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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燕子 ...

  •   江汜第一次见到越会星是在母亲的葬礼上。

      对那个时候的江汜来说,他无法理解什么叫做去世。

      所有人好像都在哭,做事拿不定主意喜欢依赖妈妈的爸爸在哭,平时唯唯诺诺在妈妈面前不敢大声说话的爷爷在哭,那个平时见不到面老是悄悄说妈妈坏话的奶奶也在哭。

      为什么要哭呢?江汜茫然地看着他们。

      不久之前,妈妈躺在病床上,还可以笑着给他讲故事,捏他的鼻子。妈妈说她就要变成快乐王子身边的小燕子,去替不能动的王子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了。妈妈还说,比起江汜,可能王子更需要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尽管江汜也曾经沮丧地反复恳求妈妈不要走,但他很明白,妈妈虽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可是一旦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无法让她回心转意。

      所以最后他只是委屈地要求妈妈有空的话记得回来看他。妈妈告诉他,如果看到一只小燕子找他,那就是她回来了。

      那之后过了三天,爸爸就哭着和他说妈妈死掉了。

      死是什么意思呢?江汜不理解。他试图向爸爸解释妈妈只是变成了一只小燕子,现在正在给需要帮助的人送宝石。可是爸爸好像更加伤心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比起江汜更像个小孩子。

      江汜只好学着妈妈的动作抚摸他的头,捏捏他的鼻子和脸,最后握住他的手,轻轻哼着妈妈喜欢的曲子。每当他因为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妈妈就会这么做。

      他希望爸爸能够体谅妈妈一些,毕竟妈妈平时又要工作又要哄他和爸爸,难得休息一段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支持她呢?

      爸爸很伤心地哭了一阵子,又立刻将江汜推开了。他的五官都因为哭泣和愤怒而扭曲起来,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姣好俊美的样子。

      “好,好。真不愧流着林家的血,你妈没了你还在这里唱歌?”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江汜小小的身体,像一座巍峨的大山,“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真是冷血。”

      “不是的……”江汜讷讷地说,但爸爸的表情实在是太凶狠可怖,他坐在地上,紧张得无法为自己辩解。

      “还敢和大人顶嘴?!”男人看起来更加愤怒,条件反射般举起右手,但到底顾忌着林家,最后还是悻悻地放下了。他在房间里像只被捕进网子的苍蝇焦虑地走来走去,泪痕凝固在他脸上,有种滑稽的假面感。

      江汜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趁他不注意小心翼翼地挪了挪有些发麻的双脚。

      “你姨妈最近找过你没有?”男人想到什么,突然扭过头盯着他。

      江汜挪到一半的脚僵住了,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爸爸只是在问他问题,于是立刻乖巧地摇摇头:“没有,最近我没有出门。”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和人说话的时候要加称呼?”得到这个答案男人紧皱的眉头微微一松,转而瞪他一眼,“你真是被宠坏了,到时候出去被人嫌弃没教养,丢的可是我的脸。”

      “对不起,爸爸。”江汜赶紧低着头认错。

      “这还差不多。”男人满意地轻哼一声,“那你妈有没有和你说过遗产的事情?你可是她的独生子。”

      他想了想,怕小孩子听不懂,又解释道:“我是说公司股份这些,不是房子车之类的。或者你妈最常联系的那个代理人,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爸爸到底在说什么呀,江汜看着他的嘴巴开开合合,说出的净是自己不理解的东西。他强忍住打哈欠的欲/望,诚恳地回答对方:“妈妈没有说过这些,妈妈只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故事。”

      他又觑了一眼父亲的表情,飞快地补充:“爸爸。”

      “啧。”男人不满地咂舌,声音小到几乎是自言自语:“自家人还瞒着……肯定和她姐姐都商量好了……”

      他又烦躁地瞪了一眼地上的江汜,看着他匆忙露出的讨好的笑脸,居高临下地说:“那你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尤其别跟你姨妈见面。”

      江汜想问为什么,但爸爸今天真的变得好奇怪,他瘪瘪嘴,最后还是把问题吞回去,闷闷地点头。

      “唉。”爸爸好像注意到他的不解,泪水立即又从眼睛里流出来,他搂住江汜,悲伤地说,“你不懂,她们那些生意人和我们不一样,太冷血了。爸爸不想你变成她们那样的人,听话好么?”

      他一哭,就好像又变成以前那个优柔寡断惟妈妈是从的爸爸了。江汜想不明白,于是干脆不想了,也伸出手回抱住父亲:“我都听你的,爸爸。”

      父子俩就这样拥抱着,在这座四处盛开着大丽花的奢华庄园里。庄园外,燕子们正成群结队地飞往北方。

      春天已经来了。

      葬礼的那一天,无数江汜从未见过的叔叔阿姨们将这个常年空荡荡的庄园塞满了。每个人都在哭,哭得好像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尽管江汜从没听妈妈提起过他们。

      葬礼开始前,爸爸反复要求他一定要在圣母祷告的环节痛哭,向大家表达自己失去母亲的痛苦。哪怕江汜和他说妈妈并没有走,他也不觉得自己失去了妈妈。最后江汜反而内疚起来,“我实在是哭不出来,爸爸。”他这样羞愧地坦白。

      爸爸又是好一顿恨铁不成钢,只好塞给他一瓶眼药水,嘱咐他不行就用这个。江汜心里觉得很是对不起他,自然无有不从。

      结果因为掌握不好剂量,最后一不小心倒多了,害得他真的在葬礼上泪流不止,眼前一片模糊。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时,爸爸的演讲致辞都已经结束了,他完全不知道爸爸到底讲了什么,因而生出一种没写作业的差生格外担心老师抽查作业的紧张感来。

      在这种高度紧张状态下,他捕捉到有个女声轻轻发出嗤笑声。

      他心虚地梗住脖颈,只怕是自己“作弊”的行为被人发觉,也不敢去找到底是谁。好在那一声之后就是唱诗班环节,主持葬礼的圣母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些类似“今天诸位兄弟姐妹团聚在这里……”的套话,大家便又纷纷开始默默地在歌声里抽泣起来。

      在江汜坐立不安的焦虑中,葬礼很快就进展到最后一步。

      随着那巨大的黑色棺木渐渐被泥土掩埋,江汜站在最前排,突然感到一种非常不安的慌张。妈妈的身体就在这个大箱子里吗?那她究竟变成哪一只燕子了?她真的还会记得回来吗?到时候要是认不出她怎么办?

      他突然想要制止这些人,他想先把妈妈叫醒问问她,约定一个暗号或者标记之类的,或者起码要定下准确的时间。真奇怪,怎么那时候就没提前想到这些呢?难怪妈妈总说自己好骗。

      可是此时他被父亲紧紧牵着手,父亲攥得那样用力,让江汜有种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的错觉。别说去叫醒妈妈了,就连往前走一步估计都是不可能的。江汜望望父亲悲伤的脸,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到时候……等到一切都结束了,再来这里看看吧。江汜这样想。

      在众人的抽泣声中,一块印着林琦英照片和生卒年月的石碑仿佛一枚印章落下,将这个人的死亡尘埃落定般敲定成事实。

      “阿汜。”一个板着脸,不苟言笑,但和墓碑上的女人十分相似的女人对着江汜说,“你要来林家住一段时间吗?”

      一时间,所有的抽泣声都好像被按下暂停键,除了风声之外,这片空旷的墓地上静悄悄的。

      人们心中十分清楚……林琦茵作为姐姐,这是想要抢侄子的抚养权了。

      这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和林家相比,江家简直就是一脚就能踩死的蚂蚁,既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什么地位。江允仁作为父亲也没什么可说道的,说他是只软脚虾都算抬举了,除了一张脸简直一无是处。

      面对这位强势的妻姐,江允仁一向能逃就逃,能避就避,如果非要见面不可,那就扮演好妻子的花瓶一言不发。习惯成自然,尽管妻子已经不在了,他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姨妈……”江汜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只牢牢记得父亲的教诲先称呼人,“怎,怎么了?”

      林琦茵微微柔和表情,蹲下来和他平视:“姨妈很久没有见你了,有些想你。来和姨妈住好么?小琢正好也念叨你。”

      江汜记得林琢这个哥哥,因为出生时一些意外身体很不好,听说最近大病一场,现在还下不来床。

      江汜心里一软,正要回答。父亲之前已经放松的手又突然握紧,紧到江汜不解地去看他,发现他又露出那副极度痛苦悲伤的表情。

      江汜福至心灵般明白了,他轻轻地问:“那以后我还可以回来吗?”

      林琦茵本来弯起的嘴角又慢慢变成了直线,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江汜挣开父亲紧紧握着的手,上前拥抱住这个刚失去妹妹的女人。

      “对不起,姨妈。爸爸只有我了,我还不可以离开他。”他说,“我会常去看你的,谢谢你。”

      女人回抱住他,没有说话。江汜感受到自己的肩头逐渐湿润,但等她再抬起头来时,又恢复了那副坚强的精英表情。

      告别仪式后,江汜就被父亲以身体不适的借口关在房间里。

      “阿汜,爸爸是为了你好,”男人关门前这样对他说,“你姨妈想把你抢走……爸爸太害怕了,爸爸只有你了。你乖乖的在这里呆着好吗?”

      江汜抱着童话书,顺从地说:“我明白,我不会走。这是我们约定好的。”

      男人感动地亲了他一口,匆匆招待客人们去了。

      江汜一个人在房间里,把那本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童话书又看了一遍。这里的每一个故事妈妈都给他讲过,不过讲的时候她总是会自说自话地增加一些细节。像什么小美人鱼最后和女巫变成了好朋友,她们一起帮助过被压在大山下面的猴子之类的。

      小时候他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自己看了书才发现妈妈在瞎编。他生气地找妈妈对质,妈妈却告诉他,这就叫求证精神,只听别人的话远远不如自己亲眼一见……总之,最后江汜又稀里糊涂地走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走到窗口,趴在窗台上透过一丛一丛大丽花远远眺望天空。唉,才这么几天他就有点想妈妈,被妈妈知道一定又要说他娇气了。

      妈妈会经过这里吗?他吸吸鼻子,这下是真有点想哭了。

      “啊!你好。”他听到一个有几分耳熟的声音,“我迷路了,请问你知道会客厅怎么走吗?”

      这不是那个之前嘲笑他的女生吗?!江汜略一回忆就分辨出来,赶紧压低声音,防止自己被认出来。

      “咳……你是谁?”他借着花丛和窗户遮掩着自己的脸。

      “我是今天的客人,我叫越会星。”她大大方方地介绍着自己,“你呢?”

      “我……我是今天值班打扫房间的佣人。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情急之下,他开始胡编乱造,“会客厅的话……会客厅顺着花园一直走到底左转直走再右转就到了。”

      越会星的鼎鼎大名他当然是知道的。显赫的家世暂且不说,传奇的经历就足以让她成为孩子们和大人的谈资。据说三岁以前她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傻子,父母都已经放弃她继续备孕了,她却像如有神助一样在某一天突然开窍,变成一个一点就通的天才。那之后,人们都说她是大智若愚,之前只是不屑于展露自己的天赋罢了。

      想到这里,他更加紧张,很怕自己拙劣的伪装被这个声名在外的“神童”看破,又笃定她必然是看穿自己之前滴眼药水的拙劣行径,因此才发出笑声。

      “你……那个,”他不安又惶恐,生怕她要去告状,鼓起勇气问,“我之前在仪式上干活的时候,听到你笑了……请问是为什么呢?”

      快动动脑子,江汜……快想想怎么说服她不让她去告密!

      隔着花丛,江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有些疑惑:“啊?噢,那时有佣人在吗?”

      糟糕!江汜暗叫不好,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说那个啊,抱歉,这毕竟是葬礼……我不应该笑的。”她诚恳地道歉,“只是我觉得大家都很虚伪,明明根本不伤心还要装哭,有点滑稽。”

      “你,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伤心呢?不伤心怎么哭的出来呢?”江汜不解地反问她。

      “诶呀,你是不是还是个小孩子啊?江家怎么还雇佣童工?”她反而先问他,吓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大人的世界你不懂啦,很多时候真的伤心是哭不出来的。”

      明明你也就大我一岁,江汜不满地鼓起脸,却不敢反驳她。

      “我觉得这里面真的伤心的……就只有大林阿姨和小江弟弟了吧?就是那个,小林阿姨的儿子,一下子想不起来叫什么了……”越会星接着说。

      江汜啦,叫江汜。江汜暗暗在心里补充。

      “你不觉得……呃,江先生,江先生很伤心吗……?而且小江少爷,他一直都呆呆的,哭起来也很假,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很伤心呢?”

      “所以才说你是个小孩子啊!”江汜几乎能想象出她双手叉腰理直气壮的样子,“那个姓江的,哭起来还梨花带雨的,是在葬礼拍写真啊?怎么还要展示自己最好看的一面,甚至还要化妆,画憔悴妆!这也太假了吧。”

      “至于小江么,他还那么小,估计都不知道什么叫死掉吧。虽然我不觉得死掉是件不好的事情,但是毕竟没有妈妈了。你看他现在还呆呆的,只是不理解而已,等他发现妈妈不在而且不会回来了……”

      她的声音开始低沉下去,自己也沮丧起来:“那个时候一定会很伤心的……真可怜,到时候谁还能在身边陪他呢?”

      她为什么听起来这么伤心?她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为什么现在可以来可怜别人?

      江汜用手指在玻璃上把自己的哈气画成一只小燕子,反正他现在不觉得自己伤心,只是有点寂寞而已。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会伤心,他还有爸爸和姨妈呢。”确认对方不会去告发自己,江汜一下子安心了,“你不是要去会客厅吗?晚了的话菜会凉的。”

      “啊!对哦,跟你说话都忘了。”她惊呼一声,随着脚步声远去,这片花园又重新回归了宁静。

      江汜凝视着那只窗户上的燕子,一直看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体会着父亲自那以后大变的态度和性格,禁闭和禁食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姨妈为了林琢的病情常年久居他处,联系也渐渐稀少了,更何况他并不想向对方求助。他渐渐学会了伪装,学会拐弯抹角地达成自己的目的,也逐渐明白了越会星当年的话。

      他不禁想到,那么小小年纪的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那段花窗下彼此见不到面的对话,多么像告解室里的忏悔。他是一个心中有鬼的罪人,而她是倾听者,也是开解他的圣母。

      她从不知道当初和她交流的人是谁,也没有必要知道。她那么优秀、骄傲又聪明,怀着一种早知世事的成熟,和人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却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他就这样一直沉默着,在幕后关注着她,看她轻轻松松取得别人难以想象的成就,看她游刃有余周旋在各种人之间但从不真正建立起什么关系。尽管后来她遭遇绑架,回来后一改之前的行事风格,开始不学无术,甚至和言轻翊那种人结交,变得爱管闲事。

      但只有他能注意到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疏离,注意到她每次都能精准地让自己保持在恰到好处的中等水平,注意到她最后总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仍然是一块万里挑一的宝玉,只是给自己套上一层厚厚的外衣遮掩光彩。

      这是他独享的秘密,他追逐着她的脚步,像信徒一样虔诚地信仰她。但是渐渐的,他开始奢求更多。为什么她可以关注那么多人,却从来注意不到他。为什么她曾经猜到那个男孩会孤独悲伤,却从没再想过伸出援手。

      这样想是不对的,他反复这样告诉自己,没有关系,只要忍耐就好了,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他只能让自己努力变得更加优秀,也许有一天就能被她看到。

      直到她遇见了林琢,那个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的兄弟,这一次连她的目光也夺走了。

      他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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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前五章大修了一下,希望变得更好读一些(苍蝇搓手) 随榜更新,求求点点收藏和评论不要让我单机磕头了orz ps.预收也可以看看,一本仍然是模拟器,非典型快穿;另一本是普女玛丽苏训狗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