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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空 ...

  •   高洋谢过了膳奴,不再犹豫,径自去了高欢那边。确定父亲仍在房间里,他就站在院子中央,高声道:“兄兄,您是要杀大哥吗?”

      室内没有任何回应。此时,隔着窗户纸,能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却看不到任何人影,不知道高欢此时究竟在做什么。

      他等了等,鼓起勇气,提高声音再次问道:“若兄兄要杀大哥,不妨给个痛快点的,要么送刀子,要么送毒酒,要么送绳子,何故迟迟没有动静?大哥就算犯了再大的过错,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生不如死的地步,兄兄您真是个比老虎还狠的人吗?”

      高洋大着胆子喊出这番话来,是故意激父亲回答或者出来,到时候他好趁机进谏。可事情要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等了好久,仍然没有半点动静。

      “兄兄要是执意不肯给儿子个说法的话,那么儿子也只好在这里慢慢等待,等到兄兄想说话了再说。”说罢,他在石板路上跪了下来,沉默了。

      跪了大约一个时辰,门口有了动静,不一会儿,高欢出来了,穿了一身宽松闲适的衣衫,看这副装扮,似乎是要到哪个女人的房里休息。见到跪在院子中央的高洋,他面部表情,不理不睬,由打着灯笼的小厮引路,出了院门,消失不见了。

      高洋并没有因此而起身,而是继续低头跪在原地。石板地面冷冰冰、硬邦邦的,他的膝盖很快就疼痛起来。可跪上几个时辰之后,疼痛的感觉消失了,膝盖麻木起来,还温温热热的,似乎开始肿胀。

      他抬起头来,看着明月爬上树梢,到了夜幕正中,又渐渐西沉‘耳畔听着更鼓,从一更二更,到三更四更。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漫长得就像过去了一辈子。

      终于,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暮春的清晨是颇有凉意的,露水随着微风潜入,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大地万物,地面上湿漉漉的,满是露水。他的衣衫也被打湿了,粘在身上凉飕飕的,很不舒服。他仍然静静地跪着,一点也没有动摇的意思。

      寂静了一个晚上的庭院里再次有了动静,高欢回来了,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似乎晚上并没有睡好。他一眼看到跪在院子里的高洋,禁不住地愣了一下,有些吃惊。

      经过二儿子身边时,他停住脚步,问道:“你一晚上都在这里?”

      高洋点了点头,“兄兄临走时没有令儿子起来,儿子不敢起来。”

      高欢板着面孔说道:“又不是我叫你跪的,你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罢,直接回屋去了。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里面出来人传话,请高洋进去。

      他拖着僵硬麻木,灌了铅一般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到了室内。这时候他注意到,原本这里的字画器物,各类摆设少了一大半。连书房里的那架屏风也不见了,可见父亲昨天是何等的雷霆震怒。

      侍女蹑手蹑脚地进来,送上热腾腾的酪浆,先是给高欢倒了一杯。高欢接在手里,暖了暖手,然后递了出去,“喏,你喝。”

      高洋又累又渴,也就不再推辞,道谢之后接过,咕咚咕咚地全部喝下了肚。

      “腿疼不疼?”高欢耷拉着眼皮问道,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

      “不疼,就是有点麻。”他低声回答着。

      沉寂片刻,高欢用颇为责怪的语气说道:“你这傻子,不关你的事,你在这里瞎忙活什么,你以为你在这里跪了一个晚上我就能饶了他?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我和大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浓于水,如今他遇到了危难,我总不能坐视不理。”他极认真地回答道。

      提到高澄,高欢原本平和下来的情绪立即又激动起来,通红的双眼里满是愠怒之色,煞是骇人。“你这么好心干嘛,他是个畜生,以后我没他这个儿子,你也没他这个兄长!”

      高洋低头不吭气,并没有发问,更没有顶撞。等高欢的火气稍稍平息一些,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知大哥惹了什么事情,让兄兄这么生气。”

      他余怒未消地说道:“你去问问他就知道了!”

      “那……不知道兄兄打算如何处置大哥?”

      他一时间语塞了,粗大的手紧紧地握着银杯,沉吟不语。

      高洋大着胆子问道:“兄兄打算杀了他吗?”

      闻言之后,高欢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狠厉之色,看得高洋免不了心惊胆战,捧着杯子的手都微微颤抖了。

      然而他并没有点头,而是冷笑道:“他骨头够硬,我用一百大板都打不死他,还能怎么样?早知如此,当年在黄河边上,就应该一箭射死他,免得像现在这样,畜生一个。”

      高洋放下杯子,跪在地上,言之恳恳地求着情,“兄兄,大哥小时候就调皮顽劣,到大了也是那样率性而为的性子,根本改不掉了。他是个聪明人,不至于没了分寸,就算偶尔犯了什么大错,想来也是无心之失,兄兄为什么不能饶恕他这一次呢?”

      高欢不但不为所动,反而重重地拍击着身边的桌案,余怒未息地骂道:“别给那个混蛋求情,现在就敢骑在我的脖颈里撒尿,将来要是哪点没让他称心如意,他还不得提刀过来杀了我这个老子?我的话就撂在这里,这一次就不管他了,不准任何人找医官给他医治,让他自生自灭!他要是侥幸不死,就撵出去,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儿子!”

      “兄兄,大哥究竟犯了什么事,让您如此动怒?”高洋一直很疑惑这个问题。

      高欢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恨声道:“真是奇耻大辱,外面的人都不敢这样,他倒是胆子肥得很……算了,你自去问他吧,看他怎么说。”

      接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语气似乎有点虚弱,于是板起脸来,训斥道:“还有你,没事替他操什么心,他不是没少欺负你吗?你应该高兴才是,真没见过像你这样又傻又笨的东西!”

      高洋沉默了一阵子,眼眶里隐隐有水色浮现。他给父亲叩了个头,小心翼翼地劝说道:“不管大哥闯了多大的祸,总不至于十恶不赦啊。他毕竟是您的亲生骨肉,您和家家的第一个儿子。小时候家里穷,他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我听家家说,她生我的时候您不在家里,她身边连个能照顾她的人都没有。要不是大哥跑前跑后,找来邻人帮忙,只怕有没有我还难说。

      刚到晋阳的那几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您在外头东奔西走,我们饥一顿饱一顿的,家里的活都是他在干;我两岁的时候,他就把我装到个小箩筐里,背着我出去干活。好不容易有点吃的喝的,他都先给我,自己渴着饿着。

      有一次他不小心砸伤了脚,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才好。家家不在的时候,他一瘸一拐地下了地给我弄饭吃。我问他疼不疼,他笑着说不疼;我哭了,他就摸着我的头说,都怪他没用,没挣到钱还害我挨饿……”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忍了又忍,泪水仍然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他又给高欢叩了几个头,苦苦哀求道:“兄兄,儿子知道,您现在是一时生气,才说那些狠话的。其实,您并不希望大哥死掉的。大哥现在受伤很重,要是一直不给医治,肯定捱不过去的。到时候您心里不好受不说,要是家家知道了,她得多伤心啊!”

      高欢眼望着脚下的二儿子,有些微微动容,眼神也没有先前那般冷血残酷了。他沉默半晌,终于点了头,略略做了一点让步,“算了,瞧在你跪了一晚上的份上,就给你个面子。这样吧,你待会儿带个医官过去看看,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算了。”

      说罢,起身叹息一声,背过身去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复说道:“真是,养出十个再聪明的儿子,也不如养出一个孝顺的儿子来。侯尼于,我以前错看你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高洋低着头,悄悄地抹了抹眼泪,忍了好一会儿,方才把哽咽止住了。

      高欢走到他跟前,颇为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我这么多儿子,个个聪明俊俏,就你一个貌不惊人,仁慈内向,所以我一直没有重视过你。可现在想来,日久见人心,也许我老了的时候,他们都巴不得我早点死,只有你还在榻前为我侍奉汤药。”

      他第一次得到父亲如此称赞,眼睛里闪现出奇异的神采来,既欢欣又激动,“兄兄……”

      “只可惜,这个乱世想要出头的人,就必须有铁石心肠,必要的时候谁都可以牺牲。你这样的性子,太过慈懦,肯定争不过他们的。你现在救他,我怕他不但不领你情,将来还……”

      高欢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太多了,有些不应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于是,他立即中止了这个话题,然后对二儿子摆摆手,淡淡地说道:“好了,这个事情不要张扬出去,你带着医官过去看看他吧。”

      “多谢兄兄开恩!”他大喜过望,再次磕了个头,高高兴兴地去了。

      高洋走后,高欢独自坐在床上,低垂了眼帘,紧锁着眉头思忖了良久,终究还是长叹一声,在桌子上重重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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