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汀的祝福》君子以泽

66、Chapter 8 (1) 千年雪山中的亲吻

　　和索尔一起回去时，一路飘来神殿附近惯有的奢华植物香。原本就觉得有些不舒服，闻到浓郁的味道，我更觉得呼吸困难，甚至连和索尔寒暄的力气都没有。索尔看了我很多次，似乎想安慰几句，但每次都欲言又止。我们抵达雾海之宫的台阶下，他才咳了一声：“我知道陛下对你不够好，但是……请不要再伤害他。”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到最后我以为自己听错，不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伤害他？索尔，你喝醉了？”

　　“陛下很爱你。不论他做了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从这一世出生开始，他就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你，吩咐人照顾你……看着自己所爱的女人变成陌生人，还要假装不认识，一个男人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更别说是他。”

　　静静地听他说完，我沉思了一阵子：“漏洞太多。拿去哄别人吧。”

　　“我对此曾经歃血盟誓，不能多说。”索尔压低声音道，“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去阿德逊庄园看看，你会知道一切的。”

　　“索尔，我知道你希望我和他在一起，但不管你再为他说话，都不会改变什么。我的头很疼，回去休息了。”

　　回去后察觉生病时天色已晚。但因为心情低落，我加厚了被子蜷缩在被窝里，失眠一直持续到徐露熹微。外面下起了小雨，宫殿外传来吵嚷的喧哗声。我披上披风走出寝宫，正想让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听见一个男人响亮的声音传了进来：“弗丽嘉，滚出阿西尔部落！”

　　很快，外面的人又重复了一次。我抱着胳膊，挪到殿门旁边的石柱前。外面人山人海，全都是纯正的阿西尔神族。他们站在雨中，用手背擦拭着湿润的脸颊，满脸都是失望与愤怒：

　　“有了洛基的孩子，你竟还敢回到神界！”

　　“你不是阿西尔神族，我们不承认你是部落的女神！滚回去！”

　　“我们不需要背叛陛下、生下邪神后代的女人！”

　　顿时浑身僵冷，身体的不适感变得更加严重。这些人似乎毫无离去的意思，一直在门口叫嚣着，说着不堪入耳的话。迟疑了很久，我终于拔出石像手中的剑，扶着石柱走出去。百十双目光聚集到我的身上。我往前走了两步，也步入雨中，将巨剑横举起来：“我可以离开阿斯加德，但绝不会离开阿西尔部落。前世体内流着阿西尔的血液，今生阿西尔神族的身份让我回到这里，我从来都为此感到幸运与骄傲——不是因为我别无选择，而是因为她确实值得我骄傲。”

　　雨水湿润了我的头发和脸颊，流入眼中。无法用手去擦拭，任凭疼痛感蔓延，我平静地说道：“请让我留下来。我愿意为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任何人献出生命。”下面一片安静。我一手持剑，一手将从少女时代就没剪过的长发挽到胸前，挥剑斩去。

　　风雨吹乱了及耳的短发，我望着他们，坚定不移地说：“就算战死，我也愿意牺牲。”

　　依然没有人说话。

　　“请让我留下来。”

　　头撕裂般疼痛，我握紧手中的长发，用剑尖撑着地面，直到人群默默散去，才放松一些。但与此同时，身体失去重心，我摇了摇，跪倒在地。斫断的黑色长发丝绒般被风吹散，飘飘扬扬落在脸上。这一刻，我感到明显的胎动，突然好受了一些。尤尔说的没错，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抚摸着肚子，只要想想体内还有一个小生命在发育、悄悄成长，就会觉得有了奋斗与坚持的理由。

　　记忆中的华纳海姆是一个日照充足、建筑精巧的城市，模糊得像一幅藏在地窖中千年的油画。这一夜，这个快要被千年记忆覆盖地方，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只是已经变得让人认不出来：黄金堆砌的海尼尔皇宫高入云霄，楼房在南升的太阳中被渲染成金色。这座王都过于庞大，导致巨鲸、翼龙都变成了缓慢爬行的蝼蚁。云层被风吹得稀松，薄薄的白雾中，海尼尔王宫上方出现了三座雕像：穿着祭司长袍的太阳神、高举神剑的光明神，和衣袂飘逸的火神。错综复杂的街道上，种族混杂的人群熙熙攘攘。我将头发系成个马尾，背着挎包冲入繁华街道的小店，一屋子忙碌的工匠和助手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精神焕发地看着我。向他们一一交代任务后，我转身却看见一个男人走进来。阳光照耀在他白净的脸颊上，两鬓微卷的发让他的英俊多了一丝甜美。他朝我伸出手，微笑着说：“你好，我是……”话音未落，周围的环境全部改变。留下来的只有那个男人。只是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微笑着的眼也变得有些迷离。他从正面抱着我，雪白的衬衫半褪着，细碎的吻顺着我的耳垂落到锁骨。他垂着头时，颈项与肩膀的肌理线条年轻而结实。

　　“不要去工作了……继续做开心的事吧。”他的声音沙哑着，带着浓浓的诱惑力，“嗯？什么事？你说呢……还要装？当然是可以让你给我生宝宝的事。”他轻轻笑着，声音突然压低：“……我爱你。”

　　分明是幸福的场景，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但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口中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同时，大量泪水从眼眶中汹涌而出，再也停不下来。随着心里的痛楚越来越多，我逐渐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金色温暖的阳光在无声中悄悄散去，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既然这样想他，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如你所说，你不欠我什么。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离开。

　　……我从来不曾试图左右你的感情，如此痛苦地留在我身边，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弗丽嘉，不要哭了。

　　……为什么要对我撒谎……为什么要说你依然爱我？

　　……你大概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没错，过去这么久的事，也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确实，有很多事一旦错过，就不会再回来。

　　……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那就这样吧。

　　醒来后，两鬓的碎发间全是眼泪。我再不记得梦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那是生命中最甜蜜的梦，毕竟我从来不曾被别人这样激烈而毫无保留地爱过。我还是在雾海之宫，身边除了侍女没有其他人。她们见我醒来，立刻出去把雅恩莎撒与尤尔带进来。一看见我，雅恩莎撒对着我的头发抱怨了一通，总算被尤尔一个白眼瞪闭嘴。尤尔正经地说道：“弗丽嘉，其实造反的民众只是少部分，反而不用担心。比较糟糕的是，那些相信你的人，都一厢情愿认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陛下的。所以，如果真是洛基的，生下来后肯定有不小的麻烦。另外，你的兵权已经被陛下回收。到孩子出世前都不会归还。”

　　“哦。”脑中太过混乱，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茫然地说道，“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多一点。陛下一直在守着你，今早看你病情好一些就走了。”

　　“……哦。”

　　“你睡着时好像做了不少梦，一直在叫洛基的名字。”

　　“什么？”我抬头愕然道，“看在神的份上，别骗我可以么。”

　　雅恩莎撒接道：“是真的啦。叫得超大声，浑厚又绝望，简直就跟西奥多里祈求战神似的(1)，我们在外面都能听见。陛下好像也跟你说了话，不过声音很小，我听了半天，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好像很伤心，脸色很不好看。”

　　相对于奥汀的反应，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叫了洛基名字。如何都不会想到，在这种时刻，我会又一次遇到洛基。

　　虽没有日照，但随着气温回升，树木越绿，阿西尔部落变得精神了些。神界外终年不化的雪山群上，有上无数浅浅的水潭，绿叶因为眷恋池水中的倒影悄悄飘落，在冰晶水面上下一个又一个的小圈。雅恩莎撒刚好提到，这个季节的冰水是最好的冷却剂和调配剂，我便提议要和她去雪山上收集冰水，顺便散散心。不比其他地方的山脉，阿西尔部落的高山巍峨险峭，站在山峰上往下望很容易腿软头晕。山坡上卧着些宫殿，少许性格孤僻的神祗将家设在了那里。站在山的对面看，万年积雪让它们看去就小小的积木。相较一望无际的宽广山群，庞大的阿斯加德也变得拥挤而狭窄。走到半山腰，我体力不支，坐在一个水潭旁小憩，同时等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山顶的雅恩莎撒。

　　其实待在最上面，并不能强烈感觉到战争的紧张和残酷，但我知道近些日子战事没有停过。而且，华纳海姆掌权者不止一个，我们并不能通过某个人的军事手腕来判断他们的策略。前两日战报说部落准备了三支精锐突袭军队，预计于破晓时绕过尼福尔海姆，攻打华纳部落北方，但提尔所指挥的翼龙骑士军早已在冰原丘陵有埋伏，三支阿西尔部队刚汇聚，他便一举攻破他们。华纳神族不耐寒和温和早已出了名，但那一日血洗冰原的事，让很多阿西尔神族都忍不住打哆嗦。战争时期怀孕无疑是最让人心烦的事，一颗心吊着不上不下，想帮忙却只能帮倒忙。我看着水潭中自己的倒影，差不多已经习惯了毫无累赘的短发。仰头便是满世界的雪山，苍白的天，这一切褪去了幽深潭水的深蓝，水、天、山都变成了空灵的水晶。水晶包裹的世界精致却冷寂，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呼吸。正这么想着，却感觉有人站在我的身后，脚步声很轻。猜测雅恩莎撒想来吓唬我。我看着水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待会儿再反吓她一次。脚步声很轻，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按住她的手，迅速转身大叫一声。对方果然被我吓了一跳，瞪大了眼后退一步。但很显然，更接受不了眼前事实的人是我——那并不是雅恩莎撒，而是披着白色魔导师长袍的洛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心脏几乎蹦出胸膛，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他。他扣着长袍的连襟帽，但不像其他神秘的魔导师那样把大半脸都遮住，因此，白帽下露出卷曲的红色刘海，也落满了白皑皑的冰霜：“除了打仗和看你，你认为我还会为了什么而来？”

　　心中纵然有十二万分的不愿意，也不能否认昏迷时的梦对我有影响。我转过身，把随身物品带上，打算跳过他直接朝山上走去。洛基过来挡住我的路，惋惜地说：“弗丽嘉，我替你感到难过。好不容易重生，却和奥汀进展不顺利。”

　　“这是我的事，与你毫无关系。”

　　我紧锁眉头，压低声音扔下这句话就走。然而刚走出几步，他又继续说：“我绝无讽刺你的意思，但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他为什么不理你，反而要娶林德么？”

　　有无形的枷锁扣住了双脚，我踌躇着，停下了。洛基轻快地笑了两声，是那种大男孩独有的阳光笑声：“我知道理由。”

　　觉得自己很没用，说过要放弃，也仅仅是做到了形式上的。随便什么人，甚至是洛基出来说一句和他有关的话，我就再控制不住：“……是什么？”转过身看着洛基。他揭开了帽子，露出秀美的头发和脸颊：“告诉你当然可以，但我要姐姐给奖赏。”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随便，我对你的答案也没兴趣。”这一回转身我再没多留一秒。洛基也是很随性地说道：“如果想知道，明天下午同一时间再来这里见。你放心好了，我要你做的事，绝对是在你接受范围之内……别忘了，我可是旧世界最后一个消失的主神。我知道一切。”

　　彻夜不眠的犹豫在次日像全然不曾存在过。一到时间，我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去了雪山。洛基早已坐在水潭旁等待，还特意燃了火球取暖。见我来了，他立刻收好魔法，站起来：“你迟到了十七分钟。”

　　“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洛基眼睛弯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了阳光无邪的笑容：“我要爱神之吻。”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道。心中却觉得有些奇怪。以洛基的性格来看，他会单纯只要一个吻么？

　　“我想你既然来了这里，就已经做好付出更多的觉悟。还以为你会说‘只有吻而已吗’……”他失望地说道，“这样好了，先说事。听过后如果觉得我没撒谎，再来亲我总可以吧？”

　　我沉默地看着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他继续说道：“不过要事先申明：我不会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所以就算有所隐瞒，你也不可以耍赖。”

　　“为什么不能说？”

　　“不希望你知道全部以后回到他身边。可我又想见你，想听你的声音……”洛基想了想，苦笑了一下，“因为我爱你……但如果不用奥汀当诱饵，你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若不是能感受到火神的力量，我一定会以为眼前的洛基是别人冒充的。他的女人缘一直很好，油嘴滑舌的时候占多数，而且他骄傲的性格众所周知。见他如此放低姿态——尤其是在与奥汀相提并论的时候，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尴尬的气氛并没持续太久，洛基就说道：“首先，奥汀最开始肯定不喜欢林德。很多人都知道，她刚出现时反复强调是你的妹妹，还说很想你，说自己会保留记忆，是因为对你有太深的羁绊。奥汀见你们感情这样好，就把她留在身边。至于后来有没有感情就要问他们自己。”

　　重生神族只占了新世界神族的百万分之二，这其中恢复记忆的，大部分又都是神祗。因为数量实在太少，新世界的神族们也没有任何义务去背负历史留下的债，我想这正是奥汀说斫断过去关系的主要原因。林德的母亲只是普通的巨人，由于父亲的缘故，她拥有一定的神力，却连个神祗都不算。这样的神族想要恢复记忆，多半确实是因为以前有强烈的感情。但我不相信林德的措辞，说是为了奥汀而生，都比说对我有感情有说服力。我点点头：“嗯，然后呢？”

　　“只是再有感情，以奥汀的身份地位来说，也不会去娶一个没有神位的女人。”

　　这一说法我永远不会否认，只是由别人口中说出来，还是倒翻五味瓶般不是滋味。我又点点头，没说话。洛基却还是这样敏感善于洞察，安慰道：“不要难过。姐姐美貌名扬在外，那时又年轻，又是所有男人都向往的金发女神，奥汀怎么可能只因为神位而娶你？”

　　心中更加难过，但十分不愿意让他看出来，我淡淡说：“男人不都是这样的么，你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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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1)：西奥多里，祈求战神赐予理智，维护阿西尔和艾尔夫和平的矮小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