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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春夜偶相逢 ...


  •   藤原雅行此时正安安然然倚靠在一棵树下。夜风习习,树影婆娑,浓郁的花香飘满了庭院。
      那味道,谈幼渔是认得的。
      “空见相思树,不见相思人。”
      谈之谦买下这座家宅那年,便在庭院里种下了几株从琉球带来的相思树树苗。六年的光阴,树已亭亭如华盖。

      谈幼渔以为又是自己的梦境,眼前的少年乌帽下墨发飞扬,神情专注地仰望夜空,似乎没有觉察到他人的临近。
      她只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轻轻颤抖了一下,像是滴落在湖面上的雨珠,很快就晕起一圈圈的涟漪。极大的紧张交织着心底汹涌的喜悦,声音缥缈得仿佛不是自己的:“真的是你吗?”
      藤原雅行只是文雅一笑。
      夜风吹起发丝,谈幼渔望着他的笑容怔住了。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隐隐像是年幼时在老家的西阁里,慢慢地展开一幅尘封的卷轴。画上紫藤花开,蔓延在整幅坚洁细薄的宣纸四边,深浅浓淡,纹理可现,画的正中,是一个男人仰首负手,立于花架之下的身影,玉树临风,卓世而立,虽不见其真容,却仍能从气韵、身姿、情景的渲染中,蓦然一阵心襟悸动,让人浮想联翩。
      她觉得自己不是在这里,她是走进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梦境里,另一个女子把满腹心事诉诸纸笔的梦境里。
      “那么,藤原大人,您自下午辞去,又在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谈幼渔定了定神,娓娓开口,“请先随我到前厅稍坐片刻去吧。我让仆人请家父出来相见,有失招待处请海涵。”
      藤原雅行悠然地摆弄手中的折扇,敛眸说道:“谈小姐不必客气,惊扰了谈先生,恐是雅行的失礼了。今夜唐突而来,本已是惶恐再三,不敢再多造次。我只想自己在这里稍息片刻,不时便会自行离去了。”
      “藤原大人,恕小女子无礼。下午家父留您在府上歇息,您为何婉拒?却如此大费周章地……”谈幼渔有些不解。
      “呵……”藤原雅行笑了起来,以折扇拍了拍额头:“请谅解我的随心所欲。夜半无眠,一时兴起,便趁兴而来。”
      谈幼渔很是喜欢“随心所欲”四字,倒合了她的性情。
      “看来,这间有些陈旧的宅邸,对您来说,意义不凡吧。”
      “算是吧。今夜只是来怀念一位故人的。”藤原雅行静静地说。
      迟疑了下,她还是试探地问:“那,是不是一位女子呢?”言罢,不敢抬头正视他。
      不见回音,她暗叫不好,触到了别人的伤心处了吗?不安地望向藤原雅行,正想道歉,却见他笑容在月下愈发地柔和,声音如山泉般叮咚悦耳:“现在,也许是了。”
      她一时惊呆,千百种念头如浪花翻滚过,来不及回味话中的深意。
      周围一阵静谧,两人各怀心思地站立在原处不动。
      过了些时候,藤原雅行淡淡地说:“谈小姐,二更天了,您早些休息吧,我也告辞了。今夜的事,烦请谈小姐勿与人提起,可否?”
      谈幼渔点点头,目送着他身影跃出于围墙之外,偷偷地笑出声来。
      她在心里说,这也是个有心事的人啊。这是她见过的第二个大半夜在她家围墙上来去自如的人。

      藤原雅行整了整衣衫,走向停靠在对街树荫下的牛车。却听见一声轱辘轱辘的车轮滚动声,伴着清脆作响的铃铛声,缓缓地从不远处传来。他皱了皱眉头,一个侧身站在谈府门外的松树后。声音越来越近,是一辆装潢华贵的牛车,黑漆桧木上绘满了色彩富丽的龙胆花,牛身及车身均缀上了数颗铜铃。车轮滚滚向前,渐行渐远。
      待远去之后,藤原雅行才从树后走出。早已候在对面的扈从赶紧上前候命。藤原雅行眸色深沉,不发一语。那牛车眼熟得不能再熟了,车子的主人更是他的多年密友——当今的皇子,雅仁亲王殿下。
      “怎么,他还在博多?”一丝疑惑在他眼里荡漾开去。

      自那夜后,谈幼渔夜夜都会爬起来到庭院闲晃,却再也没见到藤原雅行。终于有天早晨醒来头昏脑胀,连接着咳嗽不断,生生病了一场。
      “蠢不可及!海岛气候温湿怡人,你是怎么让自己磨出病来的?”苏明泊端坐在几帐之外,皱着眉头看葭儿捧了碗药汤进去。
      “咳咳,我也不愿意病着啊。瞧这药苦的……谁熬的呀?”才抿了一口就想吐出来。
      “嘻……是苏公子。”葭儿抢在苏明泊开口前先说了,笑得一脸没正经。
      “啊!明泊,你几时学的这个?趁机下狠手啊你,呕……苦死了。”谈幼渔对着一碗苦药,委屈极了。
      “我九岁那年父亲便送我去岳麓书院磨砺,偶染风寒时,多是自己抓药来熬。哼,不下点重手,你怎么知道保重身体?”苏明泊嘴角含笑道。
      “你倒是自立啊,小小年纪真不容易。苏大人就没派个人伺候你?”谈幼渔摇了摇头,苏大人可真是舍得这个独子。
      “没有。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如果只是养尊处优,遇事则不能坚韧。再说了,内经药术之类的书也是读过一些的,区区一点小病,还是应付得来的。”苏明泊不以为意,想了想,又从袖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出来,示意葭儿再递进去,“高丽国的参糖,可抵药味。那药确实是苦些了,但良药苦口见效快。这盒糖,你留着吃吧。我知道你喜欢甜食,来之前买的,一直没好意思……拿给你。”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谈幼渔愣了愣神,打开木盒,是一股子清新香甜的味道。她记起来了,年初还在泉州和苏明泊逛城隍庙时有顺口跟他讲起某年父亲给她带了盒高丽国的参糖,口感极好,连城隍庙旁卖的金枣糖都比不上它。没想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发呆的时候,一旁的葭儿盯着一颗颗黄褐色的参糖,猛吞口水。

      苏明泊的药起效确实很快,到傍晚之时,谈幼渔出了些汗,好生睡了一觉,起来便精神气爽了,只是有些轻咳了。半夜时,她像是中了某种巫蛊一般,又下意识地披衣走向庭院。过回廊时,却见谈之谦正抱臂站在几步远。
      “父亲,您还没睡吗?”她心下一惊,旋即镇定起来。
      “该是我问你啊,病还没痊愈,这么晚了还出来做什么?”谈之谦琢磨着,打量自己的女儿。
      “没什么。春夜太燥了,睡不着,就随便走走,透透气。”谈幼渔言语含笑,却目光闪烁不定。她有些担心藤原雅行要是今晚正巧来了该怎么跟父亲说得清。
      “也罢,睡不着便睡不着。正病着半夜在外面走动到底不妥,你且随我到书房坐坐吧,咱父女俩也好谈谈心。”
      谈幼渔无奈,便跟着过去。

      “幼渔,你最近心神不定,这两日好端端地又病了,叫为父很是担心。”谈之谦挑了挑灯芯,定定地看着女儿。
      谈幼渔不慌不忙地回答:“可能是初来异国,总觉得不像在故里那么习惯吧。”
      “我们不会一直就待在这的。叶落归根,狐死首丘,泉州那边终究是要回去的,所以这里遇见的人、看到的事,都只是见闻,是阅历,明白吗?”谈之谦意有所指,却不说破,他的脸色和蔼却蕴藏着一丝不多见的严肃。
      “是的,我明白。”一声叹息似有似无地传自心底。
      那晚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讲到了老家的旧事、隋唐的演义,言者滔滔不绝,听者津津有味。讲到了阿圆夫人时两人都由衷地露出欣喜的笑,那已是他们认定的亲人了,谈幼渔说父亲娶了阿圆夫人,是家里的福气,母亲在天之灵会安心的。谈之谦面露愧疚,紧紧地盯着桌案。谈幼渔看着他也不说话。过了些时,谈之谦才打破沉默:“幼渔,你母亲去世的事,你心里有没有怪我?”谈幼渔摇了摇头,说:“本来有一点的。六岁那年,我已经没有母亲了,至亲的人就剩下父亲和祖父了,我们应该更加相亲相扶的。记得前朝的高僧云开大师教导他的弟子说‘日日是好日’,以前的事就放下吧。”
      谈之谦眼中略有湿润,长叹道:“到底是我对不住她。”
      谈幼渔默然上前轻拍父亲的肩膀宽慰着。待他平复了,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姑母的事。她是怎么去世的?”
      谈之谦又是一声喟叹:“世间女子太过有灵性终抵是不好的,所以为父一直以来只求你能安稳收心。像你姑母,昔年也是闽地一带有名的才女,聪明人却早早地去了。晴时爱晴,雨时爱雨,不该对虚妄的东西产生不必要的想法,也就没了那么多痛苦了。又好比苏公子,他的好处是看得见的,你能抓得住。孩子,记住了,自己手心里的东西才是好东西。”
      一阵凉凉的悲伤在她胸口徘徊着,她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能木木地应声说:“是,明泊人很好的。”
      还想再多问点关于姑母的事,她总是想知道那到底是段怎样缠绵悱恻的过往,正好阿圆捧着点心进来了。
      “我看你们在书房聊天,就去做了些夜宵。来,幼渔,尝尝。”阿圆总是那么贴心。
      谈幼渔不好再打扰他们,拾了两块糕点,向二人告辞准备回房了。
      临出门前,听见谈之谦不紧不慢地说:“听说,那位藤原春宫大夫大人前些日子就回平安京了……”
      谈幼渔想,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次日刚用完早膳,苏明泊又送了些补品和书籍过来,说还需要调理些日子,不宜外出走动,烦闷时可看书解乏。
      谈幼渔翻了翻手中的《释文》、《义疏》等书,笑着对苏明泊说:“我还是更适合看《太平广记》、《搜神记》之类的。”
      苏明泊吹了吹茶汤上的叶梗,说:“闲书你有的是,不必找我拿。我那还有本《华严经》,你读不读?”
      “饶了我吧,我小时还因为太闹了被父亲罚着抄经书抄了好几个月呢,说是让我静心,害得我现在一见经书头就疼。”她赶紧求饶。
      苏明泊抿了口茶说:“读经跟品茶,其实是相通的。烦心事是自己给自己找的,静一静也就明白了。”
      谈幼渔听着他讲话,想起昨夜父亲的语重心长,便问:“明泊,你会选择一个怎样的女子共结秦晋?”
      绕是苏明泊与她相熟,也料想不到她会问出这么不含蓄的话来,当下一口茶喷了出来。
      “咳,咳咳……”恼怒地瞪了她一眼,略微思索,还是答道:“自然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当娶贤,身家清白、知书达礼、贤惠温柔即可。”
      谈幼渔看了看他,笑笑,再没说下去,话题一转,扯了些有的没有。
      只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盘旋不去:“人生仅此一次,你当真甘心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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