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忧伤开满地》婉**扬

1、三月明媚

　　顾忧忧初中要毕业那年，三月的时候，天气格外的好。
　　她背着书包，撸着身上的大红袄子的袖子，露出白生生的一截胳膊。刘海一绺一绺的搭在额上，仿佛还是湿嗒嗒的，额角附近渗出些细细密密的汗珠。天气好热，她皱皱眉头，太阳正当空。回家后是一定要褪掉件衣裳去的，不管妈妈再怎么说。什么春捂秋凉？她只知道，现在好热，都快受不了啦。突然想起中午出来的时候，妈妈说下午会做她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她跑得更快了。肚子，似乎也饿了起来。
　　家里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低低的语声。细细一听，爸爸的声音分外清晰，夹杂着几个陌生的声音，粗粗的，语气让她没来由的讨厌。顾忧忧好奇地止住脚步，没有忙着进去，趴在门口，听了起来。
　　“可不可以再宽限些日子？”爸爸的语气里全是哀求。
　　“宽限？你当我们是什么？”这个男人恶狠狠的声音让门外的顾忧忧颤抖了一下。
　　爸爸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可是我现在没有钱啊。”
　　说话的男人沉默了一会，才道：“听说，你有个女儿，不如……”
　　爸爸也沉默了，这让顾忧忧有些心惊胆战。却听见了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千万不要啊，求求你们了，钱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中间，还夹杂着撞到什么东西和重物倒地的声音。顾忧忧越来越觉得害怕，她想离开。她正要后退的时候，门却被人一把拉开。她的目光，和里面所有人的目光直直对上。爸爸正颓丧的低着头，一声不吭。妈妈的眼中含着泪，几个粗壮的男人，站在一边。其中那个像领头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顾忧忧捂住嘴巴，她觉得好恶心，胃开始翻腾，中午吃的东西仿佛要迫不及待地出来似的。

　　领头的男人眼睛闪着异样的光，突然开口：“这小姑娘果然不错。”又对着爸爸说：“怎么样，我们要了她，你的钱，就可以慢慢还。”说话间，他脸上又浮起了奇怪的笑容。顾忧忧朝爸爸直摇头，可爸爸却低着头，根本不看她。那几个人，朝她走了过来……
　　妈妈就在这时候扑到她前面，张开双臂，一边对身后的顾忧忧叫道：“忧忧，快跑！”一边使劲地拦住那几个想要越过她的人。一拉一扯间，顾忧忧已经迈开步子，跑下楼，向着不知道哪个方向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一丝阳光已经全部消散，顾忧忧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垂着脑袋，牙齿咬住嘴唇。她的目光里有着疑惑不解和许多的迷茫，她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会这样。现在呢？现在爸爸妈妈怎么样了？她想到这里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初春的晚上，还是有些冷的，深深的凉意渗进骨头里，叫她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但她却不敢回家，因为不知道那伙人到底走了没有。走了，没走，走了，没走……手里的叶子全被拉没了，剩下光秃秃的树枝。顾忧忧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不如，先去林叔叔家。

　　林叔叔，是林扬的爸爸。
　　认识林扬，该有好多年了吧。她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
　　林叔叔的家，是住在这边，还是那边？
　　顾忧忧杵在岔道口上，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本来整整齐齐的辫子因为之前奔跑的原因，都散了开来。而她，现在也根本顾不上去整理整理。突然想起口袋里有个硬币，顾忧忧把它掏出来，向空中抛去。好吧，正面向左，反面向右。硬币落在地上，在路灯下泛出银白的光。正面，那就向左走吧。总不至于被卖掉，顾忧忧吸了吸鼻子，抬脚向左走去。
　　没走几步，一个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顾忧忧？你怎么在这？”顾忧忧抬起头，看见林扬正站在对面的电线杆旁，手斜插在口袋里，一脸的惊讶。顾忧忧这才多少放下心来，自己的运气真是好，竟然走对路了。她跑过去，站定，对上林扬的眼：“林扬，我正要去你家。”

　　林家这时候正充满着饭菜的香味，让顾忧忧再次感觉到肚子饿了。摸摸肚子，她咽下一口口水。缩在林家的大沙发上，顾忧忧想着自己该怎么开口。而杨阿姨和蔼的目光却已经先落在了她的身上，话出口来，也是和人一般温温柔柔的语气：“忧忧也过来吃饭吧。”顾忧忧脸上一热，知道被阿姨看出来她还没吃饭，也就乖乖坐了过去。林叔叔坐在饭桌的一端，笑着说：“忧忧，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我们家，不用害羞啊，哈哈。”其实，她根本不是在害羞，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要别人知道自己家发生了什么事，觉得那样好丢脸。可是，自己一个人又实在没有办法。
　　林扬在她身边坐下，斜着看了她一眼，一句话轻轻飘进了顾忧忧的耳朵：“死要面子。”
　　顾忧忧浑身一颤，抬眼望望对面的林家家长，他们神色如常，而身边的林扬已经开始吃饭，没有半点要搭理她的样子。
　　吃完饭就开口吧，在心里下了个这样的决定，顾忧忧开始埋头猛扒起饭来。

　　饭吃过了，窝在沙发上，舒服得让顾忧忧有那么一下子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来这的目的。她有些迟疑地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直到林叔叔探询的目光向她投过来时，她才挠挠头，说道：“叔叔，我借电话用用。”话出得口来，和她的初衷还是不同。但她一口气说完，就直奔电话去了，林叔叔和杨阿姨相对一笑。
　　电话拨通了，那头却没有人接。等了好久，好久，顾忧忧的心越跳越厉害：不会是爸爸妈妈出什么事了吧？她扔下话筒，就噌地一下跑了出去，根本没注意什么礼不礼貌。而本来坐在沙发另一端的林扬，见她出去，立马站起来朝父母说了句“我去看看。”就跟着跑了出来。
　　外面黑漆漆的，路灯的光显得格外微弱。顾忧忧根本没有想到平时的自己是有些怕黑的，拼了命似的朝家的方向跑着。慢慢的，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之前因为担心而被覆盖的恐惧一下子窜上了心头，她缓下脚步大声问：“谁？”就听见林扬有些没好气的声音：“平时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还跑得挺快？还有，你不是怕黑？”他跑过来，还大口地喘着气，空气中氤氲出薄薄的雾气。
　　顾忧忧不知道怎么回答，但看见是他，恐惧感顿时消失了，她马上转身继续跑起来。林扬一愣，只好跟上。

　　家里，是一团糟。门敞开着，看进去像是个深深的黑洞，顾忧忧打开灯，发现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她转进去再转出来，就发现所有值钱的家具和电器都没了。“你们家，遭小偷了？”林扬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偷东西，“我去报警。”他正要走，却被顾忧忧抓住了。他纳闷地看向她，她的眉头皱的死紧：“不是。”
　　林扬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顾忧忧的手紧紧地抓在他的胳膊上，他只好站在她的身边。
　　一股淡淡的橘子香味从她身上飘散开，他突然记起顾忧忧最爱喝橘味汽水，于是柔和了声音笑着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顾忧忧摇头，她现在只想知道父母上哪去了，会不会有危险。林扬想了想：“要不要打电话给我爸妈？”顾忧忧正要点头，却听见楼梯口传来了响动。
　　两人一起望过去——顾忧忧的爸爸妈妈正上楼来。妈妈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也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头发也乱乱的；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非常狼狈。
　　看见顾忧忧正站在家门口，妈妈拉了拉袖子，有些诧异：“忧忧你没事吧，我和你爸爸找你找了好久。”顾忧忧眼尖的看到妈妈没有遮住的伤痕，却没做声，只是抿抿嘴：“没事。”爸爸也走了过来，担心地把她看上看下，像是也要说话，顾忧忧却突然忆起不久前爸爸那副不吭声的样子，别过脸去。
　　林扬知道现在自己还留在这里不合适，他把手臂从顾忧忧的手里抽出来：“那我先回去了，叔叔阿姨再见。”

　　门口，只剩下顾家的三人。沉默了好久，顾忧忧才对着妈妈开口：“妈妈，到底怎么回事？”妈妈叹了口气，望向身边的男人。爸爸有些烦闷地揉了揉头发，蹲在顾忧忧面前，看着她道：“忧忧，爸爸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看见顾忧忧神色平静，他才继续说：“爸爸的生意破产了，找人借了钱没法还。”顾忧忧心里有些不屑，没钱还连女儿都不管了？这时妈妈也凑了过来：“忧忧，你现在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去学校办手续，我们要搬家。”
　　顾忧忧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搬家？”妈妈点点头：“那些人凶恶的很，我们已经弄了钱还他们。可是，住在这里就不方便了。”她突然停下来，怕自己的女儿根本没听明白，却见顾忧忧点了点头。顾忧忧的确懂了，她明白面前的父母不是诓她。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长长地吁了口气。门外的父母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不时传来磕磕碰碰的声音。
　　躺在自己柔软的床上，房间里天蓝色的窗帘被顾忧忧拉开，外面的天空一览无余。自己生长了十四年的城市，明天，就要离开了，是吗？这间房，是她亲手布置，亲自买来东西装饰的，明天，也要离开了吗？突然有种惆怅的感觉，塞满了她的一整颗心，她翻身坐起来。拉开抽屉，为了初中毕业专门准备的那本同学录正安静地躺在里面。紫罗兰的颜色，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柔和，她伸出手指，有些颤抖地抚摩着封面。明天，就要用上这个吗？还是，更安静的离开呢？她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然后一甩头发，管他呢？明天再说吧。把同学录压在枕头底下，顾忧忧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的天气和前一天一样的好，顾忧忧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不时与和她方向相同的学生们擦肩而过。快到学校的时候，她就看见林扬站在学校的大门外，正有些无聊似的踢着石子。林扬也看见她过来，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目光，远远的，放在了她的身上。
　　顾忧忧却发现自己有些不想理会他，最后这一天，就让自己任性一回吧。路过林扬身边的时候，她装做没看到，就这么越过他，进了校门。她没发现，林扬在那一瞬间再次皱紧了眉，神色变得黯然起来。
　　班上和以前一样，从早上开始就吵吵闹闹的。顾忧忧只觉得享受，她不知道自己和父母会搬去哪座城市，会离现在的这里有多远。也不知道自己会转学去什么样的学校，那里可有像现在这个班里的同学一样可爱的同学？那里可有像她现在的朋友一般热情的朋友？感觉到一切都是未知数，顾忧忧对自己的未来有些担忧起来。窗外的阳光透过大大的铝合金窗子照了进来，洒在地上斑斑点点的。穿过敞开的窗户而来的微风吹起了顾忧忧的刘海，露出底下那双神色有些茫然的眼睛。
　　放学的时候班主任走了进来，告诉大家顾忧忧要转学，本来安静下来的班上一下子沸腾了起来。许多同学都来到她的课桌前面，好多张嘴巴都在问着：“这是真的吗？”透过人群的间隙，顾忧忧看见站在远处的林扬。他正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顾忧忧收回目光，摆出一个笑容，对着所有站在桌前的同学们重重地点点头：“是真的，我的确要转学了。”又有好多人说着：“好舍不得哦。”几个女孩子说着说着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起转来。顾忧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们了，她只好抽出书包里的同学录，向每一个人微笑：“帮我填这个吧。”
　　同学们都围上来，仔细地填着其中的内容：姓名、年龄、爱好……加上想写的话。同学录最后回到她的手里，几个和她十分要好的女孩说着要把她送回家。顾忧忧却摇了摇头：“我一个人走就好。”她还想在教室再多待一会。
　　渐渐的，同学们都走光了，教室里只剩下顾忧忧一个人。她打量着教室里的一切，忍不住摸摸课桌，又摸摸黑板。却听得身后有人说话：“舍不得，就不要走好了。”
　　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是林扬。可是林扬怎么会明白她家现在的窘境？顾忧忧转过身去，看着林扬的目光中透着坚定：“不，我肯定得走。”她的拳头，悄悄地握紧。
　　“那好吧。”林扬也没再多话，转身正要走出教室，又被顾忧忧叫住了：“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林扬先是吃惊，然后红晕爬上了他线条开始变得坚硬的脸庞，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走过去，张开双臂，他轻轻把顾忧忧抱住。顾忧忧的嘴角扬起，眼睛和眉毛也弯了起来。没多久，她退出去，看着面前林扬的眼睛，表情无比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登上离开这座城市的长途汽车，已经是又一天早上的事了。顾忧忧把车里的窗帘拉得死紧，生怕自己一旦看到了外面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妈妈坐在她的旁边，手绕过她的肩轻轻把她抱住。她看见妈妈的手上细细的一道已经结出暗红色的痂的伤痕，衣服下露出一点纱布包扎过的边角，她听见妈妈低低的声音：“你知道，我们这都是无可奈何。”
　　她懂，所以才没有任何抗拒。

　　顾忧忧的新家，在城市的一栋普通的楼房里，楼房像这座城市其他的许多楼房一样有些破旧。顾忧忧虽然想念原来布置的华丽明亮甚至有些奢华的家，却也明白现在的自己根本别无选择。何况，她不是适应得很好吗？在现在的她身上，甚至看不出原来那个顾忧忧的影子。而爸爸妈妈就像是在一夜之间变得苍老而且忙碌了许多，他们每天奔波，只是为了让自己一家的生活可以过的更好些。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吗？
　　顾忧忧的新学校离家不远，早上的时候只要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就可以隐约看见不远处学校朴素的校园和教学楼。这是一间普通到容易被人忽略的学校，教学楼白色的砖墙因为岁月而变得发灰，铁制的黑漆栏杆上斑斑点点的灰白，面积也不大。校园里的树却很高很葱郁，都是蓬勃的绿色，常常耀花了她的眼睛。学校的学生和以前她上的那间贵族学校的同学完全不同，但是，她并不是讨厌。他们个个都是活泼可爱明媚鲜妍的孩子，新鲜得像是早上的阳光。一时间，顾忧忧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提前衰老了。
　　有时候在夜里，她会悄悄爬起来，从锁得紧紧的抽屉里，像宝贝般捧出那本同学录。一页一页的翻看，看着上面一个个曾经在她的生命里鲜活的名字。然后，她总会自嘲地笑笑，再把它放进抽屉，锁好，合上眼睛，开始睡觉。边入梦边对自己催眠——那些日子，该忘记了。

　　像每一个普通的初三学生一样，顾忧忧每天上学放学，穿梭在家和学校之间，过着简单的两点一线的生活。当六月带着一丝暑气靠近的时候，中考也近在眼前了。在新学校不过生活了两个多月，和新同学也谈不上熟悉，确切的来说，顾忧忧根本不想融入其中。反正也待不了几天了，她想着，摸摸自己又长长许多的头发，黑色的发丝垂到胸前，有点累赘，她叹口气，该剪了。
　　中考填志愿的时候父母有来问过她，却被她反问：“你们想要我填哪？”父母哑然。那瞬间，她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但顾忧忧其实早已想好了自己要填的学校，是最好的那间，同时也是这个城市离家最远的那间。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可以住校。她想尝试着过一过，离开父母的生活。她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不是讨厌现在这样的父母，但又明白不是的，她只是对现在生活的状况有点点不耐。就好象，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好多好多年似的——也许她想的没错，在她开始懂得一些大人的事的时候，单纯的时光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