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的那个角落（GL）》叶暮雨

45、后记 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玉的个性剖析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李商隐《锦瑟》

　　幸福就像散落在空气里的肥皂泡，阳光下，很美丽，可你一旦想要抓住它，它就会在与手指触碰的瞬间消失，从此，灰飞烟灭。
　　所以不忍触碰，生怕破灭了那些想要珍藏一世的美好；从而选择离开，因为只有远离才可以永久保存那些美丽，不在眼里，却在心灵的最深处。
　　蓝田玉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并不无情，相反，在理智的背后深藏着一颗敏感而善感的心。有一些东西她很在乎，并且一旦决定要抓住，就一定要达到自己想要的完美，比如选择文科，比如选择离开——她始终丢不掉自己的梦。在一些方面蓝田玉的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瑕疵，可仿佛很矛盾的是，她可以对另外一些方面视而不见，正如双子座的两面，极其矛盾又极其融洽地合为一体。所以说，《忘情》的主要矛盾，不仅仅在于伦理与人心、责任与情感、现实与理想，偏见与自由，更在于蓝田玉自身的一种矛盾和挣扎。
　　一方面，蓝田玉是个所谓的“好孩子”，她有理想、懂责任，敏感而早熟，尤其是，她喜欢圆融地办事，尽可能避免硬碰硬；但另一方面，她还有一些磨不平的棱角，如果外物触及了她的这些棱角，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去横冲直撞。换句话说，她的圆融是为了保护她的棱角，就像她在高二时说的那样，她不想和老师“斗智斗勇”，她所想做的只是用一层无害的外衣把自己的内心世界保护起来。这是她调和自身矛盾的方式，在遇到白雪芳之前，她一直是这么做的，也一直很安全，而白雪芳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她开始犹豫，因为人是有倾诉的本能的，尤其是蓝田玉这样的人，一个平时嬉笑怒骂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人——她有她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且向来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不让别人触碰到，因为在她眼里，没有一个人懂她，没有一个人值得自己把最宝贵的内心世界交付于她，可这样必然造成她最深层的自我，尤其是那个忧伤的自我被闷在心里无法释怀。这样的情况下，一旦出现一个真正懂她的人，她就会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不放。正如文中所说的：
　　我一直企图在这世界上抓住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往往被人嘲笑，因它不足以为我谋生，更不能满足社会的需要。然而，有一个人，她静静地告诉我，把写文章当做一种享受，这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啊——她对我的触动从这里开始，从此她就成为了我这一辈子最最在乎的人。她是最理解我的，是她告诉我哪些是值得我去追求的，是她告诉我，该用怎样的方式去追求它……她让我从蒙昧里走向光明，让我找到了我该走的路。因为有了这个人，我的生命才有了色彩，因为有了这个人，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希望，与这世上委实存在着的，微笑与阳光。（第十六章）
　　由于倾诉是人的本能，当蓝田玉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一个值得她去倾诉的人，她就会本能地想要去向她敞开心扉，于是这触及到了她自身的矛盾，也打破了她为自己设置的平衡，从而会有她高一时的犹疑不定、踌躇不前，因为她一方面期待有人倾诉心事，另一方面又恐惧这种平衡的打破，从而她一直生活在自我矛盾中，直到最后敞开心扉，但这使她不得不面对众人怪异的目光。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学期末的文理分科。
　　对于蓝田玉来说，老师的离开代表着失去，而人总是会对失去的东西加倍珍惜。当时的蓝田玉才只有十六岁，她还无法坦然面对失去——她所要做的，正和所有平凡的人一样，是要竭尽全力留住。从而，她开始反省自己，开始崭头露角，开始想尽办法保持她对自己的注意。舒冰澈的出现使蓝田玉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从而，对于蓝田玉自身来讲，自己距离远，又不是老师的课代表，在很多方面都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她必须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我们前面提到过，追梦是蓝田玉一生不能放弃的事业，老师之所以能走进蓝田玉的心，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老师是第一个理解她的追求，并且为她指点迷津的人。从而，蓝田玉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更优秀，一方面可以用追梦来麻醉自己，另一方面可以吸引老师的眼光，这就是她一直想要达到的两全其美的追求——这里说到蓝田玉的另外一个矛盾点，就是开头就提到的，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放弃，要么就全不在乎放任自流，要么就一定达到两全其美。所以，她开始拼命地显示自己，就是文中所说的，为了让老师看到她“最华丽的舞蹈”——这样的一种对自己的充分展示必然使她自身的矛盾双方愈发失衡，因为在遇到老师之前，蓝田玉的做法是尽可能低调，用圆融的外表使诸多老师认为她是那种“勤恳踏实努力的好学生”，事实上却在老师们的视线之外保持着自己内心的天地。而离开老师之后她必须摆脱低调的生活，否则下场只能是被忘记。在蓝田玉的权衡中，现在已经有两样东西是不能放弃的了，一是自己的梦——她为了梦甚至离开了心爱的人；二是爱情，因为在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打好了两全其美的算盘，她不能被老师忘记。为了不让老师忘记她尽力地展示自己，而这样的积极和展示必然会落到所有人的眼中。然而，从蓝田玉自身的角度思考，由于她选择了梦，又不肯放弃爱情，从而总会下意识地害怕自己被遗忘，为了防止被遗忘就要更加张扬更加勇敢——她把自己产生当时的状态的原因归结为不够勇敢。
　　根据蓝田玉自己的剖析，高一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不够勇敢，因为踌躇。既然如此，那就要打破踌躇——可前面说过，蓝田玉的踌躇却是源于对自己的保护，是因为她想敞开心扉又要保护自己。从而，打破踌躇的方式就必然变成了打破对自己的保护。这样一来，一方面她要通过“高调”的方式吸引老师的注意，这打破了她原来维持自身矛盾平衡的方式；另一方面她通过自我剖析认为自己的弱点在于不够勇敢，从而 “勇敢”的要求打破了保护自己的心理基础。这样，蓝田玉便不再保护自己，而是把整个真实的自我都呈现于众人的眼皮底下——蓝田玉的矛盾在于对外的圆融和内心深处的不可触碰，由于失去了对外的圆融的保护，其内心深处的棱角就毫无遗漏地展现在了“为考试服务”的赵玲的眼皮底下——况且，能搞好历史的人都不一般，这可是全校有名的“灭绝”，连蓝田玉自己对她的评价都是“高明”，“佩服”——赵玲作为班主任，她必然需要针对蓝田玉不合时宜的棱角进行一定的打磨和改变，可偏偏，那些棱角本来是蓝田玉不容人触碰的。因而，高二的蓝田玉会遍体鳞伤，因为她内心深处一直保护得很好的东西被伤到了，不仅伤到了自己，也伤到了别人——她这才意识到，高二成了这个样子，其实归根结底在于自己自身矛盾的失衡：以前光顾及着要维持爱情，忽略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矛盾，而辩证法教导我们，如果矛盾失衡，就必然会造成混乱或者改变（革命）……
　　我们之所以说高三的蓝田玉成熟了，关键在于她在梦想、爱情还有自身的保护之间找到了契合点。她重新闭锁了心扉，并且强迫自己对世界作出暂时的妥协，因为她意识到，只有自己闯出去，才有可能为自己，也为心爱的人赢得一切：实现了梦想才有爱情的资本，而生存的最好方式依然是用妥协的方式保护起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任那些想法在妥协的保护伞下生根开花，直到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大写的人。

　　这样说起来，就让我们回到番外之后的那个问题上，即为什么白雪芳更喜欢的却是蓝田玉。有读者向我反映，说反倒是舒冰澈更容易打动人，尤其是那个番外，导致舒冰澈很容易掩盖蓝田玉的光辉，赚来读者更多的同情——实质上就是所谓喧宾夺主。我不否认，我的一篇番外把舒冰澈的形象一下子颠覆掉了，但当初写这篇番外，我也只是想告诉我的读者，青春的许多事情其实都无关对错。向来反对偶像剧的八股形式，仿佛女主角的情敌就是坏到骨子里一无是处，女主什么都好，另外那个就是心机重重甚至不择手段，作者的褒贬一目了然。我以为，每个人都有他不可言说的苦衷，这些苦需要一种宣泄的方式，这些方式就构成了人的一部分追求，比如蓝田玉，比如舒冰澈。舒冰澈的苦大家很容易理解，她就是最常见的那种父母离异的孩子，家里有钱，但是得不到半点关爱，所以一旦有个人对她好，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地不放开了。她可以为一个给她爱的人付出一切，就像蓝田玉都承认的那一点：
　　平心而论，舒冰澈这女人没别的，就是缺爱，只要谷梁是真心喜欢她的，谷梁给她一分，她会回报给他一百二十分。（三十六章）
　　而蓝田玉，我们可能总觉得她有那么点儿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味道。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是别人眼里的乖女孩，有很多人爱她，并且还有条件去追梦（相对比的是贺泉，他甚至没有追梦的权利）。从舒冰澈的角度来讲，蓝田玉的确该知足了：琼一珂，贺泉，谷梁灿，甚至张滢韵——可是她反倒一个一个地拒绝那些爱她的人，只守着一个等不到的梦，抑或说，抢掉舒冰澈来之不易的爱。但是，我想，我们不该否认每个人最基本的追求。在番外的标题下我引用的是张信哲的《白月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不仅是舒冰澈，蓝田玉也有一段悲伤，她的悲伤在于无人理解。她的父母完全不能理解她对文学的痴迷，她之所以比贺泉幸运只不过是因为她偏科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她从小看惯了父母之间的无法交流，以及父母与自己的无法交流，因而她习惯了逃避，习惯了对人与人之间无法交流与熟视无睹。她习惯了，但是她很寂寞——历来少不了和她一起笑的人，可是当她想要流泪的时候，她只有一个人躲起来，还要对突然打来的电话对面强颜欢笑（三十九章）。她习惯于把心扉闭锁，习惯了一个人咀嚼寂寞，习惯了把自己保护在乐观开朗的、挥洒自如的、认真低调的，尖酸刻薄的多种外衣下面——可是不要忘记了，蓝田玉也是一个女孩子，她的内心、思想，甚至行动上都已经很像男孩了，但实质上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她需要倾诉，需要肩膀，需要爱，尤其是，需要理解。如果一个人理解她，她就会对她交付一切，只可惜，她一直没遇上过真正能理解她内心的人，直到老师的出现。从此，老师成为了她的那个唯一，只有在老师面前她才会放开哭（一般情况下她都是一个人躲起来的）——总而言之，她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看她哭的人，一个她能够在她面前流眼泪而无所顾忌的人。这个人也不是随便的，正如舒冰澈只要给她关心就够，蓝田玉要的就是理解，就是那个人能够懂她的内心世界——只有那个人能够看得透她，她才有可能把自己的心交付出去。而这个人，非白雪芳莫属。
　　所以舒冰澈可以喜欢张帅、喜欢老师，也可以喜欢谷梁，而蓝田玉注定只能喜欢老师一个。
　　记得有一首歌的歌词是：爱不是他给的不多，是不知道我要什么，很多爱情的悲剧即源于此。故事里有三个男孩都爱着蓝田玉，他们为她的付出不可谓不多，像是为她出头不惜一切代价的一珂、总在背后默默付出的贺泉，还有什么都由着她、永远都支持她的决定的谷梁。可是蓝田玉毕竟不能接受他们，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像老师那样切入蓝田玉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张滢韵，这个女孩大抵出于依赖，这更不是蓝田玉要的——她是一个Les，而不是个男人——她要的爱是相互的。她依赖于老师的理解，从而要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去为她赚幸福——蓝田玉和一般师生Les小说里的富二代女主不同，她没有关系没有资本，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从而，她从一开始就要更成熟，也背负着更多的压力：她做一切事情都习惯于自己解决，从而，她不需要有人保护她帮她出头（二十七章里她已经开始保护自己的爱人了），也不需要有人在背后为她铺关系给她把生活安排好，甚至不需要别人对她的一切决定都说“好的，我去做”——她要自己去做。换言之，她压根儿就不需要一个男生——她要的是安慰，不是保护，她要的是一个知她懂她，能够给她纸巾也能够开导她的女子，而且她会用自己的努力去为她争取幸福。
　　人的一生都在寻找，找一个对的人——何谓对的人？是她知道你要什么，并且，她能给你你想要的，而你也能把她想要的，给她。
　　所以我以为舒冰澈和蓝田玉，其实说不上来谁更值得同情，因为舒冰澈缺乏的是关心，蓝田玉缺乏的是理解——她们都是孤单的女孩子。只不过，就像我在《花渐落》中说的那样，饿肚子的时候完全不会去思考生命的意义，可是填饱了肚子的人，如果只是单纯像个动物那样地“活着”，他也许比那些饿肚子的人更加可悲。关心是人生存所需要的最基本的条件，那么理解何尝不是——尤其是蓝田玉这样的女孩子，她对这世界的认识似乎天生就比普通的女孩子敏锐。她的家庭背景造成了她的强大与独立，从而她几乎没有任何依赖性——但是她的心里却很脆弱，她也渴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可以让她流泪的肩膀，一个知道她在想什么，不一定会不离不弃，却随时能够用最贴切的话开导她的人。
　　如果按照世俗的眼光看来，蓝田玉完全是男孩子的性格，而舒冰澈是彻头彻尾的女孩子。我这里的“男”与“女”，是一个社会概念，即全社会的普遍性别期望值。其实更好的说法是“阳”和“阴”，阳者刚，阴者柔，刚柔相济方可调和，我想这应该是白雪芳更喜欢蓝田玉的原因了。我曾经分析过蓝田玉和舒冰澈的不同，最根本的是独立性：同样的事情，蓝田玉自己做，舒冰澈找人做；同样在改变，蓝田玉根据自己独立的价值观和对环境以及自身的理性剖析完善自我，舒冰澈却只能根据社会的普遍价值观去改变自己的行为——蓝田玉活的完全是自己，她已经脱离了“服从”的概念，她所做的，是“致天命而用之”，是探索生活以至于创造生活。从而，就算不是爱情，老师也必然会更欣赏蓝田玉的。
　　那么蓝田玉的弱点在哪里呢？我想已经不用我在这里另行分析了。蓝田玉自己就剖析过，关键问题在于她太会逃避了。这源于她的家庭，源于在她潜意识里人与人之间的无法交流与理解，甚至，还有老师。老师的若即若离让她永远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尽管她已经把自己的心掏给老师了——连自己最信任的人自己都无法真正了解，那么一个人还能真正了解谁呢。这是蓝田玉这辈子也无法走出的一个怪圈，也注定一旦她走向悲哀，这必将是她悲哀的根源。
　　从而，蓝田玉也从不想去真正了解谁，因为在她的心里，谁也无法了解谁，尽管她一直能够理解，每个人必然都有她说不出的苦衷。
　　所以，蓝田玉在心里宽恕舒冰澈了，这个舒冰澈也知道。
　　只不过舒冰澈依然不能够原谅蓝田玉，这恐怕就是两人之间的差别。
　　至于结局，老师对蓝田玉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说实话，作为作者，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那白老师就不是水瓶女了。真相只在老师自己的心里，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摸得透。反正最后，无论是蓝田玉，还是老师，谁的心事都没有说出口。蓝田玉走了，像个浪子，负着行囊离开家去追梦，最起码这个结尾两个人没有在一起。一切，云淡风轻。

　　叶暮雨
　　2011年3月3日夜，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