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说》汽水鲨鱼

2、第 2 章

　　朋友们常说我，说谎成性。

　　因为说什么都有人会信，所以假话张口便来，毫不犹豫。说我爱你，就算面前是一个毫无印象的人，对方也会相信我已经暗恋他许久。我说好、不好，微微牵动起面部的表情，知道哪一块肌肉能调动人的情绪，那么就真的可以。我能清楚感觉到人的目光心情动摇逐渐形成了一种可供操作的实体，由我牵动、被我掌控。

　　轻而易举。

　　但我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久而久之我已然忘却这种本性的由来。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说谎，此时此刻说出的话又是不是谎话。这种事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真是个坏毛病。

　　/

　　余医生的手扶住李透明的后颈，让她轻轻枕在自己的腿上，手上的重量几乎没有，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带着如何年轻稚嫩的灵魂进入了泥泞不堪的世界。但她掩饰好，没有露出任何愧疚。她慢慢脱掉大衣，露出里头质地柔软的棉白色针织衫。在这个触手可及的距离中，李透明正在微颤的睫毛几乎能触到衣料上附着的小绒毛。就是这么近。

　　十五分钟前她们从诊所出来，一前一后走进一条小巷，拐入一家廉价的宾馆，然后开了一间房。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又如何走过长长安静的走廊，如何刷卡开门，进入这个房间的，李透明全然不记得了。

　　她唯一能够记得的是余医生给她的答复。

　　“......情人？是吗，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他的女儿。”

　　余医生走到李透明面前，看这个和自己一般高，但过于瘦削的，长着雀斑的女孩。在她眼里李透明和水没有两样，看得太清楚了：她是那种一看就紧闭着自己世界的小孩，坚硬的岩石封闭着极度危险的岩浆，炙热的小小一块，就封存在这具青涩的身体里。一种并不牢靠的封印手段。

　　她看起来可真够小的。

　　余医生不免泛上一股熟悉的感觉。职业病怎么在这里犯上了。她笑自己。

　　“那你想知道什么。”

　　她一点也不焦急、慌张，反而颇感兴趣地问，语气轻松。李透明没有预见这样的反应，她结巴着说：“我、我……”

　　“不要着急，慢慢说。”

　　被本该警惕仇恨的人这么说了，李透明这次又生出些新鲜的感觉：不再是放松了，翻涌而上的心情带着一点耻辱感。她是不是被羞辱了？这种感觉反而刺激出一股勇气，推动她说出以前绝对不敢说的话。

　　“我——我想、想知道！”

　　突然变大的音量，余医生扬起眉毛。

　　然后李透明又迅速低下脑袋，胆怯起来：

　　“我想知道......为什么爸爸、会……会喜欢上你这种——你这种女人。”

　　李透明的蓬松卷发可以很轻易地遮住她的脸庞。而她说话时又不敢看对方，只敢盯住地面。所以余医生只能看见她低垂的眼眸，抽动泛红的鼻头，抿住的双唇。但已经足够。就算这个女孩说出了失礼冒犯的话，但结合“余医生”的所作所为，李透明能克制得如此理智也算是难得。

　　不过，比起那种事。

　　余医生认为自己没有任何被挑衅的感觉，是因为——嗯，可能是因为李透明感觉有一点像……某种动物的轮廓在她心中渐渐清晰，促使她开口：

　　“想知道？”

　　李透明点头：“嗯。”

　　她在学校里也一定是这样的乖吧。

　　余医生笑了笑。

　　“那这样吧。”

　　你跟我走。

　　如果想知道我这种恶劣的女人到底施了什么可恶的法术，能把你爸爸钓得神魂颠倒......那你就亲自来试试看吧。

　　余医生俯身，在嘴唇即将相触那一刻，她却侧开来，鼻尖和李透明的蹭一蹭，如舔舐小熊的母熊。

　　但是小朋友，我们点到为止。

　　因为你太小了，我会有罪恶感。

　　在余医生缓慢和她若即若离，眼神交缠时，她用呼吸送出几句带有警告意味的话，但语气却依旧温和：

　　“......作为交换，来见我的事情，你可不要跟你的爸爸说出半句。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微弱的声音从李透明喉咙里发出来，她嗓音哑哑的，大抵是因为平时不怎么说话，连发音都很笨拙。余医生眼睛弯弯的，似乎漫溢出了什么暖暖的情绪，但话却冰冷：

　　“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连同揭开秘密的钥匙也会被我一并带走。

　　怎么样，小朋友？

　　李透明感到口渴，与此同时胸口滚烫。

　　可是，并不难受。

　　李透明小声问：“余......余医生，你是坏人吗？”

　　余医生毫不犹豫回答：“嗯，是坏人。”

　　她甚至很坦然：

　　“我很坏的呀。你看，我现在不就把你拐来了这里？正经的大人哪会做这种事。”

　　所以十八岁的李透明，你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终于意识到这点的李透明放弃了什么似的闭上眼睛，尽情感受余医生的柔软。她在想余医生的大腿作枕头完全是一种浪费。爸爸是不是也躺过这个枕头？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呢。

　　老实、善良的爸爸，竟会跟这个女人在一起——他竟然会出轨，偷情，找第三者。

　　不对。

　　李透明好像要哭出来了，她稚嫩世界的根基在轰然倒塌。

　　要是这么说，爸爸也算不上善良的人。

　　因为他背地里在做会伤害人心的事情。

　　李透明的许多思绪都一同埋在闭起的眼皮下，化作了细微的跳动，表示她此刻并未睡去，她内心的岩浆正在淙淙流动。

　　余医生的手指刮蹭着李透明的肌肤，从肩开始，再顺着褶皱丛生的衣料一路向下。当她的手抚上李透明的指缝，盖在李透明死死攥紧的手背上时，她才发觉李透明的手是很小的。小到连自己都可以完全掌握。

　　颤抖微弱的声音，蜷曲蓬松的头发，娇小的身材。十八岁。李透明像一只泪水匍匐的羔羊，受伤了，正在她怀中吃着痛，却不哭出声。

　　捉弄的心情化作一股可怜，余医生想要好好疼爱她。而她自己都被这个念头惊讶到。她惊讶后便是接受，很自然地接受了，于是很自然地微微扶起李透明的脑袋，俯下身子。涂了香甜唇膏的嘴唇贴上李透明的。李透明的嘴唇被她自己撕开了点干皮，看来她平时不好好涂唇膏，也不爱喝水。

　　余医生轻轻舔过李透明干燥的嘴唇，她的嘴唇很快便被打湿，变得柔软。这时李透明才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的初吻没有了。她的初吻给了爸爸的情人。莫名的痛意涌上心来，突然就酸得冲上了鼻子。

　　泪水分泌出来，流过脸庞，因为重力流进了李透明的耳朵里。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说不出来。爸爸的情人为她擦拭眼泪，女人的眉眼困扰地撇下来，她叹息：

　　“不愿意要直接说出来啊，小朋友。”

　　李透明听见她轻声询问：“要到此结束吗？”

　　她又笑了下：

　　“虽然这才是开始。”

　　——这才是刚刚开始？难道不是结束吗。

　　爸爸也如这般吻过了余医生，而且还会继续下去。

　　李透明刚要说出口的拒绝被她硬生生又吞了下去，她感到那份耻辱感重新返回，这一次更有力量、更庞大，像海浪用力拍向了悬悬欲坠的李透明，使她忽然直起身，捧住余医生的脸庞，把自己送了上去。过程中她不敢睁眼，但能听见余医生泄露出的呼吸声，有些急促。这是她造成的。这想法使李透明更加莽撞冲动，刚才被余医生按摩过的舌头此刻居然真的恢复了生命，它不再钝感，却变得极其敏感。

　　李透明就像一只跳入火堆的羔羊，却因自己身上传来的香气而兴奋。

　　在混乱中，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响起过去曾有过的对话。

　　“爸爸。这、这条领带……好花哨。”

　　“嗯？有吗？我觉得挺漂亮的啊。”

　　妈妈未曾发现，或许是发现了，却假装看不到的事物，被李透明直接点出。

　　“但是……爸爸，不是……不是不喜欢，花、花哨的东西？”

　　片刻沉默，爸爸的手在长出点胡渣的脸上摩挲。

　　“但爸爸现在还挺喜欢的。”

　　那条领带，他没有摘掉。

　　就在那一刻李透明意识到：在这个一家三口中，有第四个人存在。一开始谁都没有发觉，只有爸爸知道她存在。也正因为只有爸爸知道，是爸爸牵引她进来的，所以那个人的轮廓也借着爸爸这个存在，逐渐地成为了一道墙上的影子，在家里始终存在，让敏感的李透明无时不刻在想：她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能让那个在李透明的世界里，一直安分守己，老实巴交的爸爸跌落轨道，坠入悬崖，成为了坏人。李透明想那个人，她一定拥有魔力。那一定是一种非常神奇的魔力，不止可以吸引爸爸，还可以吸引到更多人。

　　也许还会包括自己。

　　所以敲开诊所门的那一刻，李透明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绝不跳入陷阱，也绝不暴露自己。

　　结果她一条也没做到，她成了一只待宰羔羊，此刻如溺水般地投入，生涩地吻余医生。牙齿磕碰，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亲吻，所以余医生耐心引导，教她如何去做。她的拥抱带有某种李透明尚且分辨不出来的热意，宛如在襁褓中被人抱着哄睡的感觉，十分奇特。李透明在想，爸爸喜欢余医生的原因是否就是因为这一种感觉，“恋母”这个词语跳了出来，让李透明不住想：自己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因为她也遗传了爸爸的恋母情结。

　　如果是这样的话，妈妈她......

　　好可怜。

　　这瞬间李透明仿佛呛了水，她开始咳嗽，从海水中慌乱地挣扎出来，一抬头就对上了余医生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居然满溢出了水分。

　　她是哭了吗？因为和我接吻？

　　余医生的手正抵在她胸前，李透明的身体里爆发出强烈的抗拒与厌恶。她一把推开余医生，狼狈地滚下了床，膝盖磕碰在地毯上。李透明怔怔地呆在那几秒，身上还残留触感。当她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向余医生——在那一瞬间，她读懂了余医生的眼神，和那句“小朋友”的含义。

　　她也在可怜自己。

　　李透明瞬间升上对自己和这个女人的厌恶。

　　她在做什么。

　　她以为自己在扮演施舍母爱的角色吗？明明对我们家做了那种事。

　　李透明猛地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抓起衣物逃似的离开了这个房间，踉踉跄跄回到室外，吃力地一步一步回到家里，感觉精力和理智正被一点点抽离出自己干瘪的身体。好想回家，好想扑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就这样到天亮。好想回家。

　　当她失魂落魄站在玄关处，难以动弹时，坐在客厅看电视的爸爸随手按着遥控器，问：

　　“透明回来了？怎么样，余医生怎么说的。”

　　余医生。

　　李透明摸了摸脖颈，感觉自己被水草般的什么缠住了，挣脱不开。

　　“她……她、她没在。”

　　她大口呼吸，因为说谎而心跳飞快。

　　“好，那你下次有时间再去吧，我也打个电话问问看。”

　　李透明立刻大叫：“不——不要！”

　　爸爸回头，惊讶地望向李透明。他的女儿性格向来乖顺，从来没这么大声地说过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透明又瞬间把情绪收起来，嗫嚅着回答：

　　“不、不想……不想去了……我觉得，这种——这种方式，肯定不、不适合我。”

　　她这样说，然后快快走过客厅，捂住耳朵不去听爸爸的话。仅仅几句而已，但足以抽光李透明身体中残存的一切。她扑在床上，试图睡去。闭上眼后她不得不承认那位余医生确实拥有魔力。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像黑洞一般，能把李透明的一切都吸走。

　　如果那时进行到底，后果会很可怕。

　　所以，还好逃出来了。

　　李透明这么想着，终于坠入了睡梦中。但她没有想到，哪怕是在污泥般深黑的梦里也尽是被余医生亲吻、拥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