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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 点王(七)

      1

      这个世道,有人喜欢揍人,就有人喜欢看人被揍。

      尤其等一群大人揍两个跟孩子也差不了多少的小少年时。

      不一会打人的现场就围了一圈闲人看热闹,一开始那几个地痞打的只有万东牒一个,然而魅族小少年大概真像他说的那样,凝成人形时没长好,脑子有点不利索,他明明有自己跑开的机会却不懂得跑,反而从藏身之处冲出来抱着万东牒,企图用他单薄的身体替他挡拳头。

      这么蠢,结果当然只能是两人一起被揍得哭爹喊娘。

      他们俩被打的时候,陶傑就站在不远处的巷口岔道暗处,他依旧身披黑袍,罩在帽子下的脸随着少年们被打的惨叫声而隐晦不明。

      “有什么好看的,走吧。”聂颜在他身后语气轻松地道,“既然找到万东牒了,那就留着人看好他,以后再慢慢折腾他便是。”

      陶傑却没走,他看着不远处被揍的两个少年,缓缓道:“聂颜,你师父所谓的要万东牒倒霉是什么意思?我要做到哪个程度,才能让他在天之灵满意?”

      聂颜这回跟他出来倒没用秘术改变形貌,她调皮地歪头一笑,道:“我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像这样被揍一顿显然是不够的。”

      陶傑皱眉道:“被打成这样,还不够倒霉吗?”

      “不够。”

      “看来我没把话说清楚,”陶傑转头看她,口气加重,“要我报恩没问题,但要我没完没了去欺负一个少年,恕不奉陪。”

      聂颜如同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噗嗤一笑,怕太大声忙掩住嘴。

      “笑什么?”

      “你呀,真是高高在上的陶公子,你难道没发现吗,”聂颜笑眯眯地道,“像这样混南城地界的小崽子都有自己一套求生的法子,你就算天天找人扮成不同的人搅和他的生意,害他骗不到钱,他依旧本事找法子蹭吃蹭喝,看到没,刚刚情急之下,他都能有余力撒铜子混淆视听,让他被揍一顿你就觉得违背你的良知道义了?未免太小瞧他,也太瞧得起你自己。”

      这样话说得太刺耳,陶傑沉声道:“废话少说,你师父反正是归天了,你是他徒弟,你说吧,要怎样才满意?”

      聂颜抿嘴一笑,柔声道:“不如,你直接去砍断他手脚?”

      陶傑怒气上涌,冷哼了一声不理会她。

      “哎哟跟你说笑了,放心,这么好玩的小崽子,我可舍不得一下子玩残了。”聂颜轻言细语随口哄道,“啊,快瞧,他可不是一味挨打的怂货,马上就会反击了。”

      陶傑看过去,果然见到原本被打得抱头乱躲,鬼哭狼嚎的万东牒,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挪到墙角,一边挨打,一边静悄悄抠出墙角一块砖来。

      霎时间,他抄起砖头猛砸往近旁一人,趁着那个地痞惨叫之时,又举起砖连砸另外两人。

      日光惨淡,万东牒半脸阴阳,目光凶悍,手里的砖块早已鲜血淋漓,抄起砖块猛然拍往正拿脚踹魅族小孩的地痞头子。

      啪嗒一声,砖块断裂,地痞头子转身有些难以置信,一道粘稠的血液从他头顶蜿蜒留下。

      “跑!”

      这下他不用竭力喊,魅族少年已本能地爬起,反过来拽着万东牒狂奔而去。

      一行人噼里啪啦跑远,陶傑从隐身处站出来,久久没有说话。

      聂颜笑着道:“这下你明白了吧,这南城啊,就如斗兽场,小子们个个都是狼崽子,但凡弱一点,怎可能活下来?”

      “他已经活得不容易了。”

      “那又怎样?”聂颜站在他身侧,笑如春花,“中州上下哪个活得容易?再试嘛,看看他到山穷水尽,能不能给点惊喜。”

      2

      天启王城,无梁殿。

      大白阳光璀璨,可日光落入大殿之中,却仿佛被抽离了温度,只余下斑斑点点光影,犹如明灭不定的幽灵。鹤首灯五步一盏,尽皆点燃,可哪怕将整个大殿照得纤毫毕现,然而亮的地方有多耀眼,暗的地步便有多阴暗。

      曾经的末代人皇万无殇饮鸠自尽时躺的那张质朴木榻因其不详早已弃之不用,四十二年,已不知换了多少张床,乌鹊木、黄梨花、紫金檀、金丝楠,材质多变,样式越来越精细,可有什么用?

      时候一到,总有人王要死在他的床上,就好像无梁殿自有意识,每过一段时间,它便尽忠尽职为这阴森森的殿堂添一枚万氏子孙的幽魂。

      天启城里有个说法,据说当年破城之时三千皇族共赴国难,怨气浓稠经久不散,末代人皇的冤魂始终徘徊在无梁殿里,时不时蚕食那些苟且偷安的子孙。

      大批的羽人红甲军潮水一样涌进来,队伍末尾有刚刚入伍的年轻羽人好奇地打量着整个无梁殿,忍不住低问旁边的人:“既然无梁殿不详,人王为何不搬出去住呢?”

      旁边的羽人冷笑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见证了历代人皇,万氏列祖列宗的辉煌过往,这个地方,住过传说中的天骄名主,他们舍不得吧。”

      年轻羽人咂舌道:“国都没有了,还舍不得一座宫殿?这些人族到底在想什么?”

      “正因为国都没有了,所以才越发舍不得,不然他们还剩什么呢?”

      红甲军罗列满无梁殿前,上千名羽族士兵静默无声,忽然间铠甲哗啦作响,井然有序地往两边分开,留出一条小径,中州大都督汤牧辛一身戎装缓步上前。无梁殿前侍立的人族官员们纷纷行礼,一时之间,“大都督”、“见过大都督”之声不绝于耳,汤牧辛恍若未闻,抬脚径直踏上无梁殿中庭台阶。

      “那是历代人皇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汤老贼简直目中无人……唔……”

      “闭嘴。莫要连累旁人。”

      汤牧辛脚步不停,目光如利刃斜睨过去,目之所及的人族文官武将齐齐俯首,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汤牧辛收回目光,一步步踩完中庭阶梯,到无梁殿大殿门口,这才停下脚步,淡淡地道:“人王呢?”

      “启禀大都督,王的身子这一月竟是毫无起色,到今日已起不了身。”无梁殿的内侍总管上前哀哀凄凄地道,“王有令,身体有恙,未能亲迎大都督,特命三王子庚代王便宜行事……”

      “三王子,万庚?”

      汤牧辛看向无梁殿门前站着的一排高矮不一的王子,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讽笑意问:“哪一位是王子庚?”

      其中一名锦衣玉冠的少年越众而出,他相貌英俊,举止优雅,就连行礼都分外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一开口声音也是不卑不亢:“三王子万庚,见过大都督。”

      汤牧辛随意地道:“三王子多礼了,本督平日未尝有机会与诸位王子亲近,一时倒有些眼生,抬起头来。”

      王子庚抬起头,一张俊俏的脸上已印上天启万氏特有的剑眉星目,他目光炯亮,神情自若,适才文武百官无人敢与汤牧辛对视,他却在汤牧辛锐利的视线下不避不让。

      汤牧辛眼中的讽意加深,轻描淡写道:“伸出手来,本督看看。”

      这要求不仅突兀而且无礼,但王子庚也只是略一迟疑,随即伸出左手,只见那只手指节修长,尾指处却多长了一个指节。

      “六指?”汤牧辛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看来果然血统纯正。”

      “大都督所言极是,庚本就是天启万氏的子孙,理当生有六指,”王子庚声音清朗道,“就如至羽凝翼,鲛人深潜,皆继承来自祖先的血脉,不足为怪。”

      “是不足为怪,”汤牧辛瞥向另外的王子们,“都伸出手来。”

      那些王子面面相觑,最终都不得不伸出手,一眼望去,十之八九都是六指。

      汤牧辛挑了挑眉毛,冷笑道:“果然不愧是天启万氏的子孙啊,本督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六指王子,呵。把门打开,王子见了,本督要见见生出这么多王子的人王。”

      他在中州说一不二惯了,话音刚落,身后即上前两名红甲羽人上前要推殿门,哪知那位三王子万庚竟然胆大包天,一下上前挡住他们,道:“且慢。大都督,我父王身子不适,现下是我代为监国,您有什么事,请随我至偏殿奉茶慢慢商谈……”

      “你?”汤牧辛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鄙夷尽露,“军国大事,你能说了算?”

      王子庚面色苍白,坚定地道:“我当然不敢僭越父王,但有任何事大都督都不妨先说来听听,我虽年幼做不了主,可我之身后还有百官辅佐,我之上,还有人族的家法国法,更何况,羽皇陛下金口玉言,无梁殿人王为主……”

      汤牧辛冲副将示意,副将上来一把拽开这个喋喋不休的王子,两名红甲羽人上前不由分手同时推开殿门,只听嘎吱一声响,厚重的殿门被徐徐打开,大白天的殿内却光线阴森,无数青铜灯点着,被推门的风一刮,齐齐明灭不定。

      王子庚扑了上来,大声道:“汤大都督,您不能进去,大都督,您这是不合规矩,且有违羽皇旨意……”

      汤牧辛忍耐地微微闭上眼,再猛地一睁开,眼底全是暴戾,他随手一伸,将王子庚一把拽到跟前道:“小子,给我听好了,别说本督今天要进无梁殿,便是我此刻杀了你,血染无梁殿,踏平天启万氏历代皇陵,你们人族的百官,你身后那些可笑的祖宗家法又能奈我何?”

      王子庚抖着唇,在他的威压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王指定你代为监国?笑话,有我在天启城一天,万珩还没那个权力越过我,越过羽皇陛下指定谁代理他!给的脸多了,你们就开始自以为得脸是吧,人族啊,真是可笑可怜却不自知!”

      汤牧辛说完手一抖,王子庚登时摔到地上狼狈不堪,

      他微抬下颌一示意,红甲军围了上去,将想冲上来又是怒骂又是哭啼的人族全都拦住。副将伸手正待替他将门推得更开些,汤牧辛举手制止,伸脚狠狠一踹,厚重的殿门应声而开。

      3

      南城荒宅,夜里微凉,四下漆黑之中反而显得屋里角落里颤巍巍点着的一豆油灯格外明亮。

      “我觉得我断了一根骨头。”小少年摸着自己的脚踝,轻声向万东牒抱怨,“你看它肿成这样,一定是里头骨头断了,可奇怪的是我并未觉得有多疼,不是说断了骨头很疼吗?”

      “你不疼就说明你骨头连着筋好着呢。”万东牒擦药酒的手狠命一按,小少年尖叫了一声。

      “叫什么叫,好了。”

      “咦,好像是能转了。”小少年转了转脚,抬头笑嘻嘻地,“我好了,万东牒。你瞧你瞧。”

      万东牒忙着往自己脸上身上擦药,没好气地回:“有什么好瞧,没我给你板过来,你脚后跟与脚趾头能倒个个。没瞧出来啊,脚扭成那样,你跑得还挺快。”

      “不跑,就要被打死的。”小少年兴致勃勃地把脚转来转去,“你真厉害,你还会把骨头板过来。”

      “要不是没办法,谁他娘的想会这个……”

      “为什么呀?”

      万东牒沉默了一会,就在小少年以为他跟以往一样要骂俩句或者干脆不理会他的时候,反倒听见他低声说:“以前,挨打得多了呗。受了伤扭了骨头总得处理,有人教了点,我自己又学了点。”

      小少年本能察觉他情绪低落,小心地说:“那,下回我还陪你一起挨打?”

      “嗤,谁稀罕,去去。”万东牒推开他,一张脸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说话也漏着气,“少废话,把药收起来,下回还用得着。”

      小少年快手快脚地收好东西,一回头,看他小心翼翼地从裤腰带里掏出从那位二傻子赵小姐那骗来的银币,然后从墙洞里搬开一块砖,掏出一个小锦囊,数了数将银币收进去。

      “看什么看!”万东牒回头怒道,“这里头要少了一个子,我亲手宰了你!”

      他凶相毕露,犹如护食野兽呲牙咆哮,魅族小孩胆怯地闭上嘴。

      万东牒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缓和了些口气道:“看好了,这里头的钱关乎我们俩的身家性命,如果你我平平安安没事用不上这笔钱最好,要哪天不幸用上了,那就是救命钱……”

      他话音未落,忽而脸色微变,侧耳贴到墙上。

      “怎么啦?”小少年凑近低声问。

      “你听听,是不是有瓦片踩裂声?我放了不少在外头巷口,不过兴许是我听错了,这宅院荒废很久,除了咱们没人来……”

      此时清脆的传来一声踩裂瓦片的咔嚓声。

      万东牒飞快吹灭油灯,将钱袋往怀里一踹,抓起小孩猫着腰就要往后跑。

      可他们终究慢了一步,破门哐当一声被人踹开,冲进来五六个抄着家伙来的成年男子,当先两个头缠着布条,正是白天被万东牒拿砖块开了瓢的两人。

      “两个小王八蛋果然躲在这,给我打!往死里打!”

      众地痞抄起火棍扑了上来,万东牒左躲右闪,随手抓起什么丢什么,然而这会与白天不同,白天揍他们只是教训为主,现下却招招朝要害打来,真个想要他们俩人的命。万东牒再诡计多端,此刻也不过是身单力薄的半大小孩,魅族小孩更是懵懵懂懂,连人都学不大象,别说拼命斗殴了。

      转眼间两人便被打得招架不住,万东牒被人后心窝狠踹一脚扑倒在地,他嗓子一阵腥甜,呕出来一口血,他头皮一疼,已被那为首的地痞揪着头发提起,噼里啪啦先打了数下耳光。

      “万东牒,你不是号称小泥鳅滑不留手吗?现下像什么?你就像条死狗!”

      “做狗就得有做狗的样子,过来,舔干净爷靴子上的泥!”

      他被人强按下头凑近那人鞋底,一股臭味几欲令人作呕,万东牒拼命挣扎。

      “不舔?行,把另外那个小子的眼弄瞎了!”

      两名地痞揪住魅族小少年不让他动,另一个举着油灯过来,竟然想就这么将灯油倾倒到他眼里。那少年本来就有点呆,此刻更像是已经被吓傻,连反抗都不知道怎么反抗。

      万东牒霎时间转过很多念头,终于还是抵不过心里莫名其妙发作的良心,他懊恼地怪叫一声,喊:“住手!你们给我他娘的住手,老子有钱,老子给钱行了吧,放了他,放了他听见没!”

      地痞们停下手,为首那个冷笑:“万东牒,都到这份上了你小子要还敢胡扯……”

      他一句话没说完,万东牒已经掏出适才珍藏的锦囊丢了过去。

      地痞忙不迭打开,里头银币哗啦作响,至少有二三十枚。

      “你不就是求财吗?给钱能了的事,何必见血?”万东牒一抹脸上的血迹,挣扎着站起来,“大家都在南城混口饭吃,弄死了我们俩还得毁尸灭迹多麻烦,倒不如今天就给我们哥俩一条活路,日后我挣了钱再孝敬您,长长久久的多好,啊!”

      他一声惨呼,被地痞一火棍抡到腿上。

      “万东牒,别人要这么说,我兴许就放他一马,可你不行,”地痞头子摇头,“你年纪虽轻,做事却毒辣阴狠,留着你,我怕没命花你孝敬的钱。”

      他说完一使眼神,抡火棍的手下举起棒子就要打他后脑。

      就在此时,一直呆呆的魅族小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他的尖叫声仿佛穿透耳膜,自钻脑壳,令众人难受得只恨少生两只手不能都用来捂耳朵。他持续尖叫,抓他的两名地痞首就受不了松了手,蹲在地上拼命扶住耳朵哀嚎,随即,万东牒看着他苍白如鬼魅,眼眸诡异地转为全黑,他定定地看着蹲在地上想要弄瞎他眼珠子的两人,清晰而小声地道:“你们俩,挖了自己的眼睛。”

      那两名地痞莫名其妙地满脸惊恐,四下乱抓,不一会,竟然真的直接以手指插入眼眶,眼眶顿时鲜血直流,两人疼得霎时间哀嚎连连。

      余下四人被这一幕震惊,见那魅族小少年望过来吓得连连后退,可小孩眼珠愈发幽深,盯着其中抓住万东牒的两个道:“你们俩,打断对方的手脚。”

      那两人眼神迷茫,霎时间又换上仇恨狰狞的表情,一见对方仿佛见到有杀身之仇的敌人一样,抡起火棍便开始自相残杀。

      地痞头子大叫:“快,打死他,先打死他!”

      另一个冲上去,还没动手,小少年已看向他,认真地道:“你,点火,烧死他。”

      那人脚下一滞,竟然真的拐去摸油灯,转头便丢往地痞头子身上去,吓得他躲到一旁,油灯落地,轰的一下点燃墙角稻草。

      那人扑过去将地痞头子压住,抓起点燃的稻草塞入他衣领。地痞头子奋力厮打,两人滚成一团,火顿时顺着两人的衣服烧了起来。

      废弃的屋里,霎时间犹如修罗场一般,哀嚎连声不断,万东牒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名魅族少年,少年也看向他,眼眸逐渐恢复寻常,正待说什么,却脚下一软,顿时昏倒在地。

      万东牒顾不上那许多,他奋力爬起冲到墙角,抽出一柄早先就藏在此处防身用的匕首,扎入那名着了魔般要烧死地痞头子的人背心,再一踹,将他也踹入火堆之中。

      然后,他又依此刺死那自相残杀及自己挖眼的四个地痞,确保他们都倒地不起,再拉过荒屋里破布木屑稻草等一应易燃物品丢过去,摸出小小一罐灯油一点点倒进去,然后毫不犹疑点亮火匣子。

      刺啦一声火苗燃起,万东牒立即将火匣子整个朝灯油那一扔,火顿时烧了起来,没过多久便顺着墙角蔓延,老房子尽是容易烧着的木头,霎时烧成一片火海,熊熊烈火之中痛呼惨叫诅咒四起。万东牒尚存稚气的脸庞却恍若未闻,他还有心情赶紧跑去捡起那个被弄脏的锦囊,仔细地吹了吹土,郑重放回怀里。这才回身扛起小孩,一瘸一拐地离开火场。

      在他身后火光冲天,火光夺人心魄,其中有浑身被点燃还犹自挣扎不休的人影,然所有这些仿佛与他无关,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走出火场前停一下,回头犹如欣赏杰作那般,满意地看了看那处毁于大火之中的荒宅。

      因为太满意,万东牒忍不住笑了笑,尽管鼻青脸肿,但他这会的笑,才终于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4

      陶傑和聂颜站在屋脊之上,夜风猎猎,吹起他们身上的披风,漫天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跳跃不定,陶傑默然不语,似乎尚未从适才万东牒杀人放火的震动中回过神来。

      聂颜看向他,微笑问:“怎么,不过杀了几个地痞,放了把火,我们从秋叶京一路回来,可是比这凶险十倍百倍的事都遇过呢。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陶傑轻轻吁出一口气道:“可他们俩个才多大。”

      “你死我活的时候,敌人可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心慈手软。”

      陶傑沉默了会问:“另外那个小的,刚刚似乎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是秘术吗?”

      “我也看不透。”聂颜终于也困惑了,皱眉道,“我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无需借助任何星盘星石符咒等外界之力直接施用秘术的人,而且每种秘术都有传承,都要学习,不会有人生来就能应用自如。他做的不像秘术。”

      陶傑诧异道:“不是秘术?那是什么?”

      聂颜缓缓道:“我只知道他身上具有某种很强的能力,某种源自他血脉深处的,近乎本能的能力。这孩子不是人族,我们人族没有这样的本能。”

      “是的,我也看出来了,”陶傑点头道,“如果没猜错,他应该是一个魅。”

      “这么不起眼的魅。”

      “这么不起眼,却力量强大的魅。”

      5

      天启皇城无梁殿,大白天窗扉紧闭,帷幔低垂,到处都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墙壁上十步一盏青铜鹤嘴型壁灯全被点上,一眼望过去,全是星星灯光无风而动,宛如一层层涟漪荡漾开去。

      汤牧辛大踏步走入时,忽而想起四十几年前破城那刻,第一次见到这座传说中的宫殿时的情景。

      那时他便被无梁殿的精美恢宏而震撼,这个木构建筑由外至内,一层一层减掉立柱,代之以奇怪繁复的办法支撑整座庞大的宫殿顶部。这样的宫殿别说羽人做不出来,放眼九州,就算以工艺精湛著称的河络人也无法建造得出。

      那时汤牧辛就想,人族为什么能花耗那么多精力时间去建造这样华美的宫殿,它被造出来又如何呢?还不是在异族入侵之下毫无抵抗能力。

      远远的,有人在断断续续、低声吟唱一首歌谣。

      一首在中州不被允许唱出的歌谣: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燹氏建都,晁氏鼎铸,

      三分人族,壮哉东陆,

      矫矫虎臣,济济多士,

      恒恒于征,淮夷咸服。

      ……

      跟在汤牧辛身后的几名羽人战将皆脸色不好看,齐齐握上腰侧兵刃。

      “大都督?”

      汤牧辛举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他负手缓缓前行,走过嘎吱作响的鸣春道,终于在屏风之后,找到声音的来源。

      这一任人王万珩歪在自己华丽空旷的龙床上,面如金纸,一看便是病入膏肓。他无力却不死心地,一遍遍吟唱这首歌谣。

      四下寂寥幽暗,羽人们霎时间有种错觉,仿佛唱歌的人不是人王,或者说不只是人王,而是隐匿在晦暗浓稠的阴影之下重重叠叠的鬼魂,那些他们知道或不知道的,天启万氏的祖先。

      汤牧辛一挥袖袍,站在人王床前,居高临下,目带鄙夷:“你快死了。”

      人王艰难地转动头颅,似乎此时才发现汤牧辛一行人来了,他笑了笑,似乎在看汤牧辛,又似乎透过他看向无穷尽的远方,过了会才嘶哑地道:“是啊,我快死了,从我被你们羽人弄进来做这个人王那天算起,我便知道,我绝不可能寿终正寝。”

      汤牧辛冷漠地道:“你该荣幸,陛下宽容,你们天启万氏的人才能继续呆在无梁殿里。”

      人王呵呵低笑起来,他是久病之人,笑得急了便开始咳,他咳得样子极为惨烈,仿佛胸腔成了一堆破棉絮,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最后,他颤巍巍用丝帕接住咳出的一口血,喘了喘气,道:“那谢,谢陛下隆恩。”

      “你既然已经快不行了,那下一任人王的人选,陛下与我都希望你能现在就写好传位诏书。”

      “下一任,人王?”万珩浑浊的眼中突然冒出光彩,“王子庚,聪慧仁爱,是个好孩子……”

      汤牧辛盯着他,忽而冷冷一笑:“王子庚?就是你说代王便宜行事那个?”

      “是的,大都督,王子庚在我一众王子之中出类拔萃,乃个中翘楚……”

      “行了。”汤牧辛转过身,淡淡地道,“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们人族哪一点吗?”

      人王抬起头看他。

      “阴险狡诈,虚以委蛇这些就不说了,我最不喜欢的,便是你们人族总是自作聪明,不自量力。”汤牧辛冷声问,“人王,你心里属意的继位者,真的是王子庚吗?”

      人王浑身一僵。

      “你明知他好出风头,还安排他来我面前献丑,为的不就是令我心生嫌恶?王子庚做不成人王,接下来呢,你定然已安排好后手,等着用无数办法来提醒我,其他王子中有更合适的一位,我猜猜,是王子琅,还是王子冕”

      “你登基以来没干什么正事,尽琢磨娶夫人纳滕妾一流,外人都道你荒淫无度,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你的女人无论美丑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所在的家族,定然尚过天启万氏的公主。人王,你以为我是羽族,对人族大姓之间这些盘根错节的老黄历不清楚,于是便想在我眼皮底下制造血统纯正的万氏子孙。可你忘了,我是四十二年前随陛下破天启城的将军,只要亲眼看过三千皇族自尽情形的人都清楚,从那一日起,中州便再没天启万氏,六指为贵,万氏为尊这句话,呵。”

      人王挣扎着道:“姓万的,还没死绝呢。”

      “是吗?可活着的那些,也不过是姓万而已。”汤牧辛淡淡地道,“人王,外头那么多王子,六指也好五指也罢,其中必定有一个是你精心培养,佐以厚望,只可惜你注定要白费了这番心思。本督不耐与你玩算计来算计去的无聊伎俩,直说了吧,下一任人王,我一个都不会从他们中选。”

      人王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你必须选天启万氏的子孙,这是羽皇陛下当年允诺人族的,万氏,中州天启,只剩下我们这一支。”

      汤牧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示意副将上前。

      副将从怀里掏出一卷小卷轴念道:“七王子,无名,年十五,生母为无梁殿粗使宫人,人王醉饮幸之,有孕,产子,五指。”

      “真是卑贱啊,”汤牧辛摇头,“哪怕混淆了一半万氏的血统,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卑贱。听说那个宫女世代都是出自南城下九流,长得也一般,这样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你一定恨不得打杀了吧?可你为了名声,偏偏不能弄死他,只好放任不管,由着这吃人的宫廷慢慢折磨死。可惜,这位七王子真是命硬。”

      “你知道他逃出宫了吗?他躲在南城的贫民窟成了一个小混混,整日里招摇撞骗,挨打受冻,怪可怜的。”

      人王抖了起来,他神经质地咒骂:“汤牧辛!你胆敢混淆我万氏血脉,我没有那样的儿子,没有,那不是我儿子,你要敢乱来,我死也不写诏书……”

      “不写?”汤牧辛语气平常地道,“可以,我将你外头活着的儿子一个不留全杀了,就剩南城那个小混混,你写不写又有什么关系?”

      人王被气得浑身颤抖,虚弱而急促地大口喘气。

      “忘了告诉你,那个小混混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汤牧辛道,“万东牒,真是个怪名字,不过听着倒比什么王子庚,王子琅要顺耳多了。”

      人王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6

      天色微亮,又是一天到来。

      万东牒与魅族少年一起坐在一处屋檐下,他盯着这个自己在街面上随手捡来,只会吃还不大会干活的小子长久都没说话。

      魅族少年胆怯地问:“你盯着我干嘛?”

      万东牒没有回答,他眼神古怪而炙热,仿佛想吃了他又不知从何吃起。

      良久之后,万东牒才问:“你会诅咒之术?还是你学过那什么,对,秘术?”

      魅族少年懵懂地问:“什么是秘术?”

      “就是,嗐,”万东牒直接问,“说,你是怎么弄死那些人的?”

      “是我弄死的吗?”少年更加不解,“明明是你扎了他们,还放火烧……”

      “闭嘴。”万东牒示意他噤声,“我没干这些事,是他们自己狗咬狗打翻油灯,引火自焚。记住了吗?”

      少年立即乖巧地点头。

      万东牒又左右端详了他一番,皱眉问:“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些人就跟中邪一样,怎么能让一个人自己挖自己的眼珠?”

      “我也不知道,”魅族少年低下头,惴惴不安道,“我就是突然觉得,我能让他们看到一些很,不好的东西。”

      “什么意思?”

      “挖眼珠那两个,是因为我让他们看到自己身上爬满蚂蚁,就是那种很大的蚂蚁,一大片,牛都能吃干净。他们以为蚂蚁爬进眼窝,所以就……”

      “互相打断对方手脚那两个呢?”

      “他们眼里,对面的人长了蜘蛛一样的手脚,还要吃他,打断那些手脚是为了自保吧。”

      万东牒压下心里的震惊,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口气问:“放火那个呢?”

      “他看到的是妖物,烧死妖物,不是你们人族会做的事吗?”

      万东牒听完,沉默了许久。

      “你怕我吗?”魅族少年急道,“我不会对你怎样的,我,我其实绝大多数时候也使不出这个能力,你不要怕我,我不是怪物。”

      万东牒原本猜忌犹豫甚至起了杀意的心,在听到这话忽而就消散了,他想起这个少年无数次傻乎乎的表现,想起他在自己挨揍时义无反顾跑过来以身相替的情形,忍不住拍拍小孩的头道:“你当然不是怪物,相反你很厉害。”

      “真的吗?”

      “我给你起个人族的名字吧。”万东牒转了转眼珠,“你这么厉害,就姓厉,叫,叫厉安。厉害的厉,平安的安。”

      “平安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活着,有饭吃,有衣服穿。”万东牒缓缓地道,“活着长大,像个人样。”

      “厉安,厉安。”厉安笑了,喋喋不休地嚷嚷,“厉安厉安厉安……”

      “闭嘴,吵死了。”

      “厉安厉安厉安厉安……”

      “再吵不买肉包子了啊。”

      这一招最为有效,厉安一听立即安静下来,但他安静不了多久又开始啰嗦:“我要吃有酸菜馅的,听说还有牛肉的,要不然白菜猪肉也不错,不对,还有放了香菇,你们人族太了不起了,就吃个肉包子都有这么多花样……”

      万东牒不胜其烦,一瘸一拐地尽快挪动脚步想将他抛在身后,哪知没走两步,忽而听见厉安在身后赞叹:“哇,天上好多人在飞。”

      万东牒悚然一惊,他抬头,果然见到远处朝霞绚烂,一队张开庞大光翼的羽人一同振翅飞行,画面美轮美奂,可万东牒却感到一阵不妙,因为这些人仿佛是朝他们疾驰飞来。

      他在天启城混了许久,自然知道整个中州最不好惹的便是这些羽人战将,惹了地痞流氓还能跑,惹了官绅土豪还能逃,可惹了羽人却是逃无可逃,只能等着送命。

      他忙拉着厉安想躲到一旁,心忖这些羽人定是有要事,绝无空暇停下来为难自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孩子。

      就在此时,他忽而听见一个羽人喊:“看到了,在那!”

      万东牒霎时间涌上一股古怪的感觉,仿佛这些羽人就是冲自己而来。他拖着伤腿正要逃,想了想,却豁出去站定不动。

      “万东牒,他他们是来抓我们的?快逃啊,你怎么不走了?”

      “逃不了。”万东牒面沉如水,“什么也别做,就当我们俩是南城普通的流浪儿。”

      他话音刚落,飞在前头的羽人已收起光翼,果然徐徐降落在他们俩面前,随后数名羽人降落下来,他们红甲红盔,万东牒认得这是中州最大的官,兵马大都督汤牧辛的亲兵。

      他越发不敢动弹,连谄媚地笑都不做,因为他无比清楚,在摁死自己就跟捏死蚂蚁一样的羽人面前,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羽人们冷淡地看着他,不一会分开左右,一名高大的年轻人越众而出,朗声问:“万东牒何在?”

      万东牒心跳如鼓,咬牙道:“是我。”

      羽人打量他眼神古怪,从他青紫的脸一直打量到他露出脚趾头的破鞋,目光犀利如刀,一寸寸仿佛要将他凌迟了一般。过了很久才道:“大都督有命,带人王七子万东牒,回王城无梁殿。”

      万东牒脸色大变,拼命喊道:“我不是什么人王七子,我就是一个小混混,我只是碰巧姓万,你们看,我有五个指头,我不是……”

      “你是不是叫万东牒?”

      “我是,可我的名字是自己起的,我只是碰巧姓万。”

      “十五岁,混南城?”

      “是我,可十五岁混南城的小子何止我一个,大人,您定然是弄错了,”万东牒急道,“我要是什么人王七子,我还用得着活成这样?我还不识字,哪个王子不识字?”

      羽人并不理会他,而是抬起他的脸仔细比对手中画像,随后点头道:“虽然被打得有点认不出来,但确实是你。”

      “放开我,你们要抓我干什么?我跟无梁殿没关系,你们不能抓我去送死,要送死他不是有一溜的王子吗?抓他们啊,他们才是正儿八经的万氏血脉。”

      羽人并不理会他,而是揪住他的后领便准备飞,旁边的羽人与自己的同僚窃窃私语:“这就是未来的人王,怎么被人打成这样?我们要先治好他吗?”

      “别多事,越惨越好,”另一个羽人回,“把他这幅模样直接往现在那个人王眼前一扔,保管能把人立马气死。”

      万东牒心中巨震,难以置信地问:“等等,大人,你们,抓我是为了什么?”

      “大好事,大都督怜你被赶出宫太过孤苦,不忍万氏血脉流落在外,特定命我等将你接回去。”

      这句鬼话万东牒当然不信,他定了定神问:“不是要杀了我?我跟你说,宫里当初想要我的命的人可多了。”

      “有大都督在,谁敢?”

      万东牒眼珠一转,随即道:“那成,我跟你们回去,但我要带上他。”

      他收一指,指向呆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厉安。

      “他是我捡来的孤儿,我要走了,他得饿死。”万东牒恳切地道,“你们大都督心善,肯定不愿因为救了一个人,反而害了另一个人。”

      羽人无所谓地点头,随即委派另一名战将抓住厉安的后领。

      他们腾空而起,随即朝王城飞去,片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7

      陶傑从藏身之处走出,仰望着万东牒被带走的方向,一脸难以置信,久久说不出话来。

      聂颜悄悄站到他身边笑而不语。

      “我刚刚,没有听错吧,”陶傑问,“万东牒是第七王子?”

      “是的。你没听错。”

      他到底是世家出身,随即一想便道:“我们做这么多,全是为了让他看起来够凄惨,以便回宫时能博人同情?”

      “我也不知道啊,”聂颜笑嘻嘻道,“我只是听我师父的话而已。他说什么自古雄才多砥砺,我想,咱们都只是当了会磨刀石。”

      陶傑皱眉,忽而想到什么,脸色一变,转头问道:“聂颜,你老实告诉我,你那个师父还说过什么?”

      “没有了。”聂颜摇头,“你要做的,我要做的,大概就是这样。”

      “没有了?怎会没有?”

      聂颜侧头想了想,道:“他没对我说什么,但在他推测星象的那一晚,他在院子里哭,我偷听到他边哭边吟诵……”

      “快说。”

      “记不大清,似乎几句诗歌,什么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

      陶傑喃喃地接下去:“铁骑踏晋北,一夜白人头。”

      “你知道?”

      “这是从前朝人皇宫里传出来,由以前国师季放鹤先生卜算的预言,我们从小听到大,可大家没人当真,都觉得是瞎扯,不然何以天启城灭,人皇不再了呢……”

      他压抑着心跳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预言成真,需要一个变数呢?”

      “你是说万东牒?”

      “我不知道。”陶傑道,“或许他终其一生都只能是一个小混混,或许,一切的转机,从他这里才算真正开始。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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