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处》凡嚣

1、一~二

　　序
　　“董大人，恭喜了。”她见他闻言怔然，便自行举起了置于桌上的酒杯，与他的轻碰了一下，仰头饮尽，“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她微笑着恭贺，神情温婉、无懈可击。
　　杯中冰凉的酒将凉意渗透到了他的指尖，蔓延开来之后，直抵心脏。他几乎拿不稳酒杯，小巧而薄如蝉翼的杯子于他的手中仿佛有着千斤的重量。他抬头欲言，却被周围簇拥着他的人推引到了另一处。
　　四周充斥着喜气洋洋的表情，而他却只记得她方才的笑靥。江湖儿女飒爽如她，却是这般含蓄而温婉地笑着。从没这般温柔柔软过，记忆中的她，总是明媚地笑着，模样英气夺目。
　　他回首望去，却已是不见了她的身影。
　　她定是离开了，她终是离开了……心下怅然，不知是什么滋味，连那素来极少沾的酒水，也木然地灌入喉，辛辣的女儿红，此刻亦如同无味的水。

　　一
　　董曳清是在三个月前来到这个偏僻的县城的。
　　当时的他殿试及第，高中榜眼，本有机会留职京城，却是为承父命，自请遣往这个父亲故去的县城。
　　他到达此处时，正值山花烂漫、枫叶如火的秋季。素蘅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素蘅出身武林世家，有着温婉的容貌和与之完全相反的爽朗性格。
　　记得初见面时，她便是一身男装，容姿秀逸，立在官道之上，着实引人注目。
　　“我道新任知县会是何等威严原来也是个少年郎。”她执扇浅笑，端的是风流少年，哪知，竟会是女儿身。
　　“唤我素蘅便是。”她眯眼笑言，“你被人追杀是为何事？”他一介儒生，不会舞刀弄枪，不会飞檐走壁，面对强匪也只能束手待毙，她却是在折扇轻点间，轻易地救下了他的命。
　　“我手握要证，会有此事亦在我意料之中。”他定神道，“素蘅，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也是直至此时方惊觉素蘅一袭罗裙，若非她手中握着那柄从不离身的折扇，他几乎要“素衡”的孪生妹妹。
　　“大内我都入得，何况你这小小的知县府？”素蘅走近，“曳清兄，不如这段时间由我来护卫你好了。”她早已想将那山寨铲平，但是没有上山路线，也无人相助的她，并未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只身完成此事，此时助董曳清一臂之力不仅可以了此心愿，又能替他这个刚上任的知县立下功绩，一举两得。
　　哪想，董曳清竟是摇头，“这万万不可！现在既知你是女儿家，我怎能——”
　　素蘅不待他支吾完，径直打断了他的话，说，“那我再扮回男装便是了。”
　　“这……”
　　她收扇，英气不减分毫，裙装的装扮多了一分翩跹之美，“就这般说定了，明日我便来府衙。”她转身使上了轻功离去，悄无声息，轻灵似仙。
　　翌日清晨，果见她一身锦衣，丰神秀姿地立在门口，“曳清兄，我可在此处等了好些时候了。”
　　董曳清不知怎么的，竟霎时红了脸。

　　二
　　此后出双成对，几近形影不离。素蘅自小习武，乐礼仅知一二，却难得写得一手好字。
　　董曳清的阅历不如素蘅，听着她说些各地的轶事，不禁钦羡。
　　“若能像你这般于大江南北间行走一番，看尽秀丽山河，这人生亦不算虚度了。”
　　素蘅闻言，竟是轻笑出声，“我朝疆域之广，哪是我外出五年便可游遍的？我不过是于江淮河北之间走了一遭罢了。”
　　乍见她微笑，董曳清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眼。又忽闻素蘅道：“哪里寻着空了，我俩便到这周遭走走罢。你上任县令月余，还不曾看全这附近的景貌，未免可惜。”
　　董曳清怔了怔，点头。
　　由是定下了这么一个游玩之约。

　　就府衙之事而言，素蘅是难得的辅佐助力。在这里，董曳清不认得任何人，唯有素蘅尽心尽力地帮他，而他的政绩，也终是初见效果。
　　据素蘅所言，她已在此处住了半年，左右相熟，办事自然比他想象中的要省力。素蘅扮作男装，容姿俊美，与董曳清站在一块儿，让不知多少待字闺中的少女芳心暗许。
　　本就是女儿家的素蘅是万不会对此有所回应的，但董曳清竟然也忽觉了所有来府衙说说媒的人。
　　素蘅不知其意，董曳清推说是仍未到娶妻之时，现在应以政事为重。
　　董曳清是一个为民着想的父母官，但此处远离京城，土地大多荒芜，百姓连图个温饱都极为勉强，更别提什么税收增产之事了。董曳清也曾于古籍之中找寻改善之术。
　　“前几年上一任县令曾下令筑坝蓄水，但是由于银两不足，才开工不久便停了工。”素蘅将打听来的事情说与董曳清听。
　　才自外头回来的素蘅方坐下饮了杯茶，见董曳清站起，也便随之起身，“可是要去看看？”
　　“我带上几名捕快去便成，你奔波了一个上午，也该休息了。”董曳清摆手道。
　　本想执意跟去，转念一想，素蘅重又坐了下来，“如此，大人自己多多小心了，水坝附近乱石泥泞，路不好走。”私底下两人称兄道弟，办公时素蘅仍是毕恭毕敬地唤他一声大人。
　　董曳清颔首，找了几名捕快一同出了衙门。

　　素蘅回屋中换下了儒衫，罗裙着身，淡施脂粉，端的是俏生生的秀美少女，对镜看了一会儿，又簪了朵珠花，总也算像个大家闺秀了，与她扮作男装时的模样相去甚远。
　　在这个县城之中总是以男装示人的她，仅那日应师兄之邀相见方换回女儿装，谁知竟让董曳清见着。
　　不过，若是自己不现身，只怕那日董曳清便该身首异处了。
　　她转身出了门，步伐轻快，不多时便看见了前方极是熟悉的一顶轿子。
　　依这个速度来看，要到未时才能到达水坝。
　　这一来一去，怕是入夜了方能回府。
　　那些人……怕是也快要知晓了了罢……
　　她摸了摸自己腰上的软剑，走走停停地跟随着前方的一行人。

　　董曳清在水坝附近勘察了许久，又向住在这不远处的百姓询问了些情况之后，准备回府。走了没几步路，脚下一打滑，若无身旁之人扶了一把，定是出了糗。
　　站在远处的素蘅见状，摇摇头，整理了一下衣裳，她自暗处走了出来，“大人。”她浅笑盈盈，温婉美丽。
　　那夜月色朦胧，未能完全看清素蘅的模样，今日复见，方觉她的模样远比媒婆送来的各家小姐的画像更娇美上数分。
　　几名捕快愣是没瞧出眼前的女子是平日与他们关系甚笃的素衡公子。
　　“天色已晚，几位不如到府上借宿一晚，如何？”她行至董曳清跟前行礼，“小女子名唤素素，家兄正是素衡。”她如是道，半点不见尴尬之色。
　　“这……”他不明白素蘅此举何意，转念一想又便应了下来，“如此，有劳了。”
　　素蘅引着他们几人前往她在这个县城某处购置的住处，由于不便与素蘅同乘一轿，董曳清放着轿子不坐，与几人一同步行。
　　“素蘅，你这是要做什么？”董曳清低声询问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女子，“为什么忽然——”
　　“大人放心我自有计较。”素蘅答得胸有成竹。

　　果不其然，入夜后不久，有二十多人持刀冲入了素蘅的住宅之中。此处里衙门甚远，又是邻近郊野，左右不见乡邻，一入夜便私下无声，不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机。
　　素蘅立在院中，一伙人翻墙而入，见着她，皆是一愣。
　　“不好，中计了！”其中有人低喊了一声，正欲撤退，已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数名捕快拦住了去路。
　　性子急躁的径直冲向了素蘅，似乎是想要挟持她作为人质，怎料未近得身便已被素蘅的软剑抽打住了穴道。
　　她绕过直直趴倒在地的男子，罗裙旋出了一道弧线，脚步连转，一点足，跃上了墙头，将一名黑衣人的穴道封住，一施力便将其推下墙去。两名捕快立即将其束住，带至一旁。
　　软剑之上灌注了她的内力，灵活得好似蛇，于众人之间游走，夜袭之人纷纷倒地。
　　以她的功力，应付这些人绰绰有余，但若换作他们的首领——她娥眉一蹙，立定在了原地，“大师兄！”她唤，看向了制住董曳清的男子。
　　“师妹，你以为这屋子由你守着便无人能入了么？”对方蒙着脸，听声音倒是年轻得紧。
　　“我没想到师兄会亲自前来。”她说，“师兄，放了大人，你的罪责尚能从轻发落。”
　　“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绝不会做朝廷的走狗的？师妹，你食言得可真快啊。”对方冷笑一声。董曳清被他点中了穴，昏睡不醒，素蘅看着心焦，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踏前一步，道：“大师兄，借一步说话。”
　　男子环视四周，倒也应许了，“也好，这儿的人确实多了些，让那些捕快别进来，否则，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这儿。”

　　大门一关，屋子立刻一片死寂，素蘅握着软剑立在那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灯如豆，屋内一片昏黄，素蘅的神情似幻似真，令人瞧不清。
　　男子随意地将董曳清置于一旁，自行坐下，并扯下了面巾。被遮掩的面容之上，一道狭长的剑痕自左眼角一直划到下巴处，完全破坏了那张俊美的容颜。
　　素蘅见着那疤痕，神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扭开头去，“大师兄，你不该与朝廷有所勾结。”
　　“我得王爷赏识，为他所用，有何不可？”男子低低笑了起来，“江山易主，古来有之，到我这儿便不成了么？”
　　“师父不希望你做个千古罪人，当今圣上是个贤明的君主，你若为圣上所用，师父自无二话，但你却——”
　　“各人志向不同，你不必再说！素蘅，你当真要帮这个县令？”他奉王爷之名偏居一隅，为的不过是暗地里招兵买马，却接连受阻。
　　董仲已死，他的儿子却放着京城不待，来此做个县令，继续追查山寨之事，纠缠不休，本以为可以一举除掉他，素蘅却又倒向了董曳清这边。
　　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师兄，素蘅丝毫不见动摇，“他为官公道，帮他有何不可？那夜我便说过，你不放手，我终会踏平山寨。”
　　“那你就试试！”男子拍案而起，衣袍为内力所鼓起，蓄势待发。素蘅后退一步，将软剑执于身前。
　　董曳清于此时转醒过来，素蘅急中生智，扬袖挥出了一把粉末，趁机带着董曳清破门而出。
　　才没走出多远，男子已然追来。毕竟是女儿家，又带着一名毫无武力此时又昏迷的书生，她显得有些吃力，眼看男子一掌打来，她闭上了眼睛。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耳边有劲风飒飒。
　　“素蘅！”倒是董曳清转醒，唤了她一声。
　　她睁开眼睛，见一名青衣男子正与之交手，那身形，恁的熟悉，“六、六师兄？”
　　男子低皱了一下，抽身离去，青衣男子亦不追去，停手转身，“素蘅，这几年下来，鲁莽的性子怎不见改进些许呢？”他的嗓音温润如玉，眉目清朗如画。
　　董曳清见着男子的容貌，低呼一声，“摇光，是你！”
　　摇光向董曳清拱手行礼，“许久不见，曳清。”两人称呼亲昵，神情间的熟稔之色显而易见。素蘅却是不明白了，“六师兄与曳清兄认识？”从没听六师兄说过，董曳清也没提过他结识她师门中人。
　　“旧时好友。素蘅，我与曳清相识的年数，可比你的年纪还长上数分呢。”摇光笑言。他继而又转过头去，面向董曳清，“素蘅在你这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罢。”作势要致歉。
　　“不不，素蘅见多识广，帮了我不少忙。”董曳清连忙扶住他，解释到。
　　摇光抿唇微哂，似笑非笑，“曳清可莫要偏袒了她。”
　　“六师兄！”素蘅微赧，“曳清兄说的都是实话！”她似含娇嗔，与一般小女儿无异。
　　摇光不再多言，算是默认，帮着董曳清一同收拾残局。
　　此次虽是素蘅自作主张，不过倒也并非全无所获，山寨的三寨主也在被捕之列。素蘅自请看押此人，待到天刚破晓之时，一行人才往城里去。
　　中途素蘅借故离开，先一步回衙门换了男装再骑马出城相迎。不知情的捕快见着她，不免笑骂几句。
　　“素衡好小子！有个这般漂亮的妹妹也不让大伙知道！”
　　“尚未说亲罢？择日找个县城里最好的媒婆去。”
　　“我妹妹尚年幼，不宜过早定亲……”素衡微有赧颜，口吻却是一本正经，“再过几年罢。”
　　董曳清留意着他们的谈话，又不禁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瞧见素蘅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对他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