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之》吃麻辣烫的碗

1、即见·寂岁1

　　陈礼被巨大的轰隆声惊醒，入眼的景观只有在电视上才会出现的断壁残垣、冲天火光，还有……残肢。那是一只断臂，手掌朝地，手指朝向她，陈礼甚至能清晰的看到指甲缝里灰黑的泥土。在断臂的不远处，距陈礼大概十步之遥的地方，有半截还在淌着鲜血的身子。
　　那是个女人，着和断臂上相同布料的衣裳。长而凌乱、附着灰白尘土的头发遮盖她的面容。可是陈礼却依旧透过她打结的头发，看见了她睁开的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光彩的眼睛，是无神的、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的眼睛，盯着……陈礼。
　　“走!”
　　陈礼被人一把扯住衣服向上拉。还没站稳，衣服就被松开，旋即手腕被狠狠掐住。陈礼被扯着向前奔跑起来。
　　陈礼逐渐地靠近那个女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十步的距离，却像一个世纪。越是靠近，死亡的气息也愈发浓郁。陈礼说不清那是什么，她只觉得，那个女人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那双无神的、直勾勾的眼睛在移动，随着她的步伐。
　　又是一道近在耳畔的轰隆声响起。
　　陈礼寻声望去，原先呆的地方尘土飞扬，断壁残垣一块一块砸下。她被呛得咳嗽，而扯着她奔跑的人依旧快速的向前，如履平地。
　　不知跑了多久，她们跑进一个黑暗的地下室，准确来说是陈礼被带进一个防空洞。
　　防空洞已经远离城区，处于某个人迹罕至的小山丘中，周围有半人高的杂草做掩体。防空洞嵌入地底，只有洞门的石砖稍高出半截，洞口处有个向下的急坡，一跳下便可进入防空洞。
　　洞里十分昏暗，只有洞口处有自然光照，再往里只有依稀可见橙黄色的蜡烛光斑。带着陈礼奔跑的女子从衣裳里拿出一盒火柴和一根蜡烛。点燃蜡烛后走向防空洞深处。
　　女子举着蜡烛左右张望。防空洞很长，却不宽，两人面对面靠墙坐下后，中间仅可容一人通过。她很快就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起来保住了她。
　　男孩只到女子的腰部，她蹲下来将男孩紧紧的揉进怀里。
　　“娘……”如蚊子般细小的稚嫩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落入女子耳中，像一把铁锤砸碎她坚固的外表。她轻微的哭泣几声，安抚男孩坐下。她将男孩搂在怀里，把原先男孩身边拿来放包裹的地方让出，招呼陈礼坐下。
　　陈礼的背靠在坚硬且冰冷的岩石上的那一瞬，停机的脑子终于缓慢地开始运作。她侧头看向相拥而泣的母子，又看向四周面如土色、毫无生机的人们。她咿呀学语地开始熟悉周围的环境。
　　心脏的跳动清晰感知。
　　她突然反应过来，如果刚刚她没有被拉走，如果刚刚她依旧愣在原地，那倒塌的墙壁砸的就不是空地，而是她了。
　　咚，咚，咚……铿锵有力地心跳，在昏暗狭长的防空洞内，在陈礼的耳边，无限放大。
　　一睁眼所看到的画面，断壁残垣、冲天火光、断臂、尸体……走马观花地在陈礼眼前放映。压制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如决堤洪水奔腾咆哮地夺走陈礼的大脑。
　　太可怕……太可怕了……陈礼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环抱住自己的身体。脑袋一团乱麻，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穿越了。
　　这是陈礼不愿相信的想法，却是被她潜意识认可的事实。身体的疼痛、奔跑的劳累，还有精神层面的害怕、痛苦……每一样陈礼都能切实感受到，与梦境里的虚无缥缈不一样。
　　她真的穿越了，十分戏剧的事情真实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陈礼很难去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想回家……好想，好想回家……
　　如果……死了，会不会就回去了……
　　陈礼想。
　　陈礼作为21世纪的平庸青年，以不上不下的成绩考上一所不上不下的大学，然后开启摆烂的大学生活。
　　在穿越前，她正在家里看中国近代史书。陈礼并不算是一位爱国青年，只是偶尔看完近代时期的电视剧或电影会短暂的燃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热血念头，然后在她翻开课本的时候，热血念头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浇灭。
　　陈礼那时正读的热血沸腾，为以身殉国的先辈感到痛心疾首。随即她就想到这段历史于她而言算什么？到底只是一段文字，一段历史，她会为此感到悲伤、感到难过、感到愤怒，可也就如此了，她会照旧短暂热血，然后迅速开摆。
　　陈礼内心变得复杂。因为和她没关系，所以她对这段历史的感受是尊重的，也是短暂的。
　　如果，她活在这段历史里呢？
　　陈礼迷迷糊糊地想着，枕着书，沉沉睡去……
　　肌肉因剧烈运动及不恰当的睡姿而抽痛，身体也有或大或小的划伤，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使陈礼从睡梦中醒来。橙黄的烛光照亮靠在她膝盖上的稚嫩脸庞……她恍惚一阵，反应过来自己穿越了。
　　陈礼刚刚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安静很安静的梦。她差点以为自己回家了。
　　她看到爷爷端着果盘站在身边，轻声对她说:“困了就上床睡觉，别趴在桌子上，等下着凉了。”
　　她看着爷爷朦胧的身影，忽然想起爷爷经历过日军侵华时期。小时候她问过爷爷日军来了怎么办，爷爷说日军打过来，他们就跑到山里去，一躲就躲好几天，吃不好，睡不着，等回家了，也什么都没了。
　　她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
　　陈礼以前不懂，只觉得战争时期很艰难，现在陈礼依旧不懂，但觉得战争时期什么都难，包括活下去。
　　陈礼想奔赴死亡，因为她接受不了战争，太可怕了。她也接受不了这里的生活，从细碎的衣食住行，到大的活下去……
　　她比刚才镇定不少。
　　第一，她会去死；第二，这个时代的她死了，可能她就回到现代了。
　　可是死亡对于以前的陈礼很遥远，所以她没有想过自己的死亡，在做出死亡决定这一刻，害怕的情绪攀升到顶峰。
　　害怕未知，不知道死亡会感受到什么，会不会迸发全身器官衰竭产生剧烈疼痛，痛苦又挣扎的嘶吼？
　　以及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回到现代该怎么办，又会发生什么？
　　陈礼站在死亡、战争、未知之间摇摆不定。
　　陈礼转而懊恼穿越这件事本身。为什么她会穿越？为什么偏偏是她？就算穿越，为什么不能像小说一样穿越成什么富贵人家的娃？为什么不能穿越到和平年代？
　　陈礼气愤，却无可奈何。
　　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她临睡前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还是……因为她短暂的尊重……？
　　那她穿越到哪了？这里人所穿的粗布麻衣，砖房，木结构，还有泥泞的路面……她穿越到的时代，多半就是近代的中国，处于水深火热，悬崖峭壁上的中国。
　　平稳的呼吸声从四周传来，陈礼扫视一圈，大部分人依旧木讷地睁着眼睛，只有少部分人闭上眼睛。
　　睡得安稳吗……
　　外面爆炸地轰隆声，还有地面轻微的颤抖。
　　“你醒啦？”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陈礼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女子，点头回应：“是的。谢谢你救了我。”
　　如果没有她，出身在和平年代的陈礼就会承受此生身体和心灵上最大的痛苦。
　　“没事。俺看你愣住了。”女子把男孩抱到怀里，“被炸晕了吧？俺在后面，身边刚好有矮墙才幸运地逃过一劫。”
　　女子紧紧握住陈礼的手，眼泛泪花：“俺们都很幸运。”
　　原主倒在地上原来是被炸弹冲击。陈礼能穿越来这具身体，看来原主并不幸运。
　　“咦……”男孩举起手指向坐在对面沉睡的老人，“这位奶奶睡了好久。”
　　男孩扭头对女子说：“娘，我们刚来的时候她就在睡觉了。”
　　坐在老人周边的大人闻言皆扭头看向老人。她蜷缩着消瘦的身子倚靠墙面，抱着膝盖的手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头垂在双臂之间，挽起的白发散落几缕落在手背上。
　　“奶奶。”男孩喊道。
　　老人没有回应。
　　众人面面相觑。女子将男孩抱给陈礼，起身走到老人身边，伸手试探老人的鼻息，等待片刻，又将手放到老人脖颈处寻找脉搏。
　　陈礼紧张地握紧双手，呼吸变得漫长又沉重。自陈礼穿越以来，炸断的女人是陈礼经历的第一场死亡。
　　她摇了摇头。
　　时间在那一秒短暂的凝固，听不见呼吸，也感受不到心跳。
　　睡梦中离去的老人是陈礼在这里经历的第二场死亡。
　　众人的神情回归最初的木讷。陈礼环视一周，像在一汪泥泽里，他们平静的和一堆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陈礼艰难的在里面喘息。
　　死亡，在这个年代太常见，和呼吸一样，稀松平常的融入日常生活。
　　陈礼现在却想要活下去。因为，她也曾在这里清晰的感知到生命力，从小男孩的身上，从小男孩妈妈的身上。他们彼此牵挂，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人。人情味和生命力，并没有从这个时代消失。
　　陈礼不想辜负。
　　陈礼站在老人面前。她知道自己现在对死亡难以名状的情绪很快就会被这个战乱频繁、居无定所的时代，被这个下一个死掉的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时代所磨平，变得和他们一样。
　　但，陈礼不想，她不想变成一个没有情绪的、木讷的木偶，她不想变成泥泽里的一点泥泽。
　　老人身体僵硬，无法放平。陈礼和女子一起拿被子裹住老人的身体。
　　陈礼想敬畏生命，同时，也敬畏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