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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采薇•渡妖 ...

  •   采薇•渡妖

      永嘉翻了个身,搂紧了身边人,锦帐中还余留着暧昧温热的气息。他的手拨开垂下的帘幕,外面已经是月上柳梢了。不知怎么着,永嘉有些感慨,他说,“芙儿,我们要个孩子可好?”
      孩子。
      成亲以来芙葭到不是不想要,只是没有特别的上心。现在忽然听永嘉一说,到真有几分的犹豫。
      “怎么了?”见她不开口,永嘉轻问了一句。
      “不是,不是说拒绝,只是,……”芙葭的手指抚过永嘉赤裸的胸膛,然后拈起她垂在他身上的长发,“从来没有想过。不过,永嘉,这真的是个好注意。”
      也许这个想法对于他们都有些陌生。
      远离了雍京,也逐渐疏远了那种繁华落寞,还有原本的责任。可以得到一个继承人,原本是他们最大的责任。永嘉一度以为,他此生的唯一用处就是生一个儿子,然后在他的王兄没有王子的时候,可以确保他的母族以后的繁华。
      除去了那些沉重的东西,其实拥有一个孩子,是他和芙葭生命的延续,该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
      “是呀,是个好注意。”永嘉放下了帘幕,揽过他的妻子,轻声说,“已经是半夜了,早些睡吧。”
      清晨的时候,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那个人的名字是曾礼濮,他原来是沈家门生,现在已经外放到蜀州巡抚,上任的时候刚好经过永嘉的封地,过来坐一坐。永嘉与他其实平素并无来往,只知道原来舅舅沈释孑似乎也并不十分倚重他,所以才能在沈家失势之后官升二品,成为一省封疆。
      曾礼濮年近五十,一身素袍坐在永嘉的下手。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永嘉见这样的样子也不问他,见有侍女端来一个托盘,放着两盏茶,微笑着让曾礼濮,“曾大人,先用茶吧。这是今年的雨前,从江南收来的。”说完他命侍女退下,自己端起茶盏无声地饮茶。
      坐在他旁边的曾礼濮知道自己来的有些冒昧,只是,他听说最近祈王永嘉似乎有远行的打算,而且他要去的地方还是东边,所以这才跑到永嘉的府邸来。
      终于,他还是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的王爷,虽然他已经退出雍京的繁华,可是依旧一身雍容,他当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他穷此一生都无法和眼前这个众所周知落魄的王爷相比,这是三十年前,他所无法忍受的。
      “殿下,……”他称呼永嘉为殿下,而永嘉笑了一声打断了他,“曾大人,这里不是雍京,不用那么多礼数的。”
      “不,殿下。下官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可是,实在无法出口,……”曾礼濮的面色有些发白,可是一会似乎又从耳朵根开始发红。
      永嘉看着这样的他,其实有些不自在。他小的时候曾经在沈释孑的府邸见过眼前之人,那个时候他一派意气风发的样子,众人交口称赞他曾是沈氏门生中最有前途的才子,三十岁不到就已经做到三品,也许就是因为这份才情触犯了当时的沈大司马,导致半生有些不得凌云志。在曾礼濮终于等到沈家势微的时候,他却已到知天命之年。
      还算不错,永嘉心想,至少他隐藏了锋利的性格,以后应该会仕途坦荡的。
      想到这里,他说,“曾大人,原先在雍京的时候,虽然永嘉和您不是很熟悉,可是一直都知道大人道德操行,清廉自守,永嘉极为敬重。所以请大人有话直言无妨。”
      永嘉的一句‘道德操行,清廉自守’似乎让曾礼濮更有些为难,不过他终于还是侧身向永嘉拱了拱手,“殿下,殿下的话,臣有愧。不过还是要麻烦王爷了。”
      曾礼濮说出的事情,却是永嘉没有想到的。
      他原是新州人,年轻的时候在家乡曾娶妻并生有一子。当时他要考功名,所以离别亲人到了雍京,结果在第二年的时候,他要回家乡,却得到了噩耗。在他离家之后,新州出现叛乱,而他的妻子都在战乱中失去了音信。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永嘉说,“王爷知道的,新州那边就是边界,出了城墙一走就是封国的土地。虽然说封国一直是大郑的附属国,可是这些年来一直小有摩擦,所以那里打杀的事情有时会发生。”
      永嘉点头,“我知道的。”封国不过一方诸侯,两百年内不成气候,不过他们总像一个耗子用那脆弱尖锐的牙在不断试探着大郑,也够让人心烦的。曾经几次,大郑的铁骑踏过封京,封王都要举家逃窜,也很狼狈。可是十几年后,他们会再一次试探。历代郑王曾经不只一次地想要彻底灭掉封国,只不过那里离雍京实在太远,鞭长莫及。永嘉继续说,“那里是军事重镇,不过大郑的军队也只是护卫新州城墙之内的国土,而外面百里是作为战场的无人区,再外面就是一大片森林,那之外就是封国的琪琳城了。听说,也是很荒凉的。”
      “曾大人,您究竟,……”
      “是这样的,殿下。”说着,曾礼濮从怀中拿出一方娟帕,递给永嘉,永嘉接过来,打开,上面写着‘至死不遇’四个字。虽然有些扭斜,不过字迹端正秀气,是出自女子之手。“这个是臣前些日子收到的,那字,是内子的字迹。”
      “这么说,尊夫人尚在人世?”永嘉还是不明白曾礼濮此行的目的。
      “不,也许,也许是她刚离世,所以,托人送这个来给我。”曾礼濮说完,跪在永嘉面前,永嘉一愣怔,“曾大人,您这是,……”
      “王爷,听闻您最近要外游历,而且此行就在东方,如果您到新州城,请您去一趟城外的曾村,看看,臣的家人是否尚在人世。”
      永嘉扶起了曾礼濮,“曾大人,新州不是永嘉能去的地方。那里,离雍京太远了。”如今眼前这个人的前程都是郑王给的,他必定死心塌地跟随王兄。永嘉目前的身份还是有些尴尬,他不想因为去新州而让旁人说他结交外藩。
      曾礼濮明白永嘉的难处,所以他只是来请求永嘉,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不过永嘉下一句问他,“曾大人,令郎的名字是什么?”
      “……,哦。”曾礼濮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看了看永嘉,年轻的王爷有一双平和深远的眼睛,他说,“远宁,曾远宁。”
      “哦,好名字。”永嘉笑了笑,没有再问什么了。
      后来永嘉也没有说要答应曾礼濮的要求,因为着实有些过分,不过永嘉在送客之后,却留下了曾礼濮带来的那个丝帕。
      芙葭轻推开门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瓷坛子,里面是用桂花酒酿煮的糯米圆子。她把这些放在小几上,对永嘉说,“什么人这么重要,都耽误早膳了。”姚家原本家规森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都规定得很死。比如用膳,什么时候吃,吃什么,吃多少,都要有一定之规,所以错过了早膳时间,芙葭认为对他的身体不好。
      永嘉坐下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过却有一件有些为难,不过不好推辞的事情。”他这才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说,“其实,我欠曾礼濮一个人情。虽然说他在沈家失势之后倒戈,不过他当时掌管雍京九门,不是他通融,那次你们也不是那么容易出雍京的。”
      芙葭知道永嘉的性格,宽厚高洁,基本上有恩必报,她并没有反对,而是把勺子递给永嘉,问了一句,“他自己怎么不去一趟新州呢?”
      永嘉盛了一个汤圆慢慢吃完才开口,“他是很不容易才等到外放这个实缺的,怎么舍得?再说,前程怎么也比那一放绢帕重要,更何况他也许会一无所获。”
      “那,他在新州可能还有一个儿子呢。”芙葭坐在丈夫的对面。
      “他在雍京可是一妻一妾,还有两个儿子一大家子人呢。”永嘉咽下最后一口东西,芙葭用自己的丝帕轻抹了他的嘴角,却被永嘉攥住了手,“芙儿,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事,可是对于他,两旁都是责任。他要是因为贻误公事而被罢职,丢了前途,他的家人怎么办呢?”
      “永嘉,那你当年为了我反抗郑王,可是想过这么多吗?”
      “我?”永嘉一笑,揽过芙葭,“所以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让我失去了平日里的英明了。”眼看芙葭纤细的手指要撕他的嘴,他连忙说,“我和他不一样,我的家人各有前程,他们不需要我。”
      芙葭的手指还是落在了永嘉的嘴角,不过没有用力,而是轻轻向上抚过去,到了他的眼角。永嘉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还有和他的地位相比过于单纯的眼神。
      “我知道,你那个时候其实不全是为了我,你想承担那场纠葛中最大的罪名,为什么呢永嘉?沈,……,他值得你这样维护吗?”
      永嘉抱着她,在她的嘴角吻了一下,这才说,“这也是我对家人的责任,和是否值得无关。其实,整个事情中,王兄最伤心,大司马对于他是过于特殊的存在。”
      “为什么?”其实芙葭这才想起来,她从来没有问过沈家过去的事。她的哥哥说她社么都不懂,沈家是郑王最大的威胁,而她的丈夫在说起那段往事的时候总是带了一丝的温情。
      “父王还有我的母亲他们都不喜欢王兄,王兄从小是跟着舅舅在沈家长大的。”
      “不喜欢吗?”芙葭没有问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他们的儿子,而让大郑王朝的嫡长子在禁宫外长大。因为那些就是如今他们已经远离的。“我们真的要去新州吗?”芙葭问了另外的问题。
      “也许去,也许不去。但是假如我们到了新州就一定会去他的家乡看一看了。”
      “我们到新州?”芙葭听见他说了‘我们’。
      “对呵,当然是我们了。”永嘉笑了,“春天来了,我们应该出去走走。这次就去东海,你不是也想看看沧海日升吗?”
      芙葭说,“那个大人耳朵够伶俐的,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居然知道。他居然知道永嘉要去东海,真是有通天的本领了。”
      永嘉又笑了一下,却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不是他本领强,是我给王兄上的折子,说我想去东海游历一年。他是内廷大臣,这些相比都清楚,况且,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看见芙葭似乎在想什么,又说,“别乱想,不是他逼我这样的。我那个与其说是折子,其实更像一封家书,家人总是要想着报一个平安,何况,他现在也只有我这一个弟弟了。”
      芙葭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她的手指被永嘉握了过去,轻轻咬了一下,她笑了。“别这样,很疼呢。”
      端午节的时候,从雍京传来的消息,郑王第一个儿子降生,可是王子的母亲没有进封王后。大郑的嫡后依然是沈琉璃,虽然她并没有住在禁宫中。芙葭对永嘉说过,她曾经在禁宫见过王后,出奇美丽的一个女人,她的母亲一定很美。
      永嘉则说,其实她的样子比起沈夫人,更加像她年轻时候的父亲。那个时候,沈大司马身体还很好,没有受过很严重的伤,再加上样貌出众,诗酒风流,他可是雍京第一贵公子。和你后来在禁宫看见那个憔悴枯槁的人不同。
      芙葭说,我曾经在很久之前见过他,在护国寺,他说,他去是给他的夫人超度的。
      是吗。永嘉没有问那是什么时候,却说,其实,他是一个很懂得爱的人,他和沈夫人鹧鸪情深,虽没有携手白头的福气,却是相守一生,不离不弃了。
      他懂得爱,那你呢,永嘉?
      这些都是他教会我的,让我知道,要怎样做。其实我和他向往的事情一样,一份平淡和宁静。
      那,郑王呢?
      永嘉静默着,最后他说,沈司马曾经对我说过,也许他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王兄。因为他教会了他什么是爱情,却亲手扼杀了那些。
      芙葭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明白,不过这些和她没有关系。
      过完端午节,他们一路向东走,没有如同往日那样带很多人,只一老车夫,还有一个仆役。行程路经凤州,祈阳,朝歌,再过了荆河,前面应该离东海不远了。他们一路主要是游山玩水,永嘉也不着急,他只说可以在八月之前到达东海就好,秋天那里雾水多,就可以看潮升还有蓬莱仙阁。
      芙葭为了方便,有的时候会是男装打扮,有的时候她则只是把头发盘起来,像一般陪伴丈夫出行的妇人一般。在露宿打尖的时候,永嘉忽然发现,原来他一向认为比较娇惯的相府小姐会做很多事情,比如洗涮收拾什么的。
      在度过了距离东海最后一条河流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叫做永嘉的地方,芙葭一听这个地方就笑了,和她的丈夫是一个名字。她曾经打趣她的丈夫,是不是当年太后喜欢这里,所以用这个城镇命名她即将出世的孩子?永嘉也笑了,他说,不过我的母亲一生没有出过雍京城。永嘉这里泉水非常清冽,适合酿酒,而且出产的状元红非常有名气。这样,他们小小的马车上又被芙葭多装了三坛子酒。
      永嘉的酒量好,虽然说不至于千杯不醉,可是八两酒不算什么。芙葭就不行了,虽然爱喝一点,可是只能是三两的量,多了,就醉了。不过,永嘉喜欢,喜欢她喝得微微醺然之后的样子。芙葭原本苍白的脸色会出现红晕,眼睛也有些水润,搂着她的时候,她还会偶尔发出一点点抗议的声音。
      原先的他,很少和其他人接近,他的母亲爱他,可是自他有了记忆以来,端庄的沈王后从来没有抱过他。儿时给他一种类似‘母亲’感觉却是他的舅母,那位温柔的沈夫人,即使她并不是出身名门望族,即使她不被其他沈家人接受。
      想到这里,永嘉笑了笑,他看看怀中那个原本要灌他酒喝的人,如今俯躺在他怀中。这个怀抱温暖,柔软而真实。
      可是怀中人又和童年记忆中的拥抱完全不一样。
      永嘉的手指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惹来了两声猫一样的声音。
      忽然有些满足,这是他的妻,而不是,他的王妃。
      当晚上看着天空,银河划过长空带了一些斗转星移的味道,永嘉有些感慨,又一年的夏天过去了。次日的早上,他对芙葭说,“我们去新州。”
      “好。”芙葭答道。
      到了这里,永嘉才发现自己错了,至少以前对这里的印象是错误的。他认为这里必定十分的荒芜,甚至连城墙都要带着一些斑驳的裂缝。可是这里完全不一样。
      新州就在东海之滨,来往的商船把码头都要挤满了。新州本就号称大郑海上第一要塞,城墙上粗砺坚硬的石砖咬合在一起,显现出宏伟的气势,这和雍京的城墙很像。城中人来人往,有本地人,也有外阜过来的商人,甚至还有封国的臣民。封国人的服饰很简单,没有大郑服饰的华丽和繁复。
      “永嘉,……”芙葭说。
      “恩,怎么?”
      “也许,换了江山,新州这里还是新州。一样的繁华。”
      “未必,要是几年的仗打下来,这里就是废墟了。”永嘉看到了一座酒楼,黑檀木的底,亚金色的隶书招牌,‘玉兰阁’。“我看到一家酒楼,也许还是客栈,先落脚再说别的。”
      “好的。”芙葭并没有反驳。
      全部安顿好了,永嘉向这里的掌柜的打听,新州城外的曾村怎么走。
      “客人并不是新州人人氏?”掌柜的是一个五十开外的人,有些富态,看起来人很和气,他见永嘉清清俊俊一个公子,不由想多聊几句。
      “哦,当然,我们是从凤州来的。”
      “因为何事要去那里?”
      永嘉笑了笑回答,“受朋友之托,要去扫墓。”
      玉兰阁的掌柜的忽然凑近了永嘉,压低声音说,“客人,我见你是外乡人,所以和你说的,不要去那里了,曾村是在一片荒地的另外一侧,人要过去还要越过那边的森林。前些年总是战乱不断,那里已经是孤魂野鬼出没之处了。”
      永嘉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又问,“那您可知道曾村那里的村民呢?战乱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逃出生天?”
      “不是战乱,他们都死了,说起来快三十年了。”
      “怎么?”
      “现在说说也无所谓,要是原来,那可是打死都不能说的。三十年前,左大将军为了冒领军功把那几个村子的人都杀了,人头都堆成了小山一样。后来大家都传,说那些人都死的冤,所以不甘心去转世,这才留在了人间。”
      “世上哪有鬼怪,这不外是自己吓唬自己的。”永嘉轻笑了,拿起一个茶碗喝水,那个掌柜的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都不哆嗦。以往只要他一说起那边的事情,再胆子大的人表面上不说,心中都不免发憷。
      永嘉有些遗憾,他原来是想要是找不到曾村原先还活着的老人,实在不行就找其他村子的人问一问,总会有点眉目的,可是如今,……
      “左大将军?”永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他竟然私自杀害无辜百姓,这么大的事情在朝廷上怎么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掌柜的无奈一笑,“谁敢动他?那可是沈相爷家的门生。”
      “沈相?”永嘉问。
      “就是前些日子去世的沈大司马的父亲。沈家出过两位王后,要不是现在他们家没有主事的人了,现在这话谁也不会说的。再说,……”他叹了一声,永嘉感觉他有些苍老,“这样的事情,其实很普遍的。再说,那位大将军也死了快三十年了。”
      “是吗,我怎么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呢?”
      掌柜的失笑,“年轻人,你才多大?听说那个将军回到雍京就死了,唉,作孽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他最终还是没有那个命享福。”
      永嘉说话的时候瞄了一眼周围,离他们有三张桌子那么远的地方坐着一个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人很瘦,不过腰身挺拔,身上是一件玄色长衫,左手放在桌上旁边放着一柄长剑,而他的右手拿着杯子正在不紧不慢地喝茶。在远处就是坐在窗子旁边的几桌客人,各自吃着东西,不时说上几句话。
      “年轻人,你的朋友他,……”
      “哦。”永嘉回头继续说,“他少年离家,如今功成名就,想找寻失散已久的妻儿,后来知道我和内子要到这里游玩,这才央我过来看看的。谁想,竟然连从哪里找起都不致道,连个可以上一柱香的坟茔都没有。”
      “算了,都三十年了,贵友的妻儿说不定都已是几世为人了,如果有那个心就对自己现在的家人好一些。”
      那个玄衣男子忽然说了一声结帐,店小二忙不迭的去了。永嘉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对掌柜的说,“既然受人所托,还是想去看看,您得告诉我,城外的路怎么走,好歹要烧些纸钱,也算替我的朋友尽尽心。”
      掌柜的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今天和您一起上楼的那位小嫂子是尊夫人吧。”
      永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点头说,“对,是内子。”
      永嘉总感觉有人注视过他,不过他看了看周围,全是一些食客,还有眼前那个黑衣人,他已经算好了帐,转过了身子。那个男人的样貌还不错,瘦削的脸颊,挺直的鼻梁骨,深黑色的眼睛,还有一种若有私无的傲气。他是一个武人,如果是文人,或许应该是另外一种意气风发了。
      掌柜的已经开始拨弄算盘了,他说了一句,“既然带着老婆出来了,那就好好逛一逛,不要去了。让女人担心,这样不好。”
      永嘉笑了,他看见不远处芙葭从木梯上走下来,虽然荆钗布衣让她原本就不是很出众的相貌更加平凡了。他对掌柜的说,“多谢您的这番话。请帮我们要四两四热八碟菜,再烫壶酒,我们赶了一天的路,有些累了。”
      “酒,您要什么?”有了生意,那个掌柜的也来了精神,比方才更加殷勤了。
      “随便,内子酒量不大,要些清甜的就好。”
      永嘉在离开的时候和那个人打了个照面,他们刚好走的一个方向,永嘉退后了一步,显然是让了一下,那个人拱手表示谢意,然后先走了。
      他回头的时候看见永嘉拉住一个女子的手,温柔地笑着说,“怎么不多睡一会,让他们把饭菜端到房里就好。”
      虽然那个年轻的公子刻意在掩饰很多东西,可是他天生的一种贵气却无法忽略,而且,那口音,……,他其实是雍京人吧。
      黑衣人戴上了斗笠,走出玉兰阁。
      这几天芙葭的精神总是不好,有些恹恹的,吃东西也没有胃口。永嘉想找大夫来看一看,可是芙葭不让,她不喜欢闻到草药的味道。永嘉刚开始拗不过她,后几天由于想出城不能带着她,所以也只是叮嘱老仆仔细照看芙葭,他最后还是一个人离开了新州城。
      大郑的王子从小习剑,永嘉的剑术其实造诣很高,至少比他的王兄要高,所以当他一个人在半夜来到这个据说有鬼怪出没的森林的时候,手中紧紧握住一柄长剑。
      它曾是大郑神宫的护国神器中的一把,还是但年他的舅舅沈释孑送的。
      这剑柄上镶嵌着一颗红色宝石,而且剑身在锻造的时候加入了特殊金砂,所以虽然薄,可是坚韧无比。
      今夜无月,繁星满天,暗沉厚重的阴影透过参天古树茂密的枝叶压了过来。
      永嘉一边探路,一边走,森林中偶尔还有几声兽名禽声。
      忽然他听见前面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忽远忽近,而且似乎有些凄厉,紧接着在他的眼前不远处出现一张惨白色的脸,没有表情,只一双眼睛看着他,永嘉饶是感觉自己艺高胆大,可是对于突然出现的东西也是惊了一下。
      只一瞬间,那张脸就不见了,森林中有沙沙的声音,然后又是哭泣,有的时候似乎就在耳边,可有的时候,那声音似乎从相当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隔着阴阳界似的。
      永嘉定了定神,双手抱剑,高喊了一声,“在下姬永嘉,受朋友之托来到这里祭拜他的家人。如果惊扰了亡魂,请诸位多多原谅。如果不是亡魂,那么也请大家原谅。永嘉既然已经出城,就一定要过这片森林。”
      话音落了很久,森林中的哭泣声也停息了下来,只有风声,还有方才他说话的回声。过了一会,这样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这里安静极了,他似乎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永嘉说,“那就得罪了。”说完握紧了长剑,继续前行。
      这里没有鬼,就是有,也是人装出来的。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永嘉转过最后一排树,他的眼前出现了的景色,竟然美丽到让他无法走出森林。他站在一棵大树旁,看着这些。
      这里有起伏的丘陵,还有无法看到边际的荒原,星光下几乎半人高的草间开了金色的莲花,迎着微风缓慢颤抖着。视线穿过这些,在远的地方似乎是人间,不过由于光线实在太暗,他看不清楚。他知道那里就是封国的琪琳城,可是这样的场景之下,永嘉只感觉那里如同大河彼岸的鬼城一般,暗淡而没有光泽。
      忽然背后似乎有剑气,永嘉反手一剑,格开了袭击,身子也跳出了森林最后一块阴影,完全暴露在星光之下。
      森林中缓慢走出一个人,一身黑色,他拉下了自己脸上的蒙布,永嘉发现,就是几天前在玉兰阁喝茶的那个客人。
      “是你?”永嘉向后退了一步,这样可以更方便借助星光看清楚这个人。“是你一直在装神弄鬼?”
      “那是为了保护这里的亡灵不受外来的打扰。”那人看着永嘉说,“姬永嘉,……,你是大郑的祈亲王。”
      “大郑的亲王?”永嘉咀嚼着这句话,然后试探着问他,“你是封国人?”
      “现在是。”那个人向前走了一步,“王爷,请您把那个丝帕给我吧。”
      “你怎么知道?”永嘉又推后了一步,手中的剑已经横在胸前。
      “我知道的,从您一进新州城我就知道了。而且,您在玉兰阁的话,我也都听到了。那个绢帕是家母所书,她本来想最后见一面他的,可惜,昨天家母离世了,而我只等来了他的好友。”
      “曾远宁?”
      “不,我随母亲姓,我是李远宁。”
      “你们没死?”永嘉还是没有给他。
      “既然到这里来,肯定是相信我们母子至少还活着一人。对,我们没有死,可是我的族人却都死了。大屠杀开始的时候,母亲把我放在了地窖中,而过多的尸体压在母亲身上,所以重伤的她也活了下来。”
      永嘉迟疑着,不过看对方的表情,他最后还是伸手入怀,掏出了那个丝巾,递给了那人。男子小心到甚至恭敬地接了过来,放入怀中。
      “你的父亲,他,……”
      “他不是我的父亲。”远宁平静地说。
      永嘉有些尴尬,不过他还是说,“其实曾大人一直很想你们。”
      “可是他却在中进士后的第三年娶了尚书家的小姐。”
      “这不能怪他,他以为你们死了。”永嘉忽然很喜欢这里的花,他随手掐了一朵,“这花真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叫什么名字。”
      男子看着他说,“没有名字。原来这里不长花的,后来几个村子中的死尸都埋在了这里,从那十年后,这里就开满了这样的花。”
      永嘉听他这样说,本来想闻一下这么美丽的花,最后还是扔了。“李兄,你想见你的父亲吗?”
      “他不是我的父亲。何况现在,……”远宁看着眼前的人,他只听说了祈亲王永嘉,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期望自己可以看到他。原先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懦弱不堪的人,结果,他的胆量,功夫,甚至连说法的方式都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
      “祈王爷,如今我已是封国的官员,那个人,他连母亲死都不会放弃前程,如今更不会认一个敌国的儿子。不过我到感谢您,不远万里地走这一趟。”
      永嘉一笑,“这到和你无关,内子喜欢游山玩水,我陪她。”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不过,……”
      “算了,直说好了。李兄既然可以逃出生天,为什么不进雍京告御状,反而投敌了呢?”
      “王爷这话,……”远宁冷笑,“当时冲进村子挥舞屠刀的是本来该保护我们的士兵和将军,而收留我们的却是我们一直认为邪恶的敌国君主。这不应该责怪百姓吧。”
      其实永嘉很难堪,他决定不再说这个事情了,他问,“既然活着,当初为什么不去寻他呢,这样你们一家人不会分开这些年。”
      “寻了,当我们进雍京的时候刚好赶上他在雍京的婚礼。那个时候我还不记事,母亲后来对我说,那个婚礼很隆重,比他们在乡下的要好的多。王爷,天亮之前,我还要回琪琳城,就此别过。”说着,他忽然跪在永嘉身前,叩了三个头。
      “你,……”永嘉已经闪在了一旁。
      “多谢王爷走这一趟,远宁不忘。这也好断了远宁的念相,从此不再是大郑的子民,也不再踏足大郑一步。”
      永嘉扶起了他,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滋味。
      “要我如何告诉曾大人呢?”
      “不用说了,王爷。什么都不用说的,也许他明白。”
      永嘉拱手算是送那个人。
      他是天亮的时候回到玉兰阁的,走了一夜的路,本来又累又困,可是他看到芙葭的精神不但没有好一些,反而比前些日子更难过了。他连忙叫伙计去寻大夫,可是就是等待这会功夫,他看芙葭东西都吃不下去,方才好不容易喂了两口粥又都吐出来了。永嘉急得差点拆了这里。玉兰阁的大掌柜听闻连忙过来,他看了看这样的场景反而不是很着急了,安抚着永嘉,不一会,等到了郎中。
      “怎么回事,究竟怎么了。内子身体虽然弱,可是一直都是好好的,这是中毒了,还是,……”
      老郎中拦住永嘉的聒噪,稳当地开了药方,对着永嘉只说夫人不是病,以后要多休息,临了,又加了句恭喜,这才走的。
      永嘉有些丈二和尚。
      可是似乎好像旁人都明白。
      老仆让伙计按照药方去抓药了,他见客栈的回廊上没有外人的时候这才对永嘉说,殿下,恭喜,王妃殿下是喜脉。
      喜脉?
      永嘉回房的时候看见芙葭躺在榻上,被子被她纤细的手指抓住,眉有些微微皱,不过似乎安稳多了。她听见脚步声,抬了眼睛,“我不会要死了吧。”
      永嘉抱起了她,温热的吻落在她的额,鼻尖,脸颊,最后是,有些枯涩的唇。
      缠绵着,一直流连不去。
      该怎么告诉她呢,不知道她是否高兴?
      “芙儿,……”
      “嗯?”
      “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你会高兴吗?”
      “嗯。”芙葭闭上眼睛,忽然睁开,她原本就有些清魅的眼睛中有些绮丽的光泽,“你说的,是真的?”
      是呀,是呀,是真的。
      永嘉近似狂喜。
      多么神奇,一个生命会孕育在这样纤瘦的身体中。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

      他们回程走的是水陆,这样既平坦又快捷。永嘉知道不能隐瞒他到过新州,所以他索性就写了折子告诉他的王兄,他一切安好,又把芙葭的事情也说了。这样祈王回程的路上,各府州县都要沿途护送的。
      到底还是没有看到东海的蓬莱阁,芙葭有些小小的遗憾。
      第二年的开春,芙葭抚摸着已经大起来的肚子,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喜悦的期待。
      在闲暇的时候,永嘉告诉了她,那次新州之行的故事,不过过于血腥的事情,他忽略掉了。
      “芙儿,你说,那位夫人为什么会写那么绝情的话,可是写了又为什么会寄出呢?”
      “还是舍不得吧。”
      女子在抬头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早春湖边的杨柳泛着青色。
      “少年夫妻离别,谁想一走就是一生。还好我比较聪明,知道要放弃什么,要抓住什么。”
      永嘉总是不忘记夸赞自己两句,然后他拿起一颗青梅递到了芙葭的口中。
      甜甜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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