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醉》秋月陌风

17、第17章

　　微黄的笔尖蘸上些许墨汁，李煜稍作思忖，提笔落字。
　　“月前，吾于桂林府遇一故人，深感上天垂怜，遂与之返其乡……”
　　那双手白净修长，写出的字清瘦有力。
　　赵匡胤原本站在李煜身侧为他研墨，窥见第一句后，便侧过头不敢再看。
　　故人。
　　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称呼了。
　　窗外三三两两的麻雀停上枯树枝头，带起几片晶莹的雪花，赵匡胤盯着那处出神，唇边一直带着笑意。
　　不多时，李煜放下毛笔，轻轻吹了吹写好的信，折起来收进信封。
　　瞧见赵匡胤又在神游，李煜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叫他：“官家。”
　　赵匡胤耳朵尖有点红：“莫要乱讲。”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李煜把信封交给店家，顺带撂下一把碎银：“劳烦阁下交给信差。”
　　店家双手接过，忙声说好，再抬头，那二位已出门去了。
　　“你风寒刚好些，莫要再着凉了。”赵匡胤替李煜拉紧了衣帽，言语间呼出一团白雾。
　　李煜温声说好。
　　二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李煜瞧见孩童手里拿着红彤彤的冰糖葫芦，觉得自己手心有些空。
　　然后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勾住他的指尖。
　　赵匡胤面上不动声色，他顺着李煜的视线看过去，问道：“想吃？”
　　李煜闷笑着点点头。
　　他们在一家糖葫芦摊前驻足，摊主裹着厚厚的棉袄，脸颊冻得通红，朗声说道：“咱家这有山楂的，红枣的，黑枣的，青提的，您看您二位来点什么？”
　　李煜看着一排色泽诱人的冰糖葫芦，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偏偏这时候身后还有天真的女娃，扯着母亲的袖子脆生生地说：“娘亲，前面两个哥哥好久哦，他们还拉手手，我也要拉手手。”
　　妇人尴尬地示意孩子噤声。李煜脸颊有些烫，忙随手挑了个山楂的离开。
　　圆润火红的山楂，裹上一层晶莹剔透的冰糖。李煜观察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张嘴咬下最上面的一颗。
　　极凉，极甜，极酸。李煜的表情瞬间变得非常丰富，赵匡胤笑着偏头看他，问道：“酸吗？”
　　李煜连忙点头。
　　赵匡胤笑意更浓，攥紧了李煜的手，将他拉到无人的窄巷。他揽着李煜的腰，向后拽了一下大氅的帽檐，凝视那双含水明眸：“张嘴。”
　　李煜薄唇微启，赵匡胤低头吻下来。
　　他先是舔走了李煜唇边的糖渣，随后侵略进对方的口腔，将山楂在两人舌尖碾碎，酸酸甜甜的味道蔓延开来。
　　纠缠了好一会儿，赵匡胤才放开他。李煜抬腕掩住唇角，佯装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赵匡胤帮他重新拉好帽檐，伸手往右边一指：“看。”
　　方才他们是从左边进的窄巷，李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右看去，巷子另一头的外面，有大片梅树丛生于皑皑白雪之上。
　　“当年我答应过你，带你去看梅花，”赵匡胤勾起的嘴角带了些苦涩，“可那时候，你的眼睛却看不见了。”
　　李煜走到梅林旁，鼻尖嗅到清淡至极的梅香，目光拂过红中带粉，粉中含白的梅蕊，不由得吟出诗僧齐己的诗句：“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
　　赵匡胤站在他身侧没有出声。此情此景，与当年分毫不差。
　　只不过——
　　“那时的我，眼睛是能看到的。”
　　他的嗓音还是那样好听，如山间清泉，似苍穹明月。
　　赵匡胤愣住。
　　那时候他结束了十国多年鼎立混战的局面，登基称帝，国号为宋。众臣道喜，百姓欢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此起彼伏，响彻大江南北。可那时候只有赵匡胤自己知道，他并不舒心。
　　纵然高坐于金銮殿之上，身着八尺黄袍，指点江山社稷，俯瞰众生臣服。
　　他对得起拥护爱戴他的一众雄兵猛将，对得起饱受战乱之苦的万千子民，甚至对得起久卧沙场南北征战的自己。
　　可是——
　　他的从嘉却看不见了。
　　那样清秀的眉眼，那样万种风情的重曈子，被一条黑布遮住，叫外面的人看不清绝世容颜，里面的人瞧不见锦绣繁华。
　　那时赵匡胤寻便了天下名医，整夜整夜不能安睡，他焦心，忧虑，他愧疚，自责。
　　他总是牵着他的手，遗憾地说，此番美景，你若是能看到就好了……
　　等你的眼睛好了，我陪你回江南看雪……
　　凉风轻起，花瓣飘落。
　　原来，竟是……
　　“……什么时候？”问出口话带了颤音，四散在了风里。
　　“北上之后，慢慢地，就看得见了。”
　　“看得见澄瑞庭廊？”
　　“是。”
　　“看得见冬日梅花？”
　　“是”
　　“看得见……”
　　“赵匡胤。”
　　李煜抬腕，拂去他面颊冰凉的泪水。
　　“下面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你且听好了。”
　　“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信来生。”
　　“可我信你。”
　　“也爱你。”
　　说罢，他想了想，收回湿漉漉的指尖背到身后。
　　“最后一句，可以多说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