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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芥子 ...

  •   襄城最近出了不少事,先是不知道哪里钻出来个媚妖,为祸乡里,吸食青壮男子的精气,弄得不少人家破人亡。

      后来太守给各大宗门世家发了名帖求救,城里就呼啦啦来了好多在天上乱飞的修士。

      最后是个威风凛凛的,据说什么剑尊,把媚妖给诛杀了。

      这位剑尊,有幸见过的人,都啧啧称奇,说不仅是个女修,相貌还是一等一的好,美过宫里的娘娘。

      当然宫里的娘娘长得如何,大伙儿也还是没见过,只是感慨这剑尊,长得真美。

      虽说俗世中女子抛头露面要受流言,但修士毕竟不同,整日天上飞来飞去不说,一不留神还能飞升仙界,真正成了神仙,自然不能跟凡间女子一概而论。

      这天城中的茶馆里,说书先生也还在津津乐道着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说到跌宕起伏之处,犹如亲身所临,绘声绘色。

      他说得热闹,更是将那位明心剑尊捧成了神人一般,茶馆里一个客人听着,却突然笑了声:“路铭心这般的,也算神仙中人?若你们见过她师尊寒林真人,还不知要怎么形容。”

      众人顿时都将目光聚了过去,见那人穿着蓝色长袍子,桌旁更是倚着一柄长剑,就明白这大约是个修士。

      他脸上已经稍具风霜之色,瞧起来约莫三四十岁,一身水蓝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长剑更是灰不溜秋不起眼,很有些落魄的样子。

      他口中的寒林真人,众人当然闻所未闻,本来那就是故去了三十六年的人,在修真界要不是路铭心时时提及,也已少人记得,更何况这些凡夫俗子。

      三十六年前,在场很多人可能还没生出来。

      可这个修士却像是从久远时代过来的,一边说着,脸上还显出些许怀念神色:“我也只在八十三年前,青池山论剑大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真是清冷如月,飘然若仙,更兼剑术绝伦,一见难忘啊。”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有些人还在心中想这莫不是个江湖骗子吧,八十三年前,这人才几岁?就能去论剑了?

      若有个能看出此人修为深浅的修士在,就会知道他很可能所言非虚。

      因这人看起来虽然落魄,也没有束道冠带拂尘,不是个道修的样子,但却是个金丹修士。

      寻常没有结丹的修士,活到一百多岁,外貌看起来也和三四十岁的凡人所差无几,更何况这人已经结丹。

      说他两三百岁,都不算错估,八十三年前,他能去青池山论剑,也没什么稀奇。

      说书先生被砸了场子,心中略有不悦,再加上他消息灵通,修真界的事情,倒也能说出不少零零碎碎,当下就说:“可这位寒林真人,数十年间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说的功绩吧?反倒因其是明心剑尊的师尊,这才得以扬名。”

      那修士“呵呵”冷笑了一声:“八十年前若有人敢这么说,一定是无知的乡野村夫,寒林真人还需要路铭心这等欺世盗名的匪类助其扬名?”

      他对路铭心的评价,不可谓不低,更直接称之为“匪类”。

      说书先生正卯足了劲儿吹嘘明心剑尊,被这么堵了个正着,仿佛那句“乡野村夫”就是在骂自己,当下憋得脸都有些红了。

      其实说书先生在这里说修真界的事,若是被修士听到,也不会跟他较真,毕竟修士大都高高在上,不会同这些凡人一般计较。

      但这落魄修士骗骗就爱在这里欺负凡人,说完还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拿眼角去瞧他。

      说书先生被他气得不轻,又不好在这么多客人面前发作落了下成,只能忍气吞声地顿了一顿,清清嗓子,按下明心剑尊的事不说,开始讲惯常的诸侯列传。

      茶馆里很快又热闹了起来,来往客人熙熙攘攘,仿佛刚才的拌嘴不曾发生过一般。

      唯独茶馆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衣人,在这时悄无声息地结了账,起身走入门外的人流中。

      他虽是带着斗笠,白纱遮住了面容,但身姿气度,混在人群中也仍然非常出众,只是他刻意隐去了自身气息,寻常人哪怕和他擦肩而过,有片刻晃神,也没留意到他。

      入夜的襄城,处处一片漆黑宁静,但东南角的花坊内,却歌舞升平,灯火通明。

      其中要数扶云轩内,最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间在襄城原本就数一数二的花楼中,最近又多了一大招牌。

      那是一个月前,才首次在扶云轩中亮相过的袅袅姑娘,人如其名,这位袅袅姑娘生得娇俏妩媚,琴舞双绝,翩翩起舞之态,据说就算再清心寡欲的男子,也无法抵挡。

      今夜袅袅仍旧在扶云轩的舞池中献舞,一把羽扇,一条红绸带,舞得花朵一般动人。

      袅袅舞了一曲,又弹了一支曲子,就翩然退场,照旧由老鸨出面,笑眯眯地说几句场面话,开始为袅袅的良宵叫价。

      袅袅姑娘风头正劲,架子自然要端得高,不仅要叫价,还要挑人,除非她亲自看上,要不然喊价再高,也没这个资格进闺房。

      又到了各种豪富公子表现的时候,几轮竞价叫完后,竟然叫到了两百两黄金之高。

      要知道这两百两黄金,已经可以在襄城中买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说是一抛千金,丝毫不为过。

      可老鸨在笑眯眯地叫完价后,却又向着大厅的一处角落开口道:“虽说已叫了价,但袅袅亲口告诉老身,若是这位公子想要上楼一叙,共度今宵,则分文不取。”

      老鸨此言一出,大厅内众人立刻将目光齐刷刷看了过去,就看到那处角落,相当偏僻的一张桌子上,孤零零坐着一个白衣人。

      他不仅背上负着一柄用白布裹起来的长剑,还用一顶白纱斗笠遮住了面容。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那个白衣人缓慢站起身。

      他并没有搭话,而是不紧不慢地绕过其他人,向大厅一册的楼梯走去,看样子却是已经答应了袅袅姑娘的邀约,而且还真厚着脸皮分文不给。

      原本出了两百两黄金的那位,是襄城世家周家的公子,眼看到手的美人要飞了,他当然颇为恼火,现在又看这个白衣人脸皮如此之厚,顿时就来了火,站起身侧身挡在那人面前,十分不客气地开口:“虽说袅袅姑娘相邀,但这位仁兄也太不知规矩了吧,如此唐突佳人可好?”

      他也是个修士,虽然因为年纪尚浅,并未修出金丹,但在凡修中修为已是上乘,这么飘过来挡,不仅封住了那白衣人的去路,还激起了一阵微风,将他遮面的轻纱掀开了片刻,露出被遮在纱后的面容。

      那边老鸨连忙笑着圆场:“周公子莫要动气,分文不取是袅袅亲口说的,这位公子也不算唐突。”

      但周公子早在说完那句后,就瞠目呆立,直愣愣看着那个白衣人,再不说话了。

      看他不再阻拦自己,那白衣人就侧身从他旁边让过,缓步上楼去了,他们错身的时候,轻纱飘动,近在咫尺的周公子又得以惊鸿一瞥。

      那半边白玉般的下颌,精致不似凡人,带着冰雪般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让人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等白衣人的身形消失在楼梯处,同周公子一起来的玩伴好奇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美,你怎么突然愣了?这样就把人放走了?”

      周公子却还久久不能回神,神色恍然,呓语一般:“若是这个美人,莫说两百两黄金,四百两也值啊。”

      他同伴不明所以,有些啼笑皆非:“子美,你到底在说什么?”

      周公子用手里的折扇在掌心一敲,终于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还是袅袅姑娘目光如炬,分文不取邀这美人上楼,这分明是还赚了两百两!”

      扶云轩二楼的闺房里,袅袅早换上了更加轻薄的纱衣,露出半边□□,摆上了小菜美酒,静候良人。

      白衣人上去后并未敲门,推门走了进去,宽袍衣袖下手腕轻翻,将那门扉悄然又合了起来。

      袅袅半倚在榻上,娇柔婉转,媚眼如丝,声音也像抹了蜜一般甜美:“这位公子,莫不是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还不肯将这面纱除去,让奴家好好端详一下公子吗?”

      白衣人听着微微顿了一顿,走到桌前坐下,抬手将斗笠取了下来。

      随着斗笠移开,才露出他满头的银白长发,还有神色淡漠的脸。

      袅袅愣了一下,随即才自觉失态,重新妩媚地笑起来:“原来公子带着纱帽,是这等原因。这还真是,若公子在楼下就露了真容,我可就黯然失色了。”

      这个白衣人,自然就是暗中前来襄城的顾清岚,他早听惯了对自己容貌的溢美之词,现下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微垂着眼眸,淡淡说:“我对袅袅姑娘的身世来历,有些疑惑之处,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解答?”

      他在楼下和刚进来时,还看不出修为深浅,随着这句话说出,周身的气势却突地起了变化,凛冽寒气仿佛若有实质,丝丝向四周散开。

      在这威压之下,袅袅暗暗挺直脊背,心里知道今日自己只怕一时走眼,惹到了硬茬。

      她心思转得飞快,早做好了一百种脱身的打算,脸上仍旧一片妩媚笑意:“奴家乃一介浮萍,身世自然是孤苦飘零,却不知公子为何要戳奴家的伤心处。”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身形早动,只待面前的人一个不留意,就要逃之夭夭。

      然而比她身形更快的,是那蜇人的寒意,她只觉喉下一凉,一支平地而起的冰凌,已经直指在她咽喉,与此同时,她手足上也飞速覆上一层冰冻,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袅袅霎时动也不敢动再动,眨了眨眼睛,强笑着:“公子……饶命……”

      她求饶得倒简单直接,顾清岚抬手掩唇轻咳了一声,淡淡说:“我不杀你,只是问你几句话。”

      他说完还是头也不抬,绕过桌上的美酒,直接拿起茶壶,给自己慢慢沏了一杯热茶,喝了两口润喉,才又接着说:“你就是一个月前,兴风作浪的那只媚妖吧?”

      眼前的人法力高深到袅袅根本看不透,若说压迫之感,比她一个月前直面明心剑尊的时候,还要更强一些。

      明知对方捏死自己,就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差别,袅袅识趣得很,连忙说:“对,路真人让奴家换了具壳子,低调行事。”

      顾清岚这才抬起头,一双犹如封着寒冰一样的深眸,看了过去。

      若说他法力中寒气凛然,那这双眼睛就更加冷冽凛然数倍,袅袅生生打了个激灵,赶忙又说了一堆:“我只是低贱的媚妖,法力低微得很,所会的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法子,稍稍吸点精气过火,哪里曾经谋害过性命!

      “我在襄城已经藏了近百年,每过几年,就寻一具枉死的年轻女子驱壳,换了重新做人,艰难度日。我也知自己能活命,全赖可以隐藏气息,躲在暗处,要不然就算有十条命,也早被城中的周家尹家被杀了,又怎么会突然大开杀戒,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时太守的修士客卿一口咬定是媚妖作怪,全城都在捉我,我情知被陷害,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最后终是撞到了路真人手里。

      “好在路真人是个女修,念在我是个女流,肯听我一言。我就都与她说了,路真人就命我重新寻一具驱壳,将我原先那具斩杀了了事。

      “是以一个月前,我就换到了这个名叫袅袅的舞女身上,别看老鸨现在对她高看,也是我来了后能给她赚银子之故,原主清高不肯接客,老鸨对她动辄打骂,更是放任她冻饿高烧至死,才给我得了空隙。”

      顾清岚一面听她说着,一面缓缓饮茶,他一举一动皆风雅蕴藉,只是饮一杯茶,也赏心悦目如同画卷。

      袅袅是只媚妖,对美丑最为敏感,这么边说边看着他,身子都差点酥软了下去,眼里汪汪地盛着一池春水,要不是手脚被缚,早就整个人扑了上去。

      顾清岚觉察到她的心思,饮着茶轻咳了咳,眉心微微蹙了下,淡声说:“路真人放过你,并不是因你无辜吧?”

      袅袅还是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声音也不自觉娇嗲起来:“对,路真人说,叫我在襄城给她做个眼线,打探周尹两家的虚实,若有过路的修士,也寻个机会接近了试探一下。”

      所以她才会把周家的那个小公子迷得神魂颠倒,肯为她一抛千金,今日看到了顾清岚,以为他是什么游历的修士,特地唤上楼来。

      她这里已经问不出太多事情,再加上她眼中的欲望也越发赤裸,仿佛着了火一般,直欲喷薄而出。

      媚妖对于自己看上的色相,都迷恋得很,不缠绵一番,很难放手。

      顾清岚看她越发不成样子,震了震衣袖,解开她身上的束缚。

      袅袅重获自由,早忘了他吓人的法力,反而欣喜无比,以为自己今晚可以得偿所愿,身子一动,就要移过来贴在人身上。

      顾清岚却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可能不知,我最不喜他人肖想于我,你若再这样看着我,这双眼睛就不用想要。”

      袅袅被他含着冰封的目光一扫,耳中听到这一句,犹如被兜头倒了一盆冷水,再多柔情蜜意也不翼而飞,直愣愣呆在原地。

      顾清岚却在这时失笑般弯了弯唇角,微微摇了摇头。

      他容貌本就绝色,澹然清傲时,尚且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风姿,如今笑了,更是犹如春林初盛,百花齐放,不似人间。

      过了良久,袅袅才缓过神,明白过来他竟是在玩笑吓唬,并不会真的剜了她眼睛,眼前的人却早已带上斗笠,悄然不见。

      夜深的扶云轩外,寂静的街巷昏黑幽深,唯有月华如水,照出一片清辉。

      一个白色身影,就乘着这样的月色,从扶云轩内翩然而出,足下轻点,落地无声。

      这时却有一道剑影青光,在暗中一挥即出,直取而来。

      白衣人长剑并未出鞘,仅仅以手指捏出一个剑决,呛然一声,将那刺来的长剑弹开。

      那一剑中本就没有杀气,被弹开后,持剑人更是顺势侧身收剑,挽了个极为漂亮的剑花,又是一剑刺来。

      这就不是搏命相拼,只是相邀比试,白衣人只能从背后抽出了长剑,却并未将长剑出鞘,只以剑鞘应对。

      他们两人没用法力,一招一式,只是纯粹的剑招。

      即使如此,那快如雨幕的剑光,纵横捭阖的剑气,也在小巷石板上,刻出道道白痕。

      通体纯白的长剑犹如白虹,在这密集的剑雨中丝毫不落下风,每每以极为精妙的招式反胜一筹。

      青剑被压制,颓势渐起,那人不再纠缠,反手收剑,朗然笑了一声:“果真云泽一剑,霜雪不欺,风采不输当年。”

      这白衣人自然就是刚从袅袅房中出来的顾清岚,他收剑将湛兮重新负在背上,轻咳了咳,淡声开口:“原来是莫祁莫道友。”

      那人一袭青色长袍,长剑灰不溜秋,正是白日里那个在茶馆和说书先生较劲的落魄修士。

      听顾清岚一口道出他的名字,莫祁亦是一愣,语气中随即带了怅然:“八十三年前青池山上,莫某尚未有资格和真人一战,不过一面之缘,真人竟记得我。”

      既逢故人,又被认出来历,顾清岚就取下头上的斗笠,以真面目示人:“莫道友过谦,当年月渡山的月望新秀,初入论剑大会,就以乘风剑法位居试剑前三,我又怎么会忘?”

      莫祁看到他满头白发,愣了片刻才笑:“让真人见笑,莫某如今已是月渡山弃徒,什么月望新秀,都是笑谈了。”

      顾清岚也不接话,仅是微勾了下唇角,咳了一声用丝帕按住唇角,吐了口血出来。

      莫祁看到他的白发已是一愣,看他突然咳血,更是忙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扶:“我看真人修为不减,为何至此?是受了什么隐伤?”

      顾清岚微侧身避开他的搀扶,将手帕收起,仍是淡淡地开口:“无事,不过心法上的一点瑕疵,不会拖累行动。”

      莫祁还直愣愣地看着他,忧急之色溢于言表,唇齿微动更是随时都想要再说些什么。

      顾清岚看他啰嗦,就轻咳了一声,问起正事:“此间媚妖已除,莫道友为何还在襄城逗留?”

      莫祁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扶云轩:“媚妖究竟除掉没有,真人不也清楚得很么?”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他这神色远算不上是笑,却也给冷若冰霜的面容添了一抹异色:“既然如此,想必莫道友也同我一样,觉得此间事蹊跷甚多,还需多加留意。”

      莫祁也不客气:“真人在那媚妖处问到了什么没有?”

      顾清岚点了下头:“伤人之事,确不是她做的,背后仍有隐情。”

      莫祁挑了下眉:“我追查类似事件也有几个月,只怕还是天魔残片惹出来的,依你那个徒弟的性子,留着那个媚妖的性命,恐怕不是大发慈悲,而是要她给自己搜集情报。”

      顾清岚已经死了三十六年,这些年的事他当然不知,这天魔残片,也是头一次听说。

      莫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却突然一亮,直直看着他:“真人当年道陨,是否就是你那个徒弟搞得鬼?”

      他和李靳倒还真不谋而合,顾清岚只道自己当年身亡之事,除了师门外,不会再有什么人在意其中曲折,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顾清岚微垂了眼眸,避而不答,反而发问:“天魔残片一事,莫道友可否为我释疑一二?”

      莫祁本就站在他身前,听到这里,更是不由分说拉住了他手臂:“真人要听多少我都说给你,只是这里站着不方便,我看真人身子也不爽利,何不到我落脚之处坐下再说?”

      莫祁这般落魄,落脚之处当然不会好到哪里,他连客栈都住不起,就寻了个城中无人居住的破旧院落,略加整理弄出来一间厢房。

      顾清岚被他拉去的时候,还见到院落中飘着的一只怨灵,穿着打了补丁的书生袍,幽幽地看着他们。

      顾清岚被那怨灵直勾勾看着,脚下不由一顿,莫祁将手一挥:“真人不必在意杜兄,他很大方好客。”

      他口中的“杜兄”,想必就是这只怨灵,应该是这院落的旧主,死后夙愿未了,魂魄仍旧在此逗留。

      将顾清岚拉到自己房中,又请他坐下,莫祁还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套茶具,毫不悭吝地以火系法术烧了一壶滚水,给顾清岚泡茶。

      等到了这里后,他倒没有藏私,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并无半点隐瞒。

      在二十多年前,道修和魔修有一场大战,波及三大宗门和数个世家,战事绵延数载,其时正逢莫祁金丹大成,在道魔之战中屡立奇功,声望地位一日千里。

      就在此时,在重重设计之下,他被污勾结魔修,月渡山也将他逐出门墙。

      离开月渡山,他就在追查自己被构陷之事,顺便做游方修士,捉点妖怪鬼灵,换些生计必备之物,他性情洒脱,倒也不以此为苦。

      对方手段高超,又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多年来,他也并不是一无所得,比如当年陷害他的那人,不仅是要害他身败名裂,更要紧的,是图谋他手中偶得的一片残页。

      那卷残页,他后来才查出,就是天魔残片之一。

      这天魔残片,道修这边几乎无人提及,就连魔修中,对它的传闻也是穿凿附会居多,可信极少。

      莫祁追查二十年,从各处消息里拼凑出,天魔残片应该是数百年前魔帝的毕生修为心血,已在数次抢夺中被分为九片。

      但这九片现在谁人所得几片,还有几片在何处,都无从得知,只能知道不仅魔修在争夺这些残片,连道修中人,也可能在暗中参与。

      如襄城这般,原本安稳祥和,突然之间妖物作乱,或死人或伤人,接着再有修士将妖物斩杀,了结公案,也不是第一起。

      莫祁每每追查,总能查到一点蹊跷之处,什么妖物,大半也是为了掩盖另外的行迹。

      他说得详细,说完一壶茶已然见底,顾清岚持着茶杯,垂眸默然不语。

      莫祁还要去再烧一壶,顾清岚却将茶杯放下,摇了摇头:“多谢莫道友相告,我已离开三十六年,不想魔道之间又生出这许多事端。”

      莫祁看向他,将他的手按住,望向他诚恳无比:“我知道真人向来独来独往,但天魔残片一事牵连广泛,中间宵小奸猾甚多,我亦想寻一个可以信任之人,以免我惨遭横死,所知所想无人托付。”

      他不说怕顾清岚独自行动会吃亏,反而说怕自己孤身犯险,死无其所。

      话已至此,顾清岚无法再推脱,只能微微颔首:“多有叨扰。”

      莫祁知他已经应允下来,心中一喜,紧握住了他的手:“真人死而复生,实乃现下困局之莫大机缘,我必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护真人周全。”

      他说到激动处身子前倾,顾清岚的手也被他紧紧抓着拉到怀里,这姿势只要他再稍加用力,顾清岚就会被他整个拉到怀里。

      顾清岚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莫祁连忙放开,清了清嗓子:“我乍见真人,太过激动,多有失态,还望真人海涵。”

      顾清岚亦是无奈,他性情淡泊,少有喜怒,更因修习玄冰心法,神色气度,就会显得冷若冰霜,但他实则却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反而心性慈悲,对他人也多有谦让包容。

      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其实甚少因为自身的事,怪罪过他人。

      莫祁和他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却不知为何,像颇为了解他的性子,就这么半是晓之以情,半是胡搅蛮缠着,把他拉上了贼船。

      原本夜色就已经深了,他们说了这么一会儿,已经过了亥时,修士虽然不用睡觉,但每日打坐修炼还是要有,莫祁将房中的床让出来给顾清岚,自己去挤在椅子上盘膝坐着。

      莫祁专心调息,将体内灵力运行七周天,再次睁目时已是天色渐曙。

      顾清岚却并没有在床上打坐,而是坐在院落中的石桌石凳处,手中持着一只白色的棋子。

      莫祁走上前问:“真人这是在做什么?”

      顾清岚这才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在石桌上,淡淡开口:“我同此间的主人聊了聊,他心愿已了,已然重归太虚。”

      莫祁吃了一惊:“真人是说杜兄?”

      顾清岚并不抬头看他,目光中一片澹然:“他姓杜名峙,字观松,生于怀安年间,卒于武成四年。我问他为何逗留尘世,他言道一生读书无用,所憾有二,一为诗文无人传颂,二为棋局无人可破。”

      莫祁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了,只知道这个“杜兄”整日里唠唠叨叨什么诗,什么棋,他无心过问,只当耳旁风没听到,却没想到顾清岚只来了一天,就让这只怨灵了却心愿。

      他更加惊讶,问道:“真人你答应帮他整理诗集还是怎得?”

      顾清岚微摇了摇头:“我对他说,诗文由心自证,他人何须明白?至于那个棋局,确实精妙,我花了三个时辰,方才破了。”

      莫祁还是微愣地看着他,这世间精怪魑魅,何止千万,没有为祸四方的那些,修士们见了,就权当路边的花草猫狗,若是已成祸端,大半不由分说打散了。

      他还从未曾见过一个修士,肯花费一整夜,只为送一只怨灵安然而去。

      莫祁想着,突然想到,死者若是了无心愿,死时魂魄就当化作清风,归入太虚,顾清岚既然能死去三十六年仍旧复生,就是说他当年死时仍有余念心结,所以才能三十六年魂魄不散。

      若不是如此,哪怕他躯体复生,也只会被孤魂野鬼夺舍重生。

      那这三十六年间,他魂魄寄存于何地?又为何留恋世间,不肯归于虚空?

      莫祁数次张口,却仍无法坦然询问,终究只能跟着轻叹了声:“我也算和杜兄有些渊源,今日他得偿心愿,得归太虚,也是件好事。”

      顾清岚微微一笑,闭目不言,此时晨光东起,点点如洒金般,落在他微现苍白的面容上,仿若物换星移,世事更易,也无法消磨去他眉间容色。

      此时,本应远在云泽山上的那位威名赫赫的明心剑尊,却坐在扶云轩的闺房中,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不住发抖的那只媚妖。

      她身着一袭白衣,腰间环佩和背后长剑,却其色赤红,犹如雪中丹血。

      她本就绝丽,更兼眉心一点朱砂,衬得容貌如初升朝阳,夺目异常。

      但她偏要学当年寒林真人的清傲孤冷,一双本应明媚之极的杏眼中,并无丝毫柔情,唯有一片蜇人寒意:“你说这个修士,用得是冰系法术?”

      袅袅吓得乱抖,恨不得现在就从这具驱壳中逃出,钻入窗缝逃之夭夭,但却并不敢,只能不断磕头:“对,对,剑尊饶命……奴家确是走了眼,那位真人法术高超,奴家万万不敌。”

      昨夜那个白衣人走后,她本就怕明心剑尊怪罪,打算逃走,却不想剑尊本人来得如此之快,把她抓了个正着。

      袅袅想自己定然要丧命与此,剑尊却沉默了片刻,就又问:“他容貌打扮如何?”

      袅袅来不及细想,如实作答:“那位真人穿白衣,发色也是白的,容貌……容貌是奴家见过里极好极好的,初看高不可攀,实则暖如春风。”

      她命在顷刻,还是没忘了媚妖本能,对那白衣人大加赞赏:“奴家本以为他不笑时已是绝顶的好看,没想到他笑起来连冰雪都要化成了春水……”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听到剑尊“呵呵”冷笑了一声:“他冲你笑了?”

      这笑声中杀意四溢,袅袅一抖,忙说:“不,不,他并不是冲奴家笑的,奴家这等卑贱的小妖,又怎么会入那人法眼,他只是……自己笑了……”

      她说着,又忙补了一句:“那位真人还带着把白色长剑,只是并未出鞘,奴家也未曾看仔细。”

      剑尊并未再说话,也不只是在想些什么,袅袅正要悄悄喘口气,就觉得头皮一紧,剧痛传来,是剑尊抬了手指,用法术将她的发髻揪了起来,逼她抬头。

      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视草芥:“杀了你倒是不费力气,但若真是那人,就这么杀了你,他不知道会不会同我啰嗦。”

      袅袅吓得气也不敢喘,更加不敢像对男人那样,做出什么楚楚可怜之态乞求生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也许是她这种纯然的恐惧,反倒讨好了眼前的人,剑尊微勾了朱色的双唇,指尖一松,将她放了下来:“往后继续好好做事,若让我发觉你想逃,可就不是一死那么简单。”

      袅袅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又捡了条命,忙重新磕头:“奴家一定好好为剑尊效劳,剑尊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奴家。”

      她又趴在了地上,也就看不到,身前的剑尊抿紧了唇,目光中神色变幻,惊异愤恨,肃杀畏惧,却并无分毫喜悦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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