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汀的祝福》君子以泽

68、Chapter 9 (1) 众神碑文

　　阴霾四合，彤云密布，将苍穹压得极低，堆成摇摇欲坠的裂墙。不时落下的雪花如同墙上的粉末，稀疏细碎，被寒风卷起，撕裂路人的皮肤。林德眼中泛起绿光，一如自荒野坟墓中走出的孤魂。与她对视了片刻，我说：“林德，你不觉得自己有些不负责么。不论孩子的父亲是谁，你这样做，对他以后没有任何好处。”

　　她没有回话，眼中的绿色更深了一些。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脆弱的草叶被连根拔起，在空中碎裂，融入雪粒。她嘴角扬着，眼神恶毒如蛇：“姐姐，你果然和你母亲一样，粗鲁、没脑、装模作样，难怪你那该死的父亲也早早离她而去，这就是报应，你知道么？”

　　“我父亲也是你的父亲。你嘴巴最好放干净一点！”

　　“弗卓金才不是我的父亲！我只要一想到他和你那做作的妈生了你，就觉得很恶心。”她的脸拧了起来，甚至有些扭曲，“你为什么不在被投下悬崖时就死掉呢？为什么要活到现在呢？”

　　我先是一滞，慢慢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轻声说道：“悬崖？当初想杀我的人是你？”

　　好像很乐意看到我的反应，她白色的披肩因轻笑而抖了抖，拧着的神情也随之放松：“弗丽嘉，你知道么，不管孩子是不是奥汀的，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还是赢家。因为，即将成为神后的人是我，不是你。虽然我想你死，但我会对你以前的丈夫好的……啊，你会介意我这么说么？我觉得你不会的。毕竟我的母亲抢走了你母亲的丈夫，我再抢走你的丈夫，你应该也很习惯。”

　　树枝被冻成冰块，她身后不时传来清脆的枝桠断裂声。断裂处流出新鲜的树汁，却很快被冻成了绿色的冰晶，就像此时她的眼睛。从认识她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听她如此直白地说出内心想法。想到她要和奥汀结婚，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涌入胸腔，我闷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爱奥汀而已。”她提高嗓音笑着，转身走了。

　　“——林德！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雪白的身影闪了几下，幽灵般消失在风雪中。我追了几步，却觉得有东西在□□破裂。我背上一阵冰凉，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人，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头，快步挪到金宫窗外，将石头扔过去。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里面的奥汀立即坐起身看向这边。我抓着窗口：“孩子，孩子要出生了。帮我……快……”奥汀怔了怔，跑过来一拳击碎其余碎片，从窗口翻出来，朝空中放了一个召唤弹，便迅速将我抱起。

　　之后的情景非常熟悉，和以博德霍德出世一样，几乎所有神祗都在大殿内等待，气氛紧张得离奇，奥汀不安的踱步声在门外一直徘徊，几乎没有停过。重生后的身体并没有生育的经验，所以这一回生孩子，简直要了我的命。然而，当孩子脱离母体，稚嫩的啼哭声回荡在房内，有了再次成为母亲的感觉，我之前的担心与害怕也都烟消云散。不管父亲是谁，终于可以触摸到孩子。女官抱着婴儿走过来，雪花的光影通过窗棂，在房内飘移。她笑道：“弗丽嘉殿下，是个男孩呢。”

　　看着她将婴孩放低了一些，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疲惫而欣慰地笑了。宝宝有一双大大的紫色眼睛。可能是新生的缘故，他的瞳色很浅，就像掺了少许葡萄酒的天蓝水晶。他的头发比一般的孩子多，是透明的金色……或许长大以后会有一些阿西尔神族的特征，但他的血统中，华纳神族应该占了绝大部分。而且，毋庸置疑的，他的容貌和儿时的洛基有七八成相似。我在他脸上刮了刮。小小的手从软软的被褥中伸出来，在我的手背上刨了刨。宝宝的眼角还带着泪珠，哭声却渐渐变小。排斥洛基的情绪一直都有，但此时此刻，心却融化了。我回握着他白嫩的手指，小心地摇了摇。女官怕吵到我般轻声说：“殿下，你还需要多休息，而且陛下在外面等候多时，我们先让他……”

　　“不，别让他看到孩子。”我打断她，“他不能看到。”

　　“可是，这很难避免……”

　　女官正为难，门却突然被推开。奥汀匆匆忙忙走进来：“已经出世了？弗丽嘉没事吧？”

　　见他接过孩子抱了一会儿，又递给女官，尽管剧痛仍未消失，极度疲惫，我浑身的神经却依然紧绷起来。然而当他坐在我的身边，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我抿住双唇，抬眼看着他：“……对不起。”

　　奥汀握住我的手，微笑道：“这时候不是应该感到开心么？”

　　他毫不吃惊，像是早已知道。我摇摇头，似乎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忍耐眼泪上了，再无力说话。他拍拍我的头，笑容更加宽容了：“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看。所以，不要担心，宝宝会健康长大的。”

　　已经很久不曾听到奥汀这样温柔地说话，遥远得就像发生在梦中。然而，这样难得的温柔是利剑，不留痕迹地刺伤人心，悄然留下入骨的疼痛与悲伤。

　　3019年11月，法瑟出生。在他降世后十五分钟内，深秋的阿斯加德褪去阴霾，不仅变回了诸神黄昏前的模样，同时空中有六颗星串联在一起后迅速坠落，散发出的金色圣光将神界包围。虽然这样的盛况只有一刻钟，但此后，无数幻象术士和占卜师都开始进行预言。有人说星辰的陨落代表着神界的末路，百年后的阿斯加德将不复存在，华纳海姆将会成为新的神界；有人说，这是阿西尔与华纳两大部落最后战役的征兆，降落星辰最多的一方将是最后的赢家……然而，海尼尔皇宫却公布了布莱奇的预言：六星耀是新神的光环，十二主神战役结束后，新的主神开创奇迹时代，阿斯加德将迎来全新的黄金纪年。在他出世之前，神界的幻象术士已预测到下一个的神祗将是沉默之神。他出世后确实占据了这个神位，然而，人们更愿意称他为星耀之神。当然，也没有人知道，这孩子是个刚降世就展露本性的小恶魔。

　　洛洛很喜欢小法瑟，可能因为他是洛基的儿子，也可能是因为他的金色卷毛，让金灿灿的洛洛发现了共同点，总而言之，从他出生起，它就一直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但看情况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法瑟不但没有表现出同等的热情，甚至还非常僵冷，时常在我转过身的时候，一巴掌拍在洛洛的脑袋上，待我回过头，他又睁着水灵灵的紫色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洛洛，伸出肉肉的小白手，抚摸被他拍过的地方。他毕竟是个婴儿，在做什么我完全知道。只是一个才出生就拥有成年神族智商的孩子（虽说他没有语言能力，但这是经过最上级大巫师反复检测的结果），如何能够做出这种事，令我非常费解。

　　有一次，他甚至用鄙视的目光越过正在替他换尿片的侍女，扫向刚被他尿了一身的索尔，就像在说“愚蠢的雷神，吃我这招”。粗神经的索尔自然看不出小宝宝眯成缝的眼中蕴含着什么，还慈爱地捏捏他肉嘟嘟的脸颊说“小法瑟真调皮喔”，却被没长牙的法瑟一口包住两个指头，再也抽不出来……索尔走了以后，我自然就会过去教育他。他钻到我的怀中，张开粉嫩嫩的小嘴，打了个呵欠，缩成一团哼哼唧唧起来。我被那紫色的大眼和越发耀眼的金毛晃得双目刺痛，只好托起他的小屁股，拍拍他，哄他入眠。终于，他的肉拳头张开，细细的眉也呈八字形舒展开，我把小卷毛放在摇篮里，理了理长长一些的头发，微笑着抬起头，却看见了门口的奥汀。

　　他似乎已经站了有一段时间，见我看向他，才走过来，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们和华纳部落最大的战役，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发起。”

　　“我不会因为法瑟分神。只要他安全待在这里。”

　　“你不用参战。我会保护好你们。”他的刘海垂落，挡住了眼睛。我只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便转过身去打算离开。一时间觉得这样简单的言语也变得难以理解，很有寻根究底问个清楚的欲望，但如何也开不了口——再过两天他和林德就要结婚。一个男人，尤其是他这样身份的男人给女人最大的承诺，无过于婚姻。再多做，也不过是一厢情愿吧。然而，他刚走出去两步，又停下来，背对着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法瑟。”他停顿了一会儿，在琢磨言辞般，“你对他很好。”

　　“……所以？”

　　“没什么。”

　　他往大门走去，高大的背影如此熟悉，却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便是走过那扇门之后，他会永远消失。

　　“所以怎样？”我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臂，“——你嫉妒了么？”

　　“我没有。”

　　“法瑟是洛基的孩子，你见不得我对他好，是么。”

　　“不是。”

　　“不是说会把他当成自己孩子么？奥汀，你在嫉妒。”

　　“我说了，没有！”

　　早就厌倦如此再三挣扎，他的婚期也已不远。但他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我。我绕到他的面前，捧住他的脸，让他对着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眼中透露出这样多的不满与愤怒。他和我对望许久，突然反握住我的手，带着浓浓的占有欲吻住我。想起以前曾多次想要逆袭，要挑战他，撕破他伪善的扑克脸。如今总算做到，却没有一点满足的情绪，甚至觉得心中有一个很大的黑洞，无论如何都填不满补不尽。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激烈的吻，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最后两人的唇分开，他的却紧紧搂住我，完全不留一丝空隙。耳边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身体也因为过度用力的拥抱而发疼。然后，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弗丽嘉，你从来不会骗人……”

　　分明曾经是如此亲密的人，就算再琢磨不透他，也能伸手就触摸到对方。可是这一刻，好像连抚摸他的脸孔，都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耗尽所有的力气。他从来都不是多言的人，再是追问结果也一样。不管说什么，他都保持沉默。我还是放他走了。

　　当天晚上，我和尤尔在神殿外沿散心。跟她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很快就聊到了半夜。回去时我们路过金宫，却听见里面传来极大的吵闹声，摔碎东西的声音。当然我和她都很好奇，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听得出是个女人在哭闹。但吵闹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化作了沉默。

　　翌日清晨，奥汀和林德退婚的事传遍了阿斯加德，乃至九大世界。我理应是该感到高兴的，但在听说这个消息，却有一丝莫名的担心，不敢出门，也不敢打探来龙去脉，只静静地在雾海之宫待着。奥汀没有来找我。两日后的晚上，林德却来了。夜晚的雾海之宫寂静无声，她的黑色长裙阴影般移到星光中。她背着手，侧脸是极美的，却因为轮廓过度分明而有些阴沉，像是嘶嘶吐信的腹蛇：“弗丽嘉，你知道么，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哪一刻感到如此轻松。”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打自苍白的皮肤下渗透而出。我站起来，挡在沉睡的法瑟前面：“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重生么？”

　　她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森森的白光刺痛了我的眼——她的手中握着一把大剪刀。

　　“这就是理由——！！”

　　未等我回答，她已挥舞着剪刀冲过来，往我脸上划下。我大惊着闪开，却没能完全躲过她的攻击。鲜血从额头溅出，落在地面。她皱着眉，嘴角却夸张地笑着：“我只是爱他而已，我只是希望你死，亲爱的姐姐，你要原谅我啊。你死了以后，我怎样都可以了……你不死也可以，快把脸伸过来，让我刺破你这张丑陋的脸……”话未说完，又以刀锋朝我刺来。我伸手接住她的手腕，刀尖停留在头顶上方。她的手猛烈地颤抖，使劲了全力往下压。眼见刀锋一丝丝靠近，我一脚踢在她的小腹上。她连退几步，跌倒在地。我拿出床旁的束缚试管，扔在她的脚下，放出呼救信号。绿色的藤条猛地从地面蹿起，缠住她的脚腕。她将手中的剪刀扔过来。我以长锤挡住她的剪刀，“铿”的一声，剪刀砸落在地面。与此同时，门外的侍卫冲了进来。我退回法瑟身边：“你疯了。”

　　侍卫将她重重包围，绑住她的手脚，拖她出去。她并未挣扎，只是以一种诡异的神态微笑着说：“弗丽嘉，你以为你赢了？告诉你，我知道你的秘密，也知道奥汀的秘密，你们俩永远不会在一起的，你会活在终生的后悔中，永远，永远，永远，哈哈！哈哈哈……”

　　空旷的神殿中，林德的笑声阵阵回荡。虽知她失去了理智，却依然禁不住无数次回想这些话。奥汀有太多的秘密，我知道。可是，我又有什么秘密？

　　奥汀知道林德的事以后将她流放到部落外，并且对外宣称解除婚约的原因是战争。也如他所言，华纳部落在这之后不久，正式向我们宣战。

　　时至3020年初春，一个石楠花滴落露珠的早晨，十二主神战役全面爆发。

　　深冬的夜晚，在华纳法王博德的指挥下，新任军务大臣战神提尔率领五万大军，强袭驻守已久的阿西尔部落。前线战报传入阿斯加德不足两个小时，华纳部落已收回莫金海港，且歼灭所有驻守的阿西尔士兵，未留一个活口。由洛基统领二十万大军的军事演习立刻在港口进行，各大种族部落的报纸头条，都记载着神族之间最大战役的新闻。阿西尔部落开始陷入恐慌。因为，洛基的下一个目标将是部落次层的特格大峡谷。这一战孰胜孰负，也很难预料。阿西尔神族人口数量不到华纳部落的四分之一，且因为民族特性，并不受到其他种族的喜爱。华纳部落有大量的巨人、精灵移民，并且得到这两个部落的援助。自从双方开始交战起，阿西尔扩充军队的数量与速度，都不到华纳部落的三分之一。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毫无优势。一来，地理位置和气温是阿西尔部落的防护堡垒。二来，民众对奥汀的信任给予了阿西尔军队无限的士气。

　　相较于阿西尔部落的统一，华纳部落内部不断发生矛盾，导致战争爆发一再延迟。华纳部落的法王虽是博德，大部分实权却掌握在洛基手里。洛基是进攻派的最主要领导者，一旦有错误发生，他就得承担全部责任。瑞提海港之战的失手，让反对他的人一拥而上，这些人趁他不备时处处煽风点火，令他的政权备受神祗们的质疑。何况，相较奥汀花费大量资金重建瑞提海港被摧毁的设施和建筑，并且派军二十四小时驻扎，洛基在消耗了无数部落成本筹备战争的同时大量扩充军队，这让博德与反对他的人有机可乘，并成功动摇了他在民众心中的声望。但同样的，华纳神族也已受够了来自阿西尔部落的袭击，民众们的心情相当复杂。简而言之，在特格大峡谷一战中，如果洛基能攻陷阿西尔军队，他就会成为民族英雄。一旦华纳部队沦陷，他之后就会有大麻烦。在华纳部落中，反对他和依娜的呼声也越来越高，程度严重到了就算依娜放弃阿西尔部落归顺华纳，都无法得到原谅。他们都认为洛基战败是由于感情用事。因此，一旦和华纳军队在这一场战争中交手，不论战胜与否，我的处境都相当危险。

　　英灵神殿，众神毕恭毕敬地等待奥汀的到来，准备召开战前紧急会议。许多人都听说了关于华纳部落反对依娜的消息，海姆达尔让我当诱饵的提议却遭到尤尔和雅恩莎撒的严重否决。霍德和索尔则在探讨，是该让我守城，还是支援后方。随后，奥汀出现在里德斯基阿弗宝座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