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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01

      洛冰河遇到素节时,少女正舞动着手中的长剑,干净利落地削下一个长相怪异的魔族的头。那瞬间,飘逸潇洒的身姿与泠泠剑光让洛冰河一时恍了神,仿若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绿浓荫雅、处处修竹的清静峰。而少女与之有着七八分神似的容颜,也让他依稀似见那个从自己身边逃走,藏匿至今十六年有余的仇人,同时,亦是自己当年在苍穹山派时的业师——沈清秋。
      十六年。
      想当年,在亲眼看到号称修真界最牢不可破,连只误入的苍蝇都插翅难逃的幻花宫水牢里独独消失了那个早就被自己逼入绝境的人时,洛冰河的心中曾狠狠嘲笑过沈清秋的自不量力。毕竟那个时候,偌大的天下,哪里还有沈清秋那种人渣败类的安身之地?更不要说,他的体内还留着自己的天魔血。洛冰河发誓,一旦将沈清秋重新抓回来,他一定要亲手撕掉沈清秋的双腿,要永远掐断他所有于自由的希望。在那之前,他不介意送对方一点缓冲的时间。洛冰河非常期待届时在面对现实时,沈清秋的脸上会出现何种绝望的神情。
      然而,偏偏就是这个本应轻而易举找出来的人,却令洛冰河寻了整整十六年,且至今渺无音讯。更荒谬的是,在沈清秋失踪后没多久,他甚至连留在对方体内的天魔血都感应不到了。不仅如此,就连梦境之中,洛冰河也找寻不到那个人的踪迹。

      沈清秋。

      默默念着这个让他满心怨憎,又心有纠结之人的名字,洛冰河收紧了背在身后的五指,紧握成拳。
      随后——

      “请教姑娘芳名?师承何处?”
      “魔君现在可要杀我给你的手下报仇?”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不同于少女与年龄不符的清冷语调,洛冰河的声音里却夹杂着一丝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紧张。
      只见少女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怔愣,好像并未料到洛冰河竟会先询问自己的来历,而不是一开始就以武力压制来寻求答案。
      挥去残留在剑身上的一点血污,还剑于鞘,少女在沉默了一会儿后,揖礼答道:“弟子沐素节,家师木清芳。”
      洛冰河顿时感觉怪异地蹙眉想道:居然是木清芳的徒弟。怎么会是木清芳的徒弟?
      寻思自己为何会有此疑义时,洛冰河的眼前又浮现起那一身青衫,看似道骨仙风的沈清秋。

      02

      洛冰河第二次遇到素节是在两人初见后的第二年。彼时,他收到消息,说是在曾经的苍穹山附近发现了疑似沈清秋的踪迹。
      已过而立之年,坐享天下的仙魔至尊当场面露狰狞笑意,想着在见到自己的好师尊后一定要让他彻底认清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再者——

      十七年了,逃得够久了。

      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是,洛冰河并未在手下所说的方位上见到沈清秋,反而又一次见到了素节。
      看着身形颀长,神色淡然地侧首望向自己的少女,洛冰河紧皱起了眉头。
      居然不是沈清秋。
      果然不是沈清秋。
      对于这样的结果,洛冰河不是没想过。但不知怎的,他的心中对能再一次见到沈清秋总是怀有一种隐隐的期待。与之同时,这一年间,不知何故,洛冰河亦会无端地想起素节。并非男女之间旖旎的思情,而是想要求知解惑的好奇。于洛冰河而言,这是十分陌生的。
      而久等不见洛冰河有进一步行动的素节这时忍不住出声问道:“魔君是来见师尊的吗?”
      言语间毫不掩饰的理所当然感让洛冰河微微一愣。少顷,他回应道:“我是来找沈清秋的。”
      然而——

      “沈师兄早已故去多年,魔尊请回吧。”

      03

      沈清秋其人,因性格不讨喜,当年在苍穹山派除了岳清源对他包容万分以外,与同辈的其他十位峰主及同门们相处的都不甚愉快,加之后来,洛冰河还想方设法让他背上了一条“戕害同门”的罪名。
      苍穹山派是出名的护短门派,但是柳清歌的死,却让他们难得一致地放弃过沈清秋,包括一向对他包容万分的岳清源。尽管后来,这位掌门师兄还是受沈清秋所累,死于洛冰河之手。
      洛冰河不知道岳清源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当他亲自把断成数截的玄肃剑送回到苍穹山派,并暗示岳清源是因沈清秋而死时,剩余的八位峰主,脸色可谓是难看至极,木清芳亦是其中之一。
      因此,时隔经年,洛冰河怎样也没想到木清芳竟然还愿意称沈清秋一声“师兄”。当然,更重要的是——
      他刚才说什么?沈清秋死了?
      沈清秋怎么可能会死?他若早就死了,岳清源当年为何还要那般不顾一切地阻挡自己的面前?
      总之,木清芳所言,洛冰河一个字都不信。
      转过身,眼中跃动着露骨的杀意,洛冰河直视着缓步踱入院中的人,冷声道:“你撒谎。”可是心中却又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强调:那个将自己藏了十七年的沈清秋,死了!

      04

      天空中忽然落下了细密的雨丝。
      这对至今仍选择在昔日苍穹山附近生活的人来说,老天突然变脸的气候,早已是家常便饭。
      素节打着伞站在雨中,望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魔族圣君,若有所思。
      自上次从木清芳那里得到沈清秋已经亡故多年的消息后,隔三差五,素节总能在现如今合并在一起的苍穹山与无间深渊的边缘处见到那一身的玄色。仿若追思故人,又似是在反思己过。总之,默默观察了几日之后,素节只觉得这样的洛冰河看起来十分碍眼。毕竟不管他当前再如何“悔不当初”,那个人也不可能活过来,而自己也同样不会站在这里。
      几乎在想法形成的一瞬间,洛冰河便感知到了那份宛如实质的浓烈恨意,故尔有些意外地转身回望着已经站在那里许久的素节。
      可此时的少女早已收敛神思,清冷淡漠地仿佛没有将周身的一切放在眼中。
      向洛冰河微微頷首示意后,停留在原地已久的素节再度迈开步伐,往自己与木清芳的居处走去。

      05

      “师尊,如何觉醒天魔血脉?”
      “……”
      素节的疑问让正在整理草药的木清芳顿了一下,而后侧首看向了正在帮自己抄录整理近期医案的小徒弟。
      这个疑问,素节问得漫不经心,仿若是在闲聊日常一般。可木清芳的心情却就此沉了下去,好一会儿,他悠悠叹息了一声,开口道:“素节,你当知晓我当初答应过沈师兄何事。”
      “……我若入魔,师尊便要替他杀了我。”停了笔,素节依旧保持着姿势,垂眸看着眼前的医案。
      之后,师徒二人之间就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木清芳从来不会刻意跟素节提及过去的那些恩怨,在他看来,那不该是素节应该去背负的东西。即便她与洛冰河之间终将会有一场可能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纷争,但至少现在,木清芳不希望素节过早地去触及那些故人旧事。可与此同时,他也清楚的知晓,不闻不问,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终有一天,素节需要面对它们,从而做出她自己的选择。
      思及此,木清芳暂时放下了手中的药草,转身来到案前,在另一端坐了下来。
      仔细打量着眼前正值花季的少女,良久,木清芳道:“素节,我答应沈师兄的事可不止这一桩。再者,今时不同往日,你若是入了魔,想必能活得更自在些。我想说的是,即便沈师兄仍在,必定也不希望你为了他,搭上自己大好的年华及余生。你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
      刹那间,素节的眼中熠熠生辉,须臾,又归于平静,不见一丝涟漪。
      透过木窗,眺望着远方灵息与魔气胶着纠缠的人间地狱,素节声音发涩地小声道:“可他不要我。不然,我也不会姓沐。”

      06

      自上次从素节的身上确实感受到了一丝应该算是恨意的情绪,洛冰河终于摆脱了纠缠于心头的那份怪异感伤,开始认真观察起素节来。对于他的这种行为,素节很是不满。
      将一只意图突破结界,侵扰小镇的魔兽斩于剑下,素节侧首瞥了一眼今日依旧选择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且冷眼旁观自己除魔卫道的洛冰河,微微蹙眉。
      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移至自己手中的灵剑,之后一个反手,素节便将另一只逼近自身的魔物刺了个对穿。出手既快且狠,怎么看都不像是千草峰的医修出身。
      “我曾师从清静峰沈清秋。”
      当素节收剑回转,从洛冰河的身边经过时,洛冰河忽然出声说道。
      素节当即脚步一顿,目视前方,应道:“我知。家师提过。”
      洛冰河:“苍穹山派各峰皆有所长,千草峰与清静峰的剑法虽然相似但仍有不同,而你,刚才用的剑法,木清芳教不了。”
      “所以呢?”
      状似平静无澜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快。
      仔细打量着身侧的少女,洛冰河的心情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每次看见素节,她总是一身青衣,远远看着,总让洛冰河有种沈清秋仍旧活在这个世上,就在他的眼前的错觉。可惜不是。
      洛冰河知晓,无论二人的面貌如何相似,始终都不是同一个人。只是洛冰河从未想过,如沈清秋那种人,会愿意将素节生下来,而苍穹山的人竟也愿意将这孩子抚养至今。玩弄权谋心术至今,洛冰河自诩通晓人性,但发生在素节身上的事,却让他难得对人心有了看不通透的地方。这一切的根源,皆在于沈清秋。
      对上眼前那对与自己相同、隐隐透着血色的眼睛,洛冰河冷声道:“清静峰的一切早就被我烧光了,人也差不多被我杀光了,这世上应该无人可以教你那套剑法。还是说,你和木清芳在隐瞒什么?或者说,沈清秋并没有死?”
      “……”
      良久,素节无畏地冲着洛冰河嗤笑一声,惹得洛冰河眉头紧皱,杀心渐起。
      但是,“洛冰河。”
      骤然听闻素节如此不敬礼数地直呼自己名讳,洛冰河不由一怔。尤其是那让人过于熟悉的语调,更是令洛冰河恍惚了一瞬。
      素节冷眼直视着洛冰河,毫不掩饰自己对他怀有的讥讽,一字一句道:“因为你,那人再也没有来生了。恭喜,你亲手将你此生最恨的仇人困在了无间地狱,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07

      洛冰河不知道那日最后自己到底是如何离开的。他只知道这么多年以来,那日是他继听闻沈清秋故去多年的消息之后,又一次狼狈地从素节的面前落荒而逃。
      没错,不管当时的他表面装得多么孤高冷傲,觉得沈清秋无论怎么死都是罪有应得。但内心深处,洛冰河怯了,也乱了。

      ——我不知你前阵子站在那处深渊前到底在想什么,但若是在想如何将那人的残魂找回来继续施以暴行,那就大可不必。他已经用他的命、我的命,以及他的来生,还你了……

      ——我从家师及各位师叔师伯那里听闻过你与他之间的恩怨。家师有句话我很赞同,不管他待你如何严苛,若他真想毁了你,大可从一开始就毁了你修行的根骨,想必即便你届时觉醒了天魔血脉,也会因此深受其害。

      ——那人授业于你,苛待于你,但也成就了你。而你,不仅折辱他,还彻底毁了他。

      ——我现在就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教我那套剑法的人早就死了,死在我出生那日。我的生辰,亦是那人的忌日。

      字字诛心。
      当时的素节就那样挺直着脊背站在那里,宛若幽竹、宛若烈焰,刺得洛冰河一阵目眩。等情绪彻底平复,神识回笼时,他已然躺在了自己的寝殿之中。耳边,素节的质问与控诉仍旧清晰可闻。同时,沈清秋当年在他体内的魔族血脉苏醒之后冷酷无情地刺了他一剑,将他一掌打落无间深渊的一幕也依旧记忆犹新。

      沈清秋!
      沈清秋。
      沈清秋——

      师尊……

      魔尊以自己的成长经历总结“世道不公,弱肉强食;面对仇敌,当以百倍奉还”是定理,但是现在,他赫然发现自己竟对此理产生了动摇。可即使这样,能够解答他满腹疑问的人——他再也见不着了。

      08

      “可要随我修魔?”
      又过了几日,重新出现在素节面前的洛冰河向她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那一刻,素节深觉这位前几日才被自己狠狠嘲讽了一通的魔尊脑子有病。不然,就是洛冰河毫无廉耻之心。
      见到素节眼中不加掩饰的质疑,洛冰河不为所动道:“你找不到比我更适合、也比我更强的魔修。”
      确实如此。
      素节沉默地在心中衡量了片刻便不再犹豫,声音淡淡地应道:“好。”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既不会尊你为师,亦不会称你为父。”

      09

      修行不过数日,素节所拥有的天资就令洛冰河印象深刻。
      魔君在心中悄悄给她与自己其他的几个子女排了一下位,始终觉得那些从小就进行灵魔双修的,天赋也没自己这个至今为止都只在修习灵气的长女来得高,可这个孩子却偏偏是沈清秋生的。
      一想到这,洛冰河就觉得心情有点微妙的复杂。说不清自己这会儿是在对这个结果满心鄙夷,还是心怀感慨。
      “我十四岁得遇高人指导开始修魔,十七岁觉醒天魔血脉,而此前在沈清秋座下时,他给我的苍穹山派心法还是假的,不过似乎倒也因此歪打正着。这件事,想必当初有让沈清秋气闷过好一阵子。”
      体内的灵气与魔息双双运行完一个小周天,素节看着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自个儿在那里自说自话跟自己攀谈的洛冰河,蹙眉道:“所以呢?难道你教我的也是错误的魔修心法?”
      洛冰河俯视着盘膝而坐的素节,带着几分好奇,打量道:“沈清秋当初最听不得的,就是旁人指摘他的修为。但事实上也怪不得旁人。当年苍穹山派的十二位峰主,除了安定峰的那位以外,其他几位峰主的修为……”侃侃而谈中的魔尊突然没了声,转而一脸认真地看向冷漠地盯着自己的素节,笑了笑,问道:“你想说什么?”
      “……”素节挑了一下眉,心怀怜悯地讥道:“没想到魔尊年青的时候不仅眼瞎,而且心盲。”
      洛冰河:“……”

      10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在跟着洛冰河修习之前,素节觉得魔尊洛冰河就是个欺师灭祖的混蛋。当然,现在她也依旧这样认为,只是除此以外,还是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些怜悯。
      素节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心软,起了不该有的同情心。可就算是这样,这段时间以来,每每见到自己,洛冰河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对自己念一念沈清秋的行为又令她着实一言难尽。因为,在他每次谈及沈清秋的语气里,素节听到了不仅对方有自始以来的刻骨怨恨,亦有就连其本人也不曾察觉的深重执念。故尔,素节再一次肯定,眼前的魔尊脑子有病!不仅有病,还心理变态。不然,为何自己至今都没怎么给过对方好颜色,可洛冰河近来的心情却明眼可见地越来越好了?
      “魔君最近心情不错。”
      带着满满的疑问,素节难得主动和洛冰河闲聊起来。
      “是后宫又新进了美人?还是哪位夫人又为你新添了后嗣?亦或者过些天我该听到你又屠了哪座城?或是灭了哪个残存的仙门?”
      本欲开口的洛冰河在听到素节不咸不淡的询问后脸色瞬间一沉,冷哼了一声。随即,他又一脸古怪地看向素节,说道:“沈清秋一天都没养过你,你为何这般处处维护他。”说到这里,似是被勾起了久远的记忆,洛冰河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从前也有一个像你这般时时想着他、维护他的人,可是他的下场你知道吗?死了。死得冤枉极了。”
      素节当然知道洛冰河说的是谁。这一刻,她是真心想将一剑捅死眼前这个人渣的想法付以实践。尽管打不过,可她还是想试一试。只不过,当她的手刚刚按上身侧的剑柄时,她与洛冰河的面前就忽然出现了两位少年。
      其中一位甫一出现就姿态傲慢地将素节从头到脚地来回打量了几遍,而后语气轻蔑地说道:“我道父君最近不知被哪里冒出来的狐狸精给迷得时常不在宫中,没想到居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凡修小鬼。”
      洛冰河:“……”
      素节:“……”
      短暂的沉默过后,素节倏地冷笑一声,歪头看向身旁的洛冰河,问道:“我若就此杀掉这两位殿下,魔尊当如何?”
      洛冰河若有所思地在两方之间看了看,冷酷无情地答道:“不如何。反正愿意给我生孩子的人多得是。我不缺你们其中任何一个。”
      素节微微点了点头,对此深以为然。
      “是我想岔了,你到底有一半是魔族。”
      话一说完,灵剑便在同时出了鞘。

      11

      其实,在跟随洛冰河修魔的第一日,素节便将此事禀告于木清芳。当时,木清芳只是神色忧虑地盯着素节看了好一会儿,才视线偏移,看向了搁置在一旁的素节的佩剑。良久,叹息道:“你既已做出决定,我便不好再阻拦于你。只一言,万事小心。”
      言尽于此。

      12

      银白剑身泛着泠泠清光,虽亮但不刺眼,一时让洛冰河想起了当年沈清秋舞起修雅剑时的情形。其二者,不仅拥有近似的灵气光华,就连祭剑起舞的身形亦是相差无几。
      不得不说,那里面有着一种很难言说的别样风情。
      不愧是沈清秋教出来的。或者说,不愧是沈清秋的血脉。
      只此一念,随之而来的,却是越发多的疑惑与不解。
      与沈清秋之间,即使有过旖旎扭曲的肌肤之亲,但洛冰河十分清楚,他与沈清秋之间,相隔的永远只有仇恨。哪怕年少的自己曾在最初的最初有过希冀与幻想,可那也在绝地谷的悬崖边,沈清秋翻脸无情一剑刺入自己的心脏,将自己打下无间深渊的那一掌中消失殆尽。所以从无间深渊爬出来后,洛冰河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沈清秋身败名裂。
      看着自己昔日高高在上的师尊沦自己的阶下之囚,洛冰河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之中。可沈清秋始终是沈清秋,无论处于何种境况,面对他时似乎就只会讥诮,做出一副傲骨凛然的模样。所以那一日,当再一次面对沈清秋的怨毒时,洛冰河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或许是抱着折辱人的冲动意图,亦或许是真的因怒火绷断了某根重要的心弦。总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沈清秋已然被迫承欢于身下。其情状妖艳,令人食髓知味、满心餍足。于是,在人逃走之前的那几个月,洛冰河几乎日日都要去水牢中折腾一番沈清秋。
      虚眯了一下双眼,洛冰河蓦然回想起沈清秋还在水牢里的那段时日。不知从何时起,对方的状况就一直不甚良好,整日浑浑噩噩。在被岳清源救走之前,洛冰河忆起自己每次前往水牢见到的,都是沈清秋蜷曲身体在忍耐痛苦的模样。那时,他一心只想报复沈清秋,看见对方痛苦只会令他心情愉悦,所以压根就没兴趣去深究沈清秋表现出来的那些异状。
      就在这时,两道从身边轰然砸过的劲风唤回了走神中的洛冰河。
      低头看了一眼两个联手齐攻却仍被素节打得狼狈不堪的儿子们,洛冰河心情莫名愉快地骂了一句:“废物。”下一瞬,视线的余角闪过一道银光。只见素节手执长剑,直冲自己刺来。

      13

      ——能对抗天魔血的只有天魔血,而你,已经有了。
      ——既然这样,那就请×××让我疯了吧……我不想到死还要记着那些不堪……

      ——你想死?好,把这碗药喝了,我会让你得偿所愿。
      ——木清芳,你今日执意要保的,是一个怪物。他日,望你莫要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

      ——……师兄……这把剑,你当真要铸?
      ——装什么,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一定早就在盼着我死了。毕竟沈清秋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谁沾谁倒霉,还是死了干净。

      ——沈师兄……你……当真不顾素节吗?
      ——她是我此生所受最大的羞辱,我不要她。况且,她其实早就已经……

      ——你所求为何?
      ——洛冰河。我要他死。

      14

      仙剑有灵,自择其主。但素节的佩剑则不同,它是魏清巍特意为素节锻造的,且与其同名。起初,此事曾让洛冰河一度颇觉有趣,但紧接着,它就又演化成了一个新的疑问。
      洛冰河曾以为自己可以从素节的身上寻到至今为止一直让他深感迷惑的答案,然而事实上,自两人相遇起,他所得到的,始终是一个又一个的谜题。不过现在——
      “原来如此。”
      摆脱出其不意困了自己一小会儿的幻境,洛冰河凝视着被自己牢牢夹在两指间的灵剑,脸上露出了扭曲的笑意。
      “父君?!”
      在儿子们惊诧的目光中,洛冰河突然伸手握住了素节剑的剑身,顺着剑尖,一把撸到了剑柄处。浸染着紫黑魔息的鲜血就此沾满了整把灵剑的剑身,令萦绕其上的灵气瞬间黯淡无光。
      似是感受到不断侵噬自身的威胁,灵剑素节突然剑身自颤,发出阵阵嗡鸣。见此情状,素节只略作迟疑便果断松了手,迅速退离开自己的佩剑与洛冰河。其行为让洛冰河身后的两位少年心中暗生快意,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轻蔑的嘲笑。可是没过多久,二人就再也笑不起来了。因为,那把原本被素节舍弃、本该被洛冰河的魔息侵蚀殆尽的灵剑竟骤然间灵光大盛。
      莹白的灵气好似燃烧的白焰包裹着整把剑身。
      下一刻,它便自洛冰河的掌中自行抽飞,回到了素节的面前。
      怔怔地看着被素节剑伤到尽乎断裂的手掌,洛冰河忽然满目柔情地笑着说道:“他们果然都在骗我。师尊,你明明就在这里。”
      话音刚落,灵剑周身的灵光便逐渐收敛。与之同时,剑身上的“素节”二字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其名——

      清秋。

      15

      古有名匠欲铸神兵,数年未成。其夜,匠寐而梦之,见神女踏剑而来,掷一偶于炉中。妻闻之,自献其身,神兵乃成。

      之于沈清秋,洛冰河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这个心胸狭窄、嫉妒成形的好师尊了。可是,此刻看着显现在剑身上的名字,洛冰河脸上的表情终是变得狰狞起来。
      沈清秋!
      沈清秋!!
      沈清秋!!!
      明明就是一个无耻之徒!为什么现在却搞得他才是那个卑鄙无耻、内里不堪的小人一样?!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洛冰河憎恨沈清秋,比之以往任何时候更甚。同样,也比之以往任何一个时候更想毁了沈清秋。所以,他祭起了心魔剑,全然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而站在前方,再度手执灵剑的少女,见此情形,唇角边却浮起了一抹异样的笑容。

      16

      三界至尊洛冰河死了两个儿子。据传,其本人似乎也受到了难以愈合的伤势。至于死去的两位殿下各自的母亲,传闻在亲见儿子的尸首时目眦尽裂,当即起了血誓,哪怕翻天覆地,也一定要把行凶者找出来,啖其骨血,磨其神魂,誓令其永世不得超生。然而,后续的一切却似落入江河的水滴,不见一丝涟漪。甚至到了后来,就连两位夫人也不知于何时自魔尊的后宫中失去了踪影。旁人纷纷猜测,这两位死得蹊跷不明的殿下可能是洛冰河自己杀的,毕竟魔族对于血缘亲族的感情一直都淡漠得很。即便混血如洛冰河,身上流的,有一半始终是魔族至高的血脉——天魔血脉。而天魔血脉者,轻易都死不了。
      对于外间的这些流言,洛冰河不是不知道,而且也有亲耳听闻过。可于此事,他却自始三缄其口。

      “那姑娘长得如何?”
      原本从不过问他这些事的柳溟烟第一次主动开口,向洛冰河提起了他一直特别对待至今的人。
      洛冰河稍作沉默,蹙眉应道:“不论人品,你觉得沈清秋长得如何?”
      柳溟烟微微一怔,神色不明地打量着洛冰河,好一会儿,说道:“那当是个美人。”稍作停顿,复又叹息道:“可惜了……”
      “可惜?”洛冰河微有诧异地伸手握住了柳溟烟的双手,直视着她,柔声问道:“夫人这是在为何可惜?”
      柳溟烟望着眼前堪称秀丽的园景,平静道:“妾在叹红颜薄命。”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洛冰河却莫名听出了一些别的情思。略作沉吟,洛冰河忽然福至心灵地脱口道:“这十七年来,你一直都知道?”
      尽管洛冰河什么都没有明说,但柳溟烟还是知晓他在问什么。于是,她微微敛了视线,望向洛冰河说道:“是,我一直都知道。”
      骤然得此答案,洛冰河怔了一瞬。随即,他神色如常地盯着柳溟烟,但握着她手的劲力却相反加重了几分。
      柳溟烟吃痛,一双柳眉眉头紧蹙,但始终默不作声。
      好半晌,柳溟烟重新开了口,出声道:“你可知,你当时手刃岳掌门的时候,沈清秋就在附近?”
      “……”
      “他是亲眼看着你杀死岳掌门的。我知道,你一定觉得他当时即在场却救死不见,一定是只顾着自己活命。原先,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木师叔曾书信于我,言说他重新遇到沈清秋的时候,师伯整个人都很不好。”
      鬼使神差的,洛冰河问道:“如何不好?”
      直视着洛冰河隐隐闪着红芒的双眼,柳溟烟言简意赅道:“神智昏聩、形如槁枯、宛若游魂。”
      一时间,两厢无言。
      又过了好一会儿,柳溟烟这才继续接着道:“洛冰河,沈清秋早就已经死了。死在岳掌门救他,却因此死于你手的那一刻……”而在那一日逝去的,又何止一人……

      17

      在此之前,洛冰河从未与少女对过招,哪怕少女随他修魔已久,两人之间也默契地从未在这件事上起过念头。似乎是冥冥之中已经察觉到彼此之间若是真要动起手,只会是当下这种以命相博的时候。自然,以付出性命为代价的,怎么看都会是少女。毕竟不管怎样,洛冰河都是那个将三界纳入囊中的强者。尽管少女手中的灵剑让洛冰河久违的体会到了威胁。
      那是一把不惧魔息侵噬的灵剑。
      是一把有着金丹中期修为的仙修用自己体内混有天魔血的精血加以淬炼,以自己的元神为牲,生祭而成的灵剑。
      是此世间唯一能对天魔血脉产生致命威胁的灵剑。
      手掌上难以痊愈的伤在隐隐作痛,但洛冰河的心情却莫名其妙地陷入了难以形容的愉悦之中。直到少女手中的剑出乎意料地逼至近前,洛冰河才恍然惊觉少女已与自己过了百余招。
      这是连沈清秋也没能做到的事,缘何一个连筑基都未达成的少女却能做到?
      思绪百转千回间,少女就势收了剑,歪着头打量着心存戒备、又满是疑惑的洛冰河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若是哪天不幸死了,我们会给你收尸。在那之前,好好活着吧。你的命,是我们的。”
      洛冰河被气笑了。
      “就凭你?你以为,今日过后,本座还会放任你不闻不问吗?”
      原本转身离开的少女闻言停了下来,回首望着洛冰河,一脸不解地反问道:“强者向来无惧于任何挑战和敌人。洛冰河,难不成你在怕我?”尚不等洛冰河反斥,少女忽尔又道:“嗯,也对,你是应该怕的。不管从前还是将来,我都会是你从未遇到过的强敌。”
      然而这一次,回应少女的却是两位少年沉不住气的叫嚣。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父君叫嚣!”
      “没错!就算父君今日就此轻易地放过你,我一样不会让你安稳好过!区区一介凡修,有何资格敢与日月争辉?”
      少女错愕地愣了愣,笑了。
      虽然没有倾国倾城之貌,但那一刻也足以令世间芳华黯然。
      下一瞬,两位少年便感觉到一股强势的威压仿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牢牢地裹住了他们的元神。与此同时,一个让在场三人都熟悉至极的火红额纹就此浮现在了少女的眉额中间。
      天魔印!
      两位少年彻底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少女居然会是天魔血脉。至于洛冰河,他则是对少女居然能如此轻易地自行觉醒血脉之力深感惊愕。在此之余,他还察觉到少女在天魔印显现的同时还顺势跨过了筑基的门槛,修为比之先前,似又凝实了一层。
      霎时,高累的疑问又多了一个。
      不过,尚不待他深思,就听少女声色冷淡地询问起两位少年的母亲。而在得到答案后,她以一种连洛冰河也没有看清、且来不及反应的诡异手法,当着他的面,残杀了两位少年。
      少女的行为明显是在挑衅洛冰河的权威。时至今日,洛冰河也不再喜欢有人挑战他的权威。可是,少女在杀人的那一刻,他却不知何故,愣是没有做出任何应对。直到少女的身影完全自视线中消失,洛冰河这才回神召了人,带着两具尸首一起回了魔界。
      只是,在一只脚踏入心魔剑劈开的虚空界时,洛冰河仿佛又听到了沈清秋那充满了嘲讽的一声“小畜生”。可是回望来路,哪里还有故人音容。

      18

      “君上,可要回去?”
      少女看着来人,一手托腮,答非所问道:“像他母亲。”
      对方不为所动,继续道:“当年的交易早已结束。封印已破,您已经自由了。”
      少女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漫不经心道:“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狡诈有之,残忍有之,良善有之,平凡有之。但是再狡诈,怕是都没那位沈仙师狡诈,没想到当年的正道第一大派竟会出了这么一个人物。”侧首看着搁在一旁的佩剑,她满是感慨地接着道,“就算是对待自己也足够残忍。这一点,他们两人倒是不相上下。”
      少女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来人并没有追问。少女一向了解来人的想法,遂道:“竹枝郎,当年那一缕小小的残魂顽强地存活下来了,就在这里。所以,交易还没有结束。我还得继续留在这里当个小姑娘。”
      竹枝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我陪您。”因为只要能一直追随眼前的人,他就别无他求。
      少女闻言微微挑了一下眉,状似颇为苦恼地“唉”了一声,然后起身拿起一旁的佩剑,说道:“那你可得继续藏好了。那些老弱病残现在虽被搞得只能在此世间苟言残喘,但被反咬一口也是很麻烦的。我可不想在契约完成之前就无端丧命,那实在不够好看。”
      竹枝郎点点头,应道:“好,我会多加注意和小心的。”

      19

      深幽的洞窟内,光源只有从石缝间漏下的一线微弱光芒。
      沈清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双目紧闭、近乎奄奄一息的前任魔君许久,直到对方微微睁开了眼,这才轻声开了口,向对方抛出了自己带着恶意与陷阱的诱惑交易。
      他道:“天琅君,你可想要活着离开这里?”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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