遇见,彦青妈妈总要拿出异样的、在动物园看动物一般的眼神来看我。然而我不在意了——毕竟,那朝思暮想而不敢设想其依然真实存在的一切,已然回到我手中来了。这便已经是超乎了想象的收获,因而不必说要拿我当怪人,哪怕把我当做一只狗儿猫儿之类的东西来看待,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彦红一直送我到校门。假期的门卫查得格外严,因而想要彦红同我一起回到宿舍,是行不通的了,只好是在门口惜别——其实亦算不上惜别,因为彦红几乎是隔几天便可以见到的我最亲的人,而我们又可以日日夜夜在网络世界互通有无。然而要告别,我们心中,又确实多多少少有着莫名其妙的不舍。临别,彦红握着我的手,在校门口站了许久,手指由冰凉逐渐转至温和,却依旧不肯松开,只是一边下意识用指腹抚摸我的手背,一边望着一旁的校门口,眼神中有落寞,说:“上大学……大学真好,不是么?上学……我真羡慕你们,可以有大学上……”

      我便劝,说:“姐,其实大学也没什么好的,不过是那么一回事罢了,上学又怎么样呢,无非还是找工作、赚钱,不过只是晚一些走到这一步而已。”

      彦红只是摇头。然而身后有汽笛声响起。彦红是聪明人,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丈夫来接,于是最后用力握一握我的手,冲我点点头,便转身走了,高跟鞋踩在地上,轻而不至于小心,踩出一连串如同森林中小鹿跺蹄般悦耳灵动的声音来。一头飘逸柔软的长发,在她身后轻轻地甩,隔了老远,我似乎还能闻见那微微发甜的气味,在空气中流浪。看着她的车消失在路口拐角,我便也回去了。回到空无一人的寝室,将彦青那袋子放在床边,坐下用暖气片暖和着双手,眼前还不由得浮现出彦红泛红的眼圈。

      然而我知道,彦红所羡慕的,也许并不是上大学本身。彦红是不爱学习的,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没有变,不然不会今年学了许久的英语,张嘴依然是老样子。不要说彦红因为在中职不能参与高考,哪怕当初的彦红真的考了,她也未必就有大学上。假使羡慕,彦红所羡慕的,也只是大学的能够自由生活的时光,既摆脱了家庭的束缚,同时又没有受社会以及世界的压力,于是于早早开始打工、受着母亲与自己双重压力的彦红看来,几乎恍若天堂。早早嫁给一个有钱人,于彦红看来,也许是投资,也许是赌博——赌赢了,余生衣食无忧,赌输了,她滚回家里,依然做她任劳任怨的长姐去。

      从前我是不知道彦红有这样多的烦恼的,在我做孩童时,只觉得彦红喜欢搞破坏,喜欢打小报告,常常使我与彦青不得安生,扰得我们憎恶无比。然而,至少那时,我以为彦红是快乐的,尽管这快乐或许建立在我痛苦的基础上,然而至少确确实实还是快乐。长大了,懂事了,才知道彦红早早跟着母亲东奔西跑地捡日子过、还要拉扯着小自己五岁、彼时并不懂事的妹妹的痛。正是小孩子抱团取暖的年纪,彦红却并无团可抱,只好一边抱着妹妹走着、晃着,在心中央求着妹妹早些睡熟,一边望着窗外小孩子嬉笑出神。那个在我的记忆中永远留有一席之地的白色绒线帽,同样是彦红童年将要结束时获得的最珍贵的礼物,然而,还并不是母亲所送,仅仅是出去应酬,带回来的一份人情礼罢了。

      或许彦红还有什么故事,然而,她不愿再讲给我听了,在秋日飒爽的冷风中,彦红只是温和地笑一笑,说好在彦青是懂事孩子,稍微大一点,就知道给她省心了,令她在家中的日子好过不少。说了,仿佛是她的人生,从彦青懂事那一天起“忽”地亮了起来似的。然而先不论彦青是不是一天便懂事起来,只是彦红的日子,难道是彦青大了,便可以变好许多的么?我是不信的。只是秋风懂事,捂住了我的嘴,

      暖和过来了,我便换了衣服、上了床,研究起彦青所储藏的那一袋子东西来。一打开,首先被一块极尽其圆润的鹅卵石吸引了注意力。拿起来,对着灯看一看,发现便是当年公园地上铺的那一类。想来,大抵也是我们当年手欠扣下来的众多石头之一。当初大人们以为是破坏了地面,见了都是要一顿数落的;然而,如今,它的兄弟姊妹们,早在道路翻新中不知去向,或许早在某个不知名的场合粉身碎骨。仅仅剩这一个彼时以为不幸陷入了任人把玩境地的家伙,如今还可以安然地躺在暖房中人的掌心当中,享受一份温暖,也不失为一种宿命。看见它,我仿佛看见十年前那一条童话一般由鹅卵石铺成的、树荫底下的路,也仿佛看得见两个一点点大的小孩子,穿着小裙子,蹲在地上,用手扣着石头的模样。原来触觉竟有如此神奇而强大的作用,仅是触摸着这块跨越了十余年的石头,便能使人回忆起那样许许多多的往事。

      再往下翻,零零散散各式各样的小玩具,打得已经很旧的圆形卡牌,印着各种可爱形象的纹身贴,依旧残留着香味的橡皮,从钢笔墨囊中辛辛苦苦取出来攒了一小瓶的透明小球,以及一本早已想不起密码的密码本,各自躺在袋子当中,虽然都已许久不见天日,然而,却皆显出一份历尽沧桑、阅尽千帆的淡然感来。我缩在被窝里,把密码本上的数字试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出正确的答案,急得手心泛出汗来。恍惚间,好像回到高考前的某个时刻,面对几道解了许多遍也没有解出来的数学题,想着未知的未来,急得满头大汗。

      然而,当初究竟在急什么呢?

      我抬头,环视空无一人然而处处有他人生活痕迹的宿舍,听见隔壁寝室传来欢快的大笑,忽然有种做梦的错觉。仿佛闭上眼,心中默数几个数,再张开眼,眼前还会是那个熟悉的教室,身边依旧是熟悉的两三好友,面前桌上摆着的,也还是那些熟悉的考卷与习题。仿佛近半年以来所有有关升入大学的故事,全都是一场梦,梦醒时,我还是会回到那个承载了我痛苦与快乐的校园里,吃我所熟悉的饭菜,见我所熟悉的人,为所有熟悉的事而烦恼,走过每一寸熟悉的土地……

      然而张开眼,眼前只是白色的墙壁。

      突然好想出门去,出门去公园里坐一坐。

      然而,我只是躺下了。

      眼泪忽然止不住地流。

      熬过期末,就该放寒假了。查校历,彦青的学校较我放假更早,元旦之后没几天就该放假,此时此刻,大概已经在回家的车上了。我旁敲侧击地问彦红有关彦青回家的消息,却没收到一点较我更多的有效信息,仿佛彦红身为长姐也并不清楚似的。要问彦青妈妈呢,又想起先前那看动物似的诧异的目光,于是默默打消了念头。鬼使神差,我又想起了那个十年之约。

      我记不清究竟是哪一日同彦青许下的约定了,只记得是一个冬日,况且又在年关前。算一算,似乎同现在正是同一个时节。于是,突然决意去老地方看看。

      舍友正在一旁收拾东西,闻言很诧异:“你不是要复习?”

      我说:“今天有事,重要的事。”

      “比期末考还重要?”

      “比期末考还重要。”

      仓促间只带了那本不知道密码的密码本,还有那块幸而不幸的石头。坐地铁从学校到老地方,再加上行走路程,五十分钟匆匆便闪过去。这五十分钟我忘却了期末考,脑子当中混混沌沌,在地铁的喧嚣同拥挤人群的嘈杂声中,只有一个问题在脑海中不停盘旋:

      倘若真的遇见了彦青呢,你要同她说什么?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许久。从填报志愿,到今天,匆匆七个月已经从手中滑走,几乎每日每夜我都会想起这个问题,而后被困扰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彦青时时入我的梦来,然而每每总是无言,或许是因为我不知道彦青现在是什么声音,或许是日有所思,总之,梦里的彦青总是安静,在梦境独有的金色阳光下,忽而是面容姣好的少女,忽而是那拖鼻涕的小孩子。醒来时,眼角总是潮湿,却哭不出来。

      登上出站的电梯,我默默闭眼,双手合十,只为了祈祷电梯开门时,能在那块最不起眼的石头一边,见到最想见到的人。但是“一楼到了”而我睁眼时,凝视我的只有拖着小车的一个老妇,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如山核桃,眼神怪异,散发着口气的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等我跟在那一车的各色蔬菜后面走出电梯时,所见到的只是一块光秃秃的石头,没有人,连狗也没有。

      那一刻,似乎有什么在我心中坍塌了。

      然而究竟是什么坍塌了,我到底说不清楚。只是不由自主地独自在那石头一旁秃鹫似地盘旋着,一圈,又一圈 ,顺时针,逆时针,盯着石头的表面,似乎要把上面看出什么独特的印记。秃鹫还有一个要等待的目的,我却真正地连目的也没有,只是盘旋着,让那毫无特点的土黄色的石头与石头上红色的艺术字相交织,交织,直到不分彼此。察觉了周边有人注视,便慢着脚步,假装不在意地离开几步,待到这人离去,再回来继续盘旋。口袋里的石头沉甸甸的,压着我的衣服,把衣服压成一个很难看的形象。我想把它掏出来狠狠地丢向公园的某个角落,然而握在手中,受那温润如玉的触觉所感染,终于狠不下心来,只是用拇指狠狠按压几下,权当是已经给了自己一份安慰。

      不知道究竟盘旋了多久。只记得是天色黑下来时,我终于累了,然而实在没有胃口,于是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公园中最熟悉不过的那把长椅,而后瘫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空荡荡只挂着一把镰刀似的月亮的灰紫色的夜空,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哭。由木条构成的长椅的缝隙当中,卡着一颗不知是谁遗落的、显然是从发绳上掉下来的塑料粉色星星,印象里,记得小时候的藏品当中有一颗类似的,然而不曾出现在彦青的收藏当中。我本能似地捡起来装进口袋,“搬家鼠”的名讳,又一次响彻耳畔。

      不远处的小广场上,那广场舞的音乐还在顽强地野蛮生长。

      彦青终于还是没有出现。一直到我放假离开这座城市,彦青都没有出现。回家要带的行李不多,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鬼使神差地把密码本也放进了行李箱。回家拿出来,重新随手输了三位数,竟然正好就是密码。翻开开头十几页画了各种各样异想天开的画,经营着一个十年之前的游戏本;之后几页,是我和彦青那时候一起歪歪扭扭写下的日记和故事。铅笔字当中夹杂拼音,远看,一页纸上好几个橡皮擦不干净的黑印子,零零散散分布在页面上,像防伪标识。故事里有独角兽,有彩虹,有小狗,有当时流行的恋爱脑故事,也有充满魔法的奇思妙想。然而也只是短短几页。剩下的半个本子,是空白的,就像那个年纪的我们的每一个本子,宿命是用了一半,就会被抛弃。读到这里,我总觉得丢了什么。然而究竟是丢了什么,我到底说不清楚,只觉得心中缺了一点什么,尽管同时也有什么在往上补,但总是空得难受。

      母亲收拾衣服,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石头和那颗粉色的星星,差点要扔,又被我好说歹说留了下来。几句不过心的唠叨之后,母亲忽然说:“彦青和家里人合不来吧,她前几天才刚走。”

      “是么……那么和你们合得来?”

      “那么久没见了,也不是亲戚,有什么合得来合不来的……只是偶尔照顾照顾,做顿家常饭就是了。她走之前问我要你的微信来着,我给她了,你们没联系?”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拿起手机,刚好看到一条好友申请。申请理由特别简单,只有“彦青”两个字。我不记得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只记得心跳似乎一下快到巅峰,手抖得不行,深呼吸很多次,才点下“通过”的按键。然后我藏进自己房间里,端坐在床沿,看着手机屏幕上端的“对方正在输入”消失又出现,紧张得不停咽口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聊天框里弹出四个字,只有四个字:

      “好久不见。”

      我也开始“正在输入中”。写了很多字,写一句便删一句,总觉得词不达意。摸了摸身边的东西,忽然决下心来,拍了一张身边那些零零散散东西的照片发给彦青,说:

      “好久不见,搬家鼠。”

      十年之约,在那一天悄然无息地进行。

      然而,我与彦青之后也没有见过面,或者是因为两个人都不知道见了面能说什么,所以干脆就把这关系停留在了网络。我到底不知道现在的彦青长什么样子,彦青同样到底不知道我如今的模样。只是偶尔通过彦红与我的父母,给彼此留一点只有我们懂得的秘密。彦红笑我们神经。我不知道彦青怎么想、怎么说的,然而听闻这话,我只是对着彦红笑一笑,像十年前一样,冲她翻一个小小的撒娇式的白眼。彦红没有像十年前那样叫起来,她只是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微微红了眼眶,好像在她眼中,我还是那个小小的、倔强的孩子,她也还是那个黑而爱笑的女孩。我说我要给彦青留一点东西,要她转送给彦青。彦红又笑了,说:

      “巧了,彦青也给你留了东西。”

      初夏的阳光有晒化人心的能力。我和彦红坐在公园湖畔的长椅,嗅着柳树新叶的味道,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又回到十年前那无数个宁静的时刻。我说,那么,我们就一起看看吧。

      我和彦红同时伸出手,两个手心里,躺着一粉一蓝两颗塑料星星。

      我看着彦红。彦红的微笑似乎差一点被哭所取代,然而马上变为大笑,像是十年前一样,如同该上油的门,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搬家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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