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幽华》凡嚣

2、第一章 长安春湖畔，初与君相见

　　“吟霜。”念持跨入仙音阁，四下张望，最终是在内室的榻边看见了伏在琴几上的白衣纤影。睡着了也不忘抱着琴，这个琴痴。
　　念持摇头叹息，“也不想想再过几天就要历劫了，还这般清闲。”
　　“……劫？”白影动了动，慢慢抬起了身子，一双清澈的眼眸看向了念持，含着一丝笑意，“是念持你来了啊。”
　　念持坐在了他的身旁，“我的琴仙大人，你该不会忘了还有三天你就该下界历劫去了罢？”
　　吟霜眨眼，过了一会儿才点头，“失了，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他低头，抚弄了几下手中的琴，一连串清脆的琴声响起，“还有三天……”天上一天，人界一年，历一次劫至多不过数十天的事，“念持，你回来多久了？”他问。两人几乎是通过一天登上仙界，劫期也极为相近，“两天还是三天？”
　　“四天了！”念持有些无奈。吟霜什么都好，但如此专注于琴而忽略周遭的一切，未免也太容易引人非议了。
　　吟霜微笑，“是么？看来我睡了很久啊。”侧过头去，清丽秀气的容颜辉映着窗外的祥云金光，异常柔和，他问，“这次回来得这般快，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么？”
　　念持抓了抓从来不规规矩矩束好的长发，“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个女人追着我跑，说是要嫁给我，着实吓了我一跳……”他微红了脸，“现在的女子，与从前可大有不同了。”
　　“是啊。现在，是一个名为‘唐’的王朝罢。”吟霜的手指按在了琴弦上，闷闷的颤音回响过后，他低低的嗓音才缓缓响起，“听说，那是一个盛世呢。”
　　“确实比我们那个朝代繁盛多了。吟霜你下界之后也能看得到罢，我看这个王朝应该还能持续一段时间。对了，我在那里，还看见了一个人。”念持顿了顿，又说，“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
　　吟霜将目光投向了他，眼中带上了一丝好奇，“是谁？”
　　“冥帝。”念持以手支颌，说了下去，“看他的模样许是弱冠之龄。他那种冰冷的霸气，依旧让人能从千万人之中将他认出，绝不会错的。
　　吟霜眯了眯眼，姿态清雅，“不知我能否有幸得见。“
　　这回念持很肯定地点头，“一定能。”见吟霜不解，于是解释道，“天后下诏，特许你以仙人之躯下凡历劫。这样到时候，你想见他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哎？”这下吟霜倒是惊讶不小。
　　念持这时就有些忿忿然了，“不公平。为什么连冥帝都得转生之后历劫，为何你却可以直接下界而去？像我们这些小仙至多保留了元神，能以凡人之躯使用些仙术，你却是仙人之躯呐。这次的劫，历与不历根本无异。”念持不太认真地开玩笑道，“要不，我代你前去好了。”
　　吟霜眨眨眼，漆黑的眼睫在金光之下泛着光泽，“好。”他倒也答应得爽快。
　　“你、你当真？”念持睁大了眼睛。
　　他将琴放在了琴案上，“我知道，你有事要做，许是尘缘未了……”
　　“吟霜！”念持红了脸，有些害羞地粗着嗓子说，“你可别乱说！”
　　吟霜很坦然地笑着，“是缘是劫，一切皆不可知，若是良缘，可莫要错过了。”
　　念持脸上的红晕褪去，“但他终究是凡人。仙凡有别，我不能破了天轨。更何况，成仙的这千年多来，我清心寡欲惯了，真说起情爱来，倒也未必是当真。”
　　吟霜颔首，手指细细抚摸琴弦，雪亮的琴弦一如他的眼眸，干净纯粹。

　　三天后，琴仙吟霜携带从不离身的古琴“栖梧”投身人界。
　　天后云袖一拂，众仙自此便不得自云间窥得那身处人界的清丽白影。
　　红尘浩浩，一如其中，再不得抽身。没入凡尘，便失了那平常心。
　　此时，正值唐王朝盛时。

　　唐朝。唐宪宗，元和四年。长安朱雀大街。
　　白衣男子抱琴行走在大街之上，不时侧目注视街边的商贩。
　　没想到短短天上百日，人界已是大不相同了。人们身着艳丽华美的衣衫，更有着蓝眸金发的异域之人。
　　当真是不同了。周王朝早已湮灭于千年之前。而今的王朝，是陌生而繁华的。
　　他驻足于粼粼湖边，金宝“栖梧”，望着湖中的倒影，怔怔出神。
　　春风十里绿江南。鲜绿的柳枝拂在了他的衣袖上。他抬头，似有所感地看向了对岸。微风迷人眼，他按住了被风吹起而遮住视线的发丝。
　　对岸，站了一个人。缁衣沉如泼墨，他牵着一匹漆黑骏马，弱冠之龄却已是隐现霸气。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他周遭的幽冷之气，似来自冥界。
　　吟霜被那双眼睛看得一惊，不由后退了一步。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是个陌生的人。于是，他问：“兄台何事？”
　　“敢问阁下可是琴师？”仆人装扮的少年急切地询问到。
　　他点头。
　　“请随奴才走一趟罢。”他闻言，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去哪儿？”
　　“鄜王府。”那人拭着额头上的汗，“还请救奴才一救。府内的琴师病倒，若您不随奴才去，奴才这条小命可就没了！”那人万分急切地说。长安繁荣无比，会抚琴的人比比皆是，但想要找个优秀的琴师可并不容易。而眼前这人，抱琴而立的模样已是遗世无双的惊艳，想来琴艺必定也是技惊四座的。
　　吟霜见他如此，便点了点头，“好罢。”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那人连连行礼。
　　吟霜颔首，“唤我吟霜便是了，兄台如何称呼？”他随那人往鄜王府而去，走时不忘回头望去。
　　果真，对岸不见了人影，只有那一匹黑色骏马在远处低头吃草。
　　他微笑，转回头去，不再思量。
　　对岸树下，一人隐于树后，注视着吟霜离去。
　　“三生，这便是鄜王府？”面前的府邸奢华得惊人，着实让人难以适应那富丽堂皇的气派。吟霜微蹙眉头。
　　“是的，请这边走！”三生为他领路。
　　“三生！叫你去找个琴师，怎么现在才回来？！”暴怒的吼声响起，一名年少的锦衣公子快步向此处走来。
　　吟霜身边的仆人一缩肩，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才知罪！奴才知罪！王爷饶命！”三生颤声道。
　　鄜王爷走近，方才离得远，只看见一袭白衣乌发抱琴静立。此刻瞧得仔细了，才发现对方的容颜清丽秀雅，纤尘不染，端的是神仙似的人。
　　一时间，怔怔出了神。鄜王爷喃喃道：“不想长安城里竟还有此等玉人……”
　　吟霜微微歪头，好似不太明白鄜王爷话中的含义。
　　鄜王爷上前，径直拉住了他抱着琴的一只手，“你是哪家人家的琴师？”
　　他手腕一动。鄜王爷眼前一花，自己竟是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吟霜不知何时退至三尺之外，他的双手始终拢在广袖之中，怀中一把“栖梧”古琴，声音里未有温和之外的任何情绪，“吟霜今日才到长安，并非长安人。”
　　“原来如此，那做我府上的琴师如何？”鄜王爷询问到，“报酬不是问题。”
　　报酬？吟霜摇了摇头，“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并非为此而来。”
　　“那要如何你才肯留下？”鄜王爷有些不耐烦了。天之骄子的他说的话，谁敢说个不字？
　　还是摇头，吟霜道：“我来只是帮三生一个忙，不为其他。”
　　帮忙？鄜王爷冷哼一声，“三生！”
　　才站起身的三生立刻又跪了下来，“王爷……”他哭丧着脸，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吟霜见状，只有叹息一声，“好罢。”
　　鄜王爷得意地一笑。

　　在九曲桥外的凉亭里坐下，他放下了“栖梧”。听三生说鄜王府里有宴会，因而急需琴师。但现在看上去，王爷似乎无意让他去大厅献艺。不过这是别人的事，吟霜无意计较这些。他坐在了鄜王爷的对面，长袖一拂，一双纤长晶莹的手伸出，玉雕雪砌般的美丽。指尖按下，弹拨了一下之后，他开始弹奏。
　　分明只是一曲再普通不过的《秋风词》，却被他弹奏得犹如天音，指尖过处，串串琴音流泻而出，刹那间，满园寂静，只余仙音。
　　一曲终了时，也不见鄜王爷回神。吟霜也不急，掏出丝绢开始拭琴。阳光斜斜照在他的侧脸上，脸颊生晕，光洁美丽。
　　鄜王爷起身，正欲伸手，又想起方才的尴尬，只得收回，“三生，送公子去厢房休息。”来日方长，他不急于一时。终有一日，这白衣妙人会是他的。他悄悄握拳，在心里想着。
　　吟霜起身，微施礼，便随三生而去。

　　所幸，厢房朴素多了。三生看出他不喜富丽堂皇之物，为他移去了一些无用的饰物，他这才松开了蹙起的眉头，“多谢。”
　　“公子，是三生害您现在无法离开，都是三生不好……”三生深知自己主子的性格，不由叮嘱，“公子……您万事小心些……”
　　吟霜点点头，“嗯。”他坐在了软踏上，将琴置于膝上，细细地抚过每一根琴弦，“三生，你先下去罢。”
　　三生应声退下，才关上房门，“栖梧”立刻就放出了异样的光亮，令吟霜与之相处的指尖也沾染上了光晕，异常动人。
　　“栖梧，你不喜欢这里么？我也是。没想到不过一千多年，世间的变化就如此之大了。”当年周幽王时期，狐仙妲己顺应天命，现世作乱，名不聊生。然，当时的人心却是纯净的。而现下——
　　“究竟，我的劫数是什么呢？”他叹息般喃喃自语着，然而，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用膳？不必了，我不饿。”吟霜婉拒了三生，兀自低头看着一卷不知从何而来的书册，封面上书写着古老而华美的文字，三生自然看不懂，仍是尽本分地傻傻站在原地劝说对方，“公子，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他将视线移至三生的身上，那目光柔和而纯净，三生被他看得呼吸一滞。吟霜微笑，不见丝毫不耐，低声道：“三生，真的不用了，你下去罢。”
　　三生不再勉强，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抓住了他的书卷，粗暴地扯过，扔在了地上。
　　“为何不用膳？”鄜王爷皱着眉头，粗声问到。
　　吟霜也不恼，“我不饿。”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你走！”鄜王爷扬高了声音。
　　“我既答应你留下，就不会随意离开。”他静静地回答。倾身弯腰捡起了书，见其被抓皱并有摔坏的痕迹，不禁露出了些许心疼的表情。
　　“这我管不着。总之，你得把这些都吃下去！”年少气盛的鄜王爷并不会表达自己的关切，说完这些，掉头走人。站在门外，又对着三生命令到：“你看着他吃完再回我这儿来！”
　　门外侍立的婢女们立刻托着一碟碟径直的菜肴入内，一一放置妥当之后，又无声地退下。
　　三生跟着鄜王爷来，此刻留在了这儿，眼巴巴地看着吟霜，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吟霜手一拂，书卷立时恢复了原状，完好如昔。他在三生目瞪口呆的注目下，抬头微笑，“三生，你还没有用过饭罢？”
　　看了一眼香气四溢的菜肴，三生吞了吞口水，“公子，这不妥当。”
　　“有何不可？这里仅你我二人。”他很温和地说着，“三生，你也看见了，我并非凡人，又怎会食人间的烟火？三生，就帮我这个忙罢。”
　　最终，还是抵挡不住美食诱惑的三生点了点头，“好。”
　　眼波流转，吟霜轻轻笑了起来，“三生，以后都拜托你了。”他说。

　　三生一直都记得那个微笑。吟霜半歪过头来，眼眸中有着明亮的光芒，唇边温柔的弧线优美而动人。三生知道，吟霜是一个水般温柔清澈且纤尘不染的仙人，不属于凡人，不属于凡世。他的到来，注定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