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圆缺》芳泽兮

65、追忆 下

　　此时时辰尚早，明畔湖基本看不到几艘来往的船只，祁渊清任由水流托着小舟往何处走，兀自抱着琵琶，轻轻扣响了第一声。
　　湖流漾漾，白雾四起，岸边的一排青山未完全显露，在半空勾出几笔皴染，此时此景，最适合酣畅一曲，祁渊清正弹到高潮，忽觉有另一艘小船从旁边缓缓渡来，差不多与自己并行。
　　祁渊清余光一扫，是一艘乌篷船，船檐上多添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看不清里面的人，不多在意，继续弹完最后半曲。
　　这时，一股风划过湖面，虽不大，但足以吹开熨帖在湖面的薄雾，以及乌篷船上的白纱，祁渊清无意间转眼看去，最先看到的是从白纱内飘出的一张宣纸，祁渊清伸手接住了那张纸，一抬头，眼睛对上船檐下透出来的一张脸。
　　整张脸都清透的像一眼就能看穿，在人间看到这么一张脱俗清亮的脸，祁渊清愣了一瞬，微笑着看着那双像是湖水之神化出的漂亮眼睛，将宣纸递过去：“这个是你的吧？”
　　男子将白纱全部掀开，淡青色的外衣衬得他的脸更加白皙清透，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笑着摇摇头，祁渊清马上领会，连忙道：“啊，真是抱歉啊。”举着宣纸的手仍未收回。
　　男子指了指宣纸，作了个手势，意思要他看，“好啊。”祁渊清将琵琶搁在一旁，轻轻将纸捧起，这一看，心都快陷进去，光滑的淡黄色纸面上，绘着一副气势磅礴的高山近景图，粗细不一的线条垒起巍峨峻拔，怪石嶙峋，高山的威严气势透出纸面立刻投射进心底。
　　“好！画的真好啊！是你画的！”祁渊清差点忘记他不能说话，兀自言语着，一转眼发现那男子正微笑着看着他，祁渊清顿觉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你画的真好！我特别喜欢你画的画！”说着想把画递回去。
　　男子似乎想比划什么，这时又来了一阵更大的风，将两艘船的距离快速拉开，祁渊清想都没想，抓起琵琶纵身一跃，轻飘飘的落进乌篷船内，与青衣男子紧紧挨着。
　　这身体的敏捷度，与突然来到面前的人让男子的表情僵了僵，祁渊清赶紧解释：“抱歉，我没别的意思，我看你好像要跟我比划什么，但风太大了，所以我……”说着还试图找空位挪，生怕挨人家太近让人不适，结果去发现船其实很小，根本挪不动，一翻动作反而让船摇晃起来，尴尬的祁渊清立马一动不动。
　　那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他指了指画，又指了指祁渊清的心口处，作了个连接的手势，祁渊清微微睁大双眸，道：“你是说，你画的……是我的…内心？”
　　白皙的脸笑得更开了，祁渊清看他直点头就知道说对了，喜悦之余更多的是震惊，尝试道：“你方才是划船到我身侧听我奏曲，通过曲子知晓我的内心的？”刚说不说，他刚才弹奏时确实满脑子都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了降妖除魔的时候。
　　男子点点头，将画往祁渊清怀里一推，知道这是要送给自己，祁渊清连忙将画收好，无意间瞥到了画中的落款：苏辞。
　　“苏辞。”他轻缓的念了出来，仿佛这名字跟这画一般，是极其珍贵之物。
　　他稍稍挨近了苏辞，在苏辞温暖的掌心上一笔一画的写下自己的名字，眼神温柔似这明畔湖风止后的波纹，款款而来。
　　“记住了，我的名字是：祁渊清。”
　　祁渊清把苏辞带到了自己在人间搭的草屋里，每次下凡游玩乏了，就爱往那跑，因为他的略施法力，草屋四面常年都环绕着翠绿色的竹子。
　　他喜欢竹子淡淡的气味，苏辞也喜欢待在那。
　　只是祁渊清毕竟在天界身负要职，而苏辞是个卖画人，祁渊清不在时，他就安静待在草屋作画，画完拿去卖，但每当祁渊清回去时，总能看见苏辞就在屋外等着他，他以为是巧合，可有次他突然回到草屋时，却发现苏辞没去卖画，手上正拿着一张画看得出神。
　　与第一次见面一般，突然刮来一阵风，手没拿稳，苏辞手中的画再次被祁渊清接住，画里不是栩栩如生的美景，而是自己的背影，画中的他穿着每次要执行要务时的衣服，背上没有琵琶，手里握着剑。
　　他猛地一抬头，对上苏辞愕然又失措的脸，毫不犹豫的跑上去紧紧抱住他，信誓旦旦道：“我以后都不会让你等那么久了。”
　　承诺一旦立下，他就一定说到做到，因此他经常将要务托给自己殿中的武侍或天将，只未能早点下去喝上苏辞酿的果酒。
　　苏辞喜欢听他弹琵琶，只要他一弹，苏辞就开始在一旁画画，他总能通过听祁渊清的弹奏猜出祁渊清的心情如何，然后再画出来。
　　苏辞知道祁渊清的身份，从琵琶声中也明白他的顾虑，便直接告诉祁渊清：你的要务是第一要紧的，先把你该做的做好，我们相处的时候才不会被对方的杂念影响。
　　偶尔，祁渊清也会练剑给苏辞看，苏辞虽看不懂，但总能提出中肯精准的意见。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这是每次祁渊清去处理要务前，都要苏辞在自己掌心上写的话，但那次苏辞觉着实在害臊，告诉他等他回来后再写一遍。
　　只是苏辞自己都想不到，以后的以后，他都不能写了。
　　祁渊清接到了天界的指令，三界之外，一股势力正在异军突起，以蛊娘为首的蛊妖大开杀戒，从南到北，从西到东，都出现蛊妖害人，作恶多端的案例，彼时临近中秋，蛊妖更是要大范围杀人抓妖，通通成为蛊族的祭品。
　　“我这段时间都没空回来了，记住啊，中秋时节，一定要待在草屋里，我设了结界，没有东西能进去，如果碰到什么紧急情况非得出来，你就拿这个匕首往结界刺一刀就好。”祁渊清递给苏辞一把奇特的匕首，轻轻吻过他的耳畔，红衣要上阵，转眼已是分别。
　　“等我回去时，我没看见他，找了好久，依然没找到。”流照君道。
　　江怀瑜道：“难道是蛊妖破了结界？”
　　流照君摇头：“不，是他自己出去，那是我精心设计的结界，修为不高的蛊妖根本没办法破开，而那条黑龙的模样，是我见他的最后的样子。”
　　祁渊清已经连战五天了，早过了中秋，属下非死即伤，全都走散了，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打心底有种莫名的直觉。
　　他一路追着蛊妖来到这非黑即红，光线黯淡，周遭草木枯死残败的地方，注意力一时分散就没追上，前后都摸不着路，这下彻底跟其他人走散了。
　　历经腥风血雨早让他的胆识高到望尘莫及的程度，没多想便迈进去，走路时总觉得脚底忽软忽硬，握紧剑柄震出灵光，明亮光线的照射下，地上的场景让他这个见惯了残肢破体的神仙都觉得发麻，地上踩着软的是各种妖怪或人的骨泥，硬的是褪了一半皮的手指或脚趾，一颗颗的眼球拖着血管在地面凸起，有的还在一睁一闭。
　　祁渊清突然想起之前有老神仙跟自己说过，蛊妖最喜欢用“碎”，“渣”，“残”，来处理它们不要的人类或小妖怪。
　　他倏地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直接屏住呼吸，继续向前走。
　　这时，在黑灯瞎火的前方，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祁渊清对妖兽的声音异常敏感，前方一定有大型的妖兽在等着自己，熄了剑的灵光，做好了起势的准备，只要那个东西一出现，即刻砍了它！
　　果然，随着奇怪的声音愈发近了，祁渊清看清了前面的东西，居然是一条庞大，样貌极其丑陋的黑龙，好歹是龙，这副令人恶寒的模样看得祁渊清属实恶心，现在不知道苏辞怎么样了，只希望没有这种东西靠近草屋。
　　凭祁渊清的感觉，这条黑龙修为绝对不低，自己一定要速战速决，千万不能惊动了这里其他的东西。
　　他想起了他之前在苏辞面前展示过的一个招式，那个招式及其难而邪门，他从早练到晚，苏辞就从早陪到晚，每次他疲惫的倒在地上时，苏辞马上就会跑来抱起他，面上始终挂着微笑鼓励他。
　　苏辞，我能一剑解决掉它吧？一定能把！这招我一定能顺利使出来对不对！
　　眼前浮现出苏辞肯定含笑的双眼，与黑龙丑陋的黑眸重叠在一起，一腔热血与勇气在全身燃烧，他提剑飞身，只觉浑身的肌肉都在蓄势待发，可以的！苏辞！对不起让你等了好久，不过我真的还要一会儿，真的就一下，我马上！
　　祁渊清瞄准了黑龙的脖子，灵力充沛的长剑在空中爆出耀眼的光芒，他在半空对上了黑龙的眼睛，他有那么一瞬间愣住了，他都已经攻击动作这么明显了，这条黑龙怎么还无动于衷？
　　还有它的眼睛，明明那么丑陋，那么空洞，为什么他还是从中看到了神采？简直就像……就像！
　　不管了！他想见苏辞！他想告诉苏辞他学会了这一招！
　　随着一声闷响，黑龙重重倒地，祁渊清轻稳落地，奇怪，这黑龙从头到尾都没哼一声，白白挨打？他有些不可置信，走上前察看。
　　还未走到跟前，黑龙的身下突然滚出一样东西，看清后，祁渊清差点跪在地上，这个酒坛！不是苏辞给自己装果酒的酒坛吗？虽然外表看着和普通的没什么两样，但苏辞喜欢在酒坛上方蒙上两块红布，边上会系上个小角。
　　祁渊清几乎是跪趴着过去，手止不住颤抖着拿起酒坛，与此同时，黑龙流着血的脑袋艰难的往他挪去，祁渊清不由得往黑龙靠近，黑色的大脑袋缓缓的往祁渊清大腿的位置偏了一下，但并未靠上去，一双黑色的眼睛努力睁大，似乎想用力看清他。
　　祁渊清的眼泪在一瞬掉了下来，嘴里轻唤着，像是在确认一件事：“苏辞。”
　　闻之，黑龙的眼里居然渗出了眼泪，安静的看着祁渊清。
　　“苏辞！你是苏辞！”祁渊清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全身都在抖。
　　他记得，每天晚上睡前，他想给苏辞讲什么悄悄话时，苏辞就会靠在自己的腿上，眼睛温柔的看着他，认真的听完。
　　祁渊清一把抱住黑龙的脑袋，绝望大喊起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怎么会！怎么会！是……是……是我！我啊！我杀……杀了你！我该死！该死啊啊啊！”
　　黑色的眼睛依然在默默注视着祁渊清，只是眼睛已经干涩，流不出眼泪了，只能看着他手里的酒坛，祁渊清也看过去，才发现酒坛上多了一小块牌子，上面刻着：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祁渊清再往腿上看时，一双大眼睛就快要闭上，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即将阖上的眼睛猛地睁大，黑龙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量，挣脱祁渊清的怀抱，头奋力一顶，直接将他顶出界。
　　随后赶来的蛊妖往黑龙身上投下一把火，那双眼睛终于在熊熊烈火中，朝着祁渊清的方向缓缓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