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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 点王(四)

      1

      羽皇的圣旨第二日便颁布下来。

      经冀鹰被钦点为东宫太子伴读,为彰显羽皇对经氏一族的厚爱,与太子伴读名头同时赐予经冀鹰的,还有实打实的“卿侯”爵位封赏。

      也许是看在经无端的面子上,也许是经冀鹰勇救太子真让羽皇有了难得的感谢之意,随着旨意一同发下的还有各种特殊的恩宠,比如特许他居住皇城,比邻东宫收拾出一处精致的宫殿给他,吃穿用度样样上等,内侍宫女一应俱全。

      一夜之间,大到前程荣耀,小到穿戴举止,经冀鹰觉得对自己今后整个的一生几乎能一眼看到头。

      来祝贺的贵族王公络绎不绝,就连他远在宁州的父亲也写信要他毋念家里,勉励他立志做“经无端第二”,雪穆恂也很够意思,到哪都招呼他一起,人前处处显示与他亲厚无间。

      “瘗发礼”正典当日,经冀鹰的荣宠一时间达到顶点,因为羽皇亲自持金剪剪下了太子雪穆恂的一缕头发后,又示意他上前跪下,捻起他的头发,也剪了下去。

      经冀鹰惶恐到不知如何是好,经无端笑吟吟上前道:“还不谢过陛下,放眼九州,能让陛下亲持瘗发礼的少年,除了太子就只有你了。”

      经冀鹰浑身颤抖,鼓足勇气抬头,只接触到羽皇锐利冰凉的视线,他心中一震不敢再看,膝下一软,几乎跪都跪不直。

      头顶上传来羽皇冷淡却威严的声音:“我们羽人千百年来,只有同族的兄弟才会一起行瘗发礼,今日我为你破例,乃希望你一生都牢记此刻,你与太子不仅是君臣,还是手足,不仅要像你叔父那样为我翊王朝忠心耿耿,鞠躬尽瘁,还要像爱护兄弟那样分形连气,披肝沥胆,明白吗?”

      经冀鹰匍匐在地,哑声道:“冀鹰明白。”

      那一日,他与雪穆恂一同在皇城最古老的大树下掘了两个坑,埋下分别装有他们头发的锦盒。头顶上无数至羽凝翼展翅飞翔,光翼耀眼得近乎让人睁不开眼,在山呼海啸的欢唱之中,他亲眼目睹身旁的太子雪穆恂展开巨大的光翼,少年君王意气风发的脸上带有不容置疑的雄心壮志,仿佛下一刻他便能直冲九霄射日揽月,俯瞰神州尽廓胸怀。

      “来,同我一起飞。”雪穆恂冲他伸出手。

      经冀鹰不知为什么竟然在那一刻心生抗拒,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时,他的话已脱口而出。

      他结结巴巴说:“这,这不合礼数。实不相瞒,我太紧张,怕凝不好翅膀。太子,您先飞吧,大家都等着呢。”

      雪穆恂哈哈大笑,不再勉强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冲天而去,就如离弦之箭锐不可当,倏忽间已成蓝天中一个小光点。雪氏帝羽从来便是被神灵眷顾的一族,即便只是一个小少年,他在飞翔能力也不逊色与任何一位成年的煌羽战士。

      经冀鹰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眼前所见这一幕,这一幕令他明白,就算刨除君臣的身份,他与雪穆恂在血脉上也有鸿沟之别,得亏他刚刚没傻不拉几跟着一起凝翼,否则就算拼尽全力去飞,也赶不上雪穆恂速度的万一。

      所以分形连气,同气连枝,这种事从根本上便是不存在的,认识不到这点,他才真是枉费了经氏嫡系教诲,枉费了神木园的规训。

      然而羽皇金口玉言,他又能怎么办?

      事实上满朝上下,也没人理会过他该怎么办。

      2

      澜洲,秋叶京,丹凤门。

      旭日东升,整座皇城熠熠生辉,远处的银穹塔高耸入云,被朝霞渲染得绚烂多彩。

      这是风彦先先生给太子当老师的第一天,也是经冀鹰正式成为太子伴读的第一天。

      经冀鹰要求自己那一日必须是完美无缺,因此他打听风彦先喜好,早早预备功课,连当日穿的衣裳颜色都精心准备,因此当他跪坐书案之前,脊背挺直的角度宛若用矩尺量过,应对风彦先提问神情自若,对答如流时,太子雪穆恂便被衬托得相当的不尽人意。

      不尽人意到先后被风彦先赶出去三回。

      头一回是风彦先嫌他衣襟未系好,第二回是嫌他玉冠倾斜,第三回更是岂有此理,嫌他靴子上绣的那朵白荆花上略沾了点泥。

      雪穆恂少年心气,一张脸气得通红,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经冀鹰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纹丝不动,他并不觉得欣喜,也不觉得惶急,他知道所谓太子伴读,说好听是卿侯,实际上就是太子的高级书童,照民间私塾的规矩,少爷都跑出去了,没道理书童还留在书斋,可他就是不想动,他想先看看风彦先怎么做。

      哪知他只看了一眼便大失所望。

      这不是他心目中的风彦先风大人。

      帝国各地神木园人人皆知总廷星辰使风彦先的大名,传说他上能推演星象元极大道,下能一言定天下法。比之宁州经无端名满九州无人能及,风彦先却在神木园体系中威望极高。然而此刻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就这么没骨头似的斜倚椅背,坐没坐相,吊儿郎当,白瞎了他一张清正俊逸的脸。明明澜洲正值秋高气爽,他还要手持蒲扇摇来晃去,手里拿着一册书看得起劲。

      经冀鹰眼力过人,一下看清封面上印的《越州盛揽》四个字。这可是本不折不扣的闲书,看起来是越州游记,其实内里多写些荒诞不经的神怪传奇,更有些章节描写颇为香艳,宁州市井中也曾风行一时。有一回经仲宇不知上哪搞了一本藏起来偷偷看,被经冀鹰抓着了当场撕毁,关了弟弟三日紧闭。

      可他没想过,这本正经人家的羽童都不能看的玩意,就这么堂皇冠冕拿在帝都皇城,太子教习的地方来。

      经冀鹰想,丹凤门内从老师到学生就没人愿意干正事,太子衣冠不整摆明不想尊师重道,风彦先散漫无形摆明了不想传道授业。

      那自己夹在其中算怎么回事?他向往的是神木园总廷中的日子,若在神木园,谁会这样虚掷光阴荒废时日?他才十六岁,难道从此便要深陷宫廷日复日无聊消磨?

      经冀鹰烦躁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种种多余的情绪已尽数掩埋。

      他不开口,风彦先倒先说话了,他漫不经心盯着书问:“冀鹰啊,你不跟出去看看太子在干嘛?”

      经冀鹰抬头,风彦先眨了眨眼,热心地建议道:“兴许他躲哪正偷懒呢,你真的不跟出去一起逃学?”

      经冀鹰诧异,一时之间摸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在试探,他摆出恭敬的姿态低头回道:“冀鹰虽是伴读,但在先生面前更是学生。”

      风彦先似笑非笑地看他。

      “先生让殿下先行回避,整理衣冠,自然有先生的道理,学生只待太子回返便是……”

      “停停,”风彦先不客气地打断他:“年纪轻轻的,怎的一张嘴就言不由衷。你往后说瞎话的日子还长着呢,着什么急?真不想跟出去?”

      经冀鹰顿了顿,道:“学生但听先生吩咐。”

      “不愧是宁州经氏嫡系养出来的孩子,一样那么假正经。”风彦先不耐地挥手,“出去出去。还听我吩咐,听我吩咐你赶紧滚出去干点身为伴读该干的事吗?”

      经冀鹰脸上发热,迅速起身行礼,退走至门边。

      他一脚正要迈出,却听风彦先道:“等等。”

      经冀鹰垂手回头。

      “冀鹰,你知道我羽人十大姓都有哪些吗?”

      经冀鹰诧异,这是连小羽童都能倒背如流的常识,他清了清嗓子道:“知道,澜洲帝羽,八松风氏,霍北雷氏,浔州翼氏,端舟天氏,南药云氏,宁州经氏……”

      “停,”风彦先举手止住他,淡淡地问:“那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这十大姓前面,都冠以他们世代居住之地,唯独只有澜州帝羽、宁州经氏两家却能超然于上,冠以所在的大陆之名吗?”

      经冀鹰悚然一惊,他抬起头,只见风彦先目光炯炯,锐利得仿佛洞悉他心底最为不愿为人所知的不甘与愤懑,他心底存的那点不为人道的小算计和小心思,霎时间昭然若揭。

      经冀鹰心里狂跳,窘迫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他钻进去,就在此时,他听见风彦先一改吊儿郎当的口气,严厉而有力地质问:

      “小子,你们经氏为什么能在宁州执牛耳千百年不衰?靠的是什么?难道靠会算星象?”

      “你叔父经无端为何能扬名天下几十年地位尊崇?难道靠他自己?”

      他猛地一下提高嗓音:“傻子,没有陛下信任,没有帝羽提携,他经无端又算老几?!”

      “太子是我帝国的未来,是帝国下一个辉煌盛世的主人。连陛下在内,九州八荒,没人比他更重要。你之前救他,做得不错,但那是你应分应当的分内事,可不是从此太子欠了你,懂吗!”

      经冀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道:“我,我懂了。”

      风彦先又跟没骨头似的瘫回去,挥了挥手道:“懂了就行,你是聪明人,该知道这些话再说下去,怕是很难听了。好自为之吧。”

      经冀鹰在这一瞬间只觉血都涌上脸颊,火辣辣烧得疼,他深深地低下头,颤声道:“是。”

      “去吧。”

      经冀鹰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3

      经冀鹰走出来时还有些魂不守舍,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前方,忽然瞥见不远处小太子雪穆恂正气恼地抬脚朝门外伫立的青铜鹤像一下下踹去。

      大概是没留神,这一脚踹得重了,砰的一下正中目标,青铜鹤像纹丝不动,雪穆恂自己却唉哟一声,抱着脚跳了起来,直疼得龇牙咧嘴。

      大概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蠢,一边单脚跳一边左右看看,生怕被人瞧见自己丢人的模样。如果刨除其太子身份,这样一个长相讨喜,性格又活泼随和的少年,大概没人会不喜欢。

      经冀鹰想,可能正因如此,自己才会在人族刺杀时,明明素昧平生却舍命相救,生死攸关之刻全凭的是直觉选择,压根没如后来那样有顾虑有算计,蓦然间,秋叶京的闹市之中与雪穆恂那一场乍然相逢回到眼前,他当时的观感是什么来着?

      他觉得这个少年生气勃勃,人又聪明锐利,出身高贵,见解独到,值得结交。

      那现在呢?少年变成了太子,他变成了伴读,有些事从他踏入皇城那一刻起便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他的命运,他将来的生活早已非他一己之力所能挽回。然而即便如此,有些事却依旧没变,比如他内里依旧是经冀鹰,而少年,依旧是那个笑谈羽族积弊,想法不拘一格的少年。

      他还会使坏,踹东西发脾气,当然踹疼了也不会声张,与经仲宇干了什么蠢事后赶紧装作若无其事走开的模样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冀鹰多日来积累在心的抑郁莫名地开始松动,在他没察觉之时嘴角已上翘,露出这么多天来头一个真心的微笑。

      等他发觉自己在笑时慌忙竭力收敛,可此时雪穆恂已经错眼不觉看到了他,没好气地喝道:“想笑就笑吧,装什么没看见。”

      经冀鹰忙半侧过身道:“太子,我确实没怎么看见。”

      他这样当面说瞎话,雪穆恂反而不好深究,冷哼一声后问:“你怎么也出来了?那姓风的老小子连你都赶?”

      “不是……”

      雪穆恂怒道:“不必多说,一定是被他赶出来的。岂有此理,给我下马威就算了,你叔父是经无端,他也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算什么星辰使,你等着,早晚我得治治他……”

      经冀鹰再怎样也不能装着听见这些话还无动于衷,忙打断雪穆恂道:“殿下,那是风先生,是你正儿八经拜过的老师,请慎言。”

      雪穆恂语塞,懊恼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也就这么一说,你反正不会乱传嘛,真是,陛下怎么请了他做我的的老师?你看到他刚刚手里拿的书是什么了吗?《越州盛揽》!岂有此理,丹凤门乃传道授业之地,他在堂上公然看闲书算怎么回事?还要不要给本太子上课了?诶,对了!”

      经冀鹰吓一跳问:“怎么?”

      雪穆恂兴奋地压低嗓音:“我们溜进去风彦先的寝殿翻翻,没准他有什么比《越州盛揽》更无聊的书呢?”

      经冀鹰一听这个馊主意立即摆手:“太子,您可饶了我吧,这主意,这主意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雪穆恂眼睛都亮了,“走走,我跟你说,像风彦先这么不务正业的先生,铁定有不少不务正业的玩意。”

      “找到又如何呢?”经冀鹰哭笑不得,“难道还能罢免他太子师傅一职?不是我说丧气话,上有羽皇,下有我叔父那些老臣,太子师傅用谁不用谁,轮得到咱们说话吗?”

      雪穆恂扫兴地瞪了他一眼,愤愤然道:“就算罢免不了他,叫我拿捏住什么把柄,也能叫这老小子往后不得对本太子无礼!行了,你就说吧,去不去?”

      经冀鹰为难道:“我还是回去看会书吧。”

      “经冀鹰,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当日拿匕首杀刺客的胆气都哪去了?”雪穆恂怒道,“不去是吧,不去本太子亲自单独去!”

      他说完转身就跑,经冀鹰看着他的背影头疼得紧,叹了口气,认命地拔腿跟了上去。

      风彦先名气这么大,住的地方自然也宽敞明亮,富丽堂皇,可再好的宫殿也此刻也被搞得乱七八糟,衣裳杂物丢得到处都是,临窗的书案上堆了大量书籍卷轴,雪穆恂翻了翻,竟然在下面找出一碟不知道多久前啃了一半的点心,一个空酒瓶滴溜溜地滚了下来,幸亏经冀鹰跟在后面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才免了打碎酒瓶子露馅的风险。

      雪穆恂用两根手指头捻起一块沾了污渍的帕子,嫌恶地丢到一旁。他身为太子,什么时候见过这样邋遢的场景?他难以置信之余又有些解气,冷哼道:“看看,这老小子把住的地方弄成狗窝似的,这岂止是不讲究了吧,简直腌臜!这都多久没叫人来收拾过了?难为他还能住得下去……”

      他秉性纯良,忽而想到偶尔听闻的宫廷中捧高踩低之事,心里顿时从嫌恶转向狐疑,皱眉看向经冀鹰问:“喂,不会是服侍风彦先的人不尽心吧?看他不讲究又没实权,于是合起伙来暗地里怠慢他?”

      “不会吧,”经冀鹰目瞪口呆,“这可是风先生,名满天下的前星辰使,就算我叔父见到他都得喊一声师兄……”

      “最好不会,可深宫之中,难保有些井底之蛙不知道风彦先的大名,”雪穆恂冷笑,“这群狗东西,最好别让我不幸言中,不然回头一个也别想跑……”

      “嘘,”经冀鹰竖起食指按在唇上,好气又好笑地道,“太子,你忘了你是偷溜进来的了?小点声。”

      雪穆恂不情愿地撇嘴,抓起手边一本书就要丢开,经冀鹰眼疾手快一下接住,小声道:“别弄乱了这些东西的位置……”

      “本来就乱,怎么反倒叫我别弄乱,”雪穆恂眼珠子一转,恍然道,“你是说,这屋弄成这样,不是内侍伺候不好,而是风彦先故意的?”

      经冀鹰点头,微笑道:“我猜多半是后者,太子请看,这边是书是左三右四,那边是前七后八,若我猜得不错,这分明是最初级的星曜元极图布局,小心脚下。”

      雪穆恂奇问:“脚下怎么了?”

      “你脚下正踩着这幅星图的太阴星位置,”经冀鹰道,“别动得太快,不然你要引其他星位一道转……”

      他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四下书柜忽然莫名倾塌,雪穆恂身手快,立即拖着经冀鹰跳了出来,不然两人非得被书砸伤不可。

      巨响过后,四下一片狼藉,窗扉门户自动砰砰数声紧闭,雪穆恂与经冀鹰面面相觑,雪穆恂困难地道:“这可不赖我,我刚刚动都没动。”

      经冀鹰苦笑道:“赖我,我只看出元极图的布局,却看不出这里头蕴藏多重变化,只怕从咱们踏入这屋子的第一步起,这个阵已经被触动了。”

      门窗都打不开,屋外又传来阵阵脚步声,想来跑是跑不了了,雪穆恂懊恼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经冀鹰的肩膀道:“看来你又被我连累了。”

      经冀鹰无奈地摇摇头。风彦先的话犹在耳畔,他低声道:“我也有错,身为伴读,我本来应当竭力劝阻太子行鲁莽之事。”

      这句话莫名地触动了雪穆恂的心思,他沉默了会问:“往后,若你真的竭力劝阻,我会三思的。”

      经冀鹰不大信,瞥了他一眼。

      “你不信?我是说真的,”雪穆恂笑了笑,指着自己靴子上的一处污渍道,“看见没?”

      “看到了,早起风先生已经为这罚过你,”经冀鹰想了想还是出言宽慰他,“其实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雪穆恂哑声道:“这不是污渍。”

      “什么?”

      “是血,昨晚上,风嬷嬷身上溅出来的血点。”

      经冀鹰诧异地看着他。

      “哦,你不认得风嬷嬷,”雪穆恂强笑道,“就是东宫里的风尚仪,她,她把我从小带大。”

      他没有说多余的话,经冀鹰却莫名听出其中的孺慕与眷顾。

      “风尚仪是一个很能操心的人,忧虑得很,成天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啰嗦什么殿下啊,你身份贵重,你不能以身涉险,她说了有千八百回,我呢从没当回事,”雪穆恂声音越来越低,“从没当回事,所以我不知道,她原来说的都是先见之明,我以身涉险的结果就是会连累了好些人,我的两名亲卫,你的那帮侍从,风尚仪,东宫上下,还有你们俩兄弟……”

      经冀鹰忙道:“殿下,我跟经仲宇没事,你别自责。”

      “可也差点出事了,不是吗?”

      “请别为没发生的事苛责自己。”经冀鹰笑了起来,“你是我帝国的太子,保护你原本就是每个羽人该做的事。”

      “你们都这么说,”雪穆恂凝视前方,轻声道,“可你们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看见这种事。”

      经冀鹰有些动容,哑声道:“殿下……”

      “所以我决定了,”雪穆恂恢复笑容,朗声道,“往后若是遇见谁竭力劝阻,我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哟,不容易啊,还知道三思而后行这句话。”门口突然传来风彦先带笑的声音,“小太子,我还以为你做事只凭心情,不过脑子呢。”

      雪穆恂与经冀鹰忙站好,只听门哐的一声打开,一行人不知走了进来,当前一人自然是满脸笑意,像看着什么顽皮小童干蠢事不亦乐乎的风彦先,而他身边身后还站着不少人,有一个雪穆恂一见之下如遭电掣雷击,听见经冀鹰跪下喊:“见过陛下”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浑身僵硬地上前行了礼。

      那是全帝国最尊贵的皇,也是他常常一年到头见不到两面的祖父雪霄弋。

      4

      雪穆恂弯下腰一动不动,背脊上逐渐被汗湿透,尽管低着头,他却莫名地察觉祖父雪霄弋的目光冰冷如剑,正一层一层地割开他强撑的若无其事,直刺破内心还怀着的那一丝侥幸,他开始感到仿佛有看不见的重负一下压到脊梁上,压得他挺不起腰,压得他开始心虚腿软,几乎要想要像经冀鹰那样跪倒在地,匍匐高呼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羽皇冷冰冰地道:“给风先生赔礼。”

      雪穆恂深吸一口气,咬牙恭恭敬敬朝风彦先行了礼。

      “哎呦这可不敢当,太子带人闯我的书斋,搜我的案几,想找出拿捏我的把柄,这样的学生我在神木园几十年可一个没遇见,太子这般有主见,还要老师做什么呢,不如……”

      羽皇冷冷瞥了他一眼,道:“给风先生跪下。”

      雪穆恂一愣,不服气地偷看了祖父一眼,羽皇提高声调,威严地道:“跪!”

      雪穆恂咬紧唇,负气地跪下,双膝重重撞到地上。

      “风先生,当初这孩子怎么被立为太子的,你可还记得?”羽皇语气平静地道:“襁褓婴儿,抱在手里还不及半个手臂长,谁知道日后会长成什么样,我要立他为太子,多少人明面上不敢说一句话,暗地里却将谣言传得满天飞,说我老糊涂,说他命硬克死了先太子,还有人把他出生那年澜洲、宁州所有天灾人祸全算他头上,瞎话编得一套一套,我好好一个雪氏帝羽的嫡孙,倒被他们污蔑成灾星。”

      雪穆恂跪在地上,诧异地抬起头。

      “可雪穆恂命好,不过一个小婴儿的赐福礼,却有你千里迢迢从宁州赶来亲自主持,他得了元极道总廷星辰使的祝福,有了你的认可,才有了他的今天。”

      风彦先忙摆手道:“陛下,那不过是我身为星辰使职责所在。”

      “是,你现在不是星辰使了,你对他没有职责,”羽皇缓缓地道,“可我雪氏帝羽就只有这么一个嫡系血脉了。好也是他,不好也是他,成也是他,败也是他,九州之大,帝国继承者只能是他,也只有他。可你看看,这孩子娇生惯养,任性妄为,全然不知他肩上将落下的万斤重担能把人直接压垮。你不出手,我再随便将他交给其他人,日后就算死了睡在棺材里也不得安稳。”

      羽皇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苍凉,雪穆恂心头巨震,禁不住哑声唤了声:“祖父……”

      “陛下,你突然这么说话我可真听不惯,”风彦先不自然地道,“行了行了,我尽力而为就是。”

      羽皇脸色缓和,对雪穆恂道:“还不快叩谢你的老师。”

      雪穆恂挺直了腰板,直直朝风彦先行了大礼。

      风彦先伸手扶起他,道:“我要真受了太子你这个头,今晚还能睡安稳觉?行了,我神木园总廷的规矩,弟子入门皆有一道测试。”

      雪穆恂狐疑看他,风彦先已笑眯眯手掌平托,掌心中有一块黑乎乎的圆石,既不如星石那般璀璨,又不如玉石那般温润,仔细看去,那黑色间掺杂了无数杂质,星星点点,数不胜数。

      “太子,你知道,什么是太子吗?”

      雪穆恂想也不想:“自然是一力承当帝国未来之荣辱兴衰……”

      “别尽扯些没用的,看着石头,”风彦先道,“慢慢想。”

      雪穆恂盯着那块黑石,忽而觉得那些星星点点皆旋转起来,卷成一幅巨大深邃的星图,他好奇地凑近看,原来那星图竟然是活的,星图转动之中,耳边仿佛传来无数羽人、人族、鲛人、河络、蛮族错纵交织的声音,那都是亘古流传下来的,祖先们的点滴话语,忽远忽近,传递着他无法明了的奥秘。

      雪穆恂正努力倾听,忽而听见风彦先又问:

      “太子,何为太子?”

      星图突然朝他排山倒海压了过来,雪穆恂张徨失措,可霎时间周遭传来的不再是九州各族祖先的呢喃低语,而是各种凄厉的尖叫、痛呼、哭嚎、怒骂、病痛呻吟、唉声叹气、死于非命前的惨叫。渐渐地,他目睹了各类形形色色的痛苦,爱别离、求不得,横征暴敛下的民不聊生,天灾人祸下的困顿挣扎,铁骑暴政之下的尸横遍野,而杀人如麻者亦反过来被人千刀万剐。

      地上无数尸首中,赫然就有风尚仪及那两名为救他而死的至羽侍卫。他们死不瞑目,瞪着双目阴森森地看着他。

      雪穆恂连连后退,有人扶了他一把,他一回头,眼前种种惨相消失不见,映入眼帘的唯有经冀鹰担忧的表情。

      雪穆恂大口喘息,勉强笑道:“我没事。”

      风彦先收起黑色圆石,微笑地看着他。

      雪穆恂喘了口气道:“风先生,为什么我会见到无数的身死国灭,白骨皑皑,离乱苦难,一望无际?”

      “因为,千百年来黎民百姓皆是苦痛常在,欢愉转瞬即逝。而寻常人所见之苦,不过方圆数里,而帝国太子所见之苦,却可能会遍及九州。”

      “所以你要问我,何为太子。”

      “是的。”风彦先笑了笑,“怕了吗?”

      “怕,”雪穆恂承认道,“但怕了,我也还是太子。那怕又有何用?”

      “各族的兵戈不息未见得因为我怕就消失,千里莽原也未见得因为我怕就不染血,别的族派出来的刺客,不会因我怕便手下留情,为救我而丧命的侍卫与将士,不会因我怕便死而复生。”

      “所以,你想变强?”

      雪穆恂笑了,少年人目光晶亮,炯炯有神:“风先生,什么是强?以杀止杀,苛政猛虎,横征暴敛,还是强权重刑?”

      “不,我不能说我会变强,我只能说,我会怕。”

      “正因为我会怕,所以我想力所能及做些事,令九州各族干戈少歇,各州安定,离乱者能返故土,苦难者能离炼狱,能做多少算多少……”

      羽皇始终面无表情,而风彦先亦不曾开口打断他。

      雪穆恂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安道:“对不起,我,我可能没那么大的志向。”

      风彦先哈哈大笑:“这已经是大志向了小太子,神木园的乌鹊石只照人心,不像人族星象师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预言石,你之所见,恰是你所忧患之处。”

      “常存忧患之心才能保持警醒,有警醒,才能自省奋发。”

      羽皇淡淡道:“先别忙夸他,日子还长着呢。”

      风彦先道:“陛下,我带他们俩回去上课了,无端荒废光阴,今儿个得留堂。”

      “去吧。”

      风彦先躬身行礼,先行离去,雪穆恂带着经冀鹰也跟着行礼告辞,正要跟上,羽皇忽而道:“等等。”

      雪穆恂惴惴不安地站定,羽皇走到他跟前,伸出手,亲自替他扶正了头上的玉冠。

      雪穆恂受宠若惊,难以置信地道:“陛下,祖父……”

      “行了,衣冠不整也敢出门,”羽皇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暖意,“没了风尚仪,你立马便能成邋遢羽,既如此,待她养好伤,就让她回去吧。”

      雪穆恂颤声道:“真的吗?谢,谢陛下……”

      “谢什么,我不过怕你丢了太子的体面,去吧。”

      雪穆恂笑了,朝自己祖父郑重行礼,带着经冀鹰快步踏出书斋。

      羽皇负手目送雪穆恂他们,直至再也看不到了,才淡淡地道:“举止跳脱,言辞轻浮,都行过瘗发礼了,还是没半点大人样。”

      他虽这么说,口气中却无一丝嫌弃之意,雷修古侍立一旁,只觉说什么都不合适,他生性不善言辞,遂干脆沉默以对。

      羽皇也不在意,举步待走,忽而想起一事,回头问:“中州兵马大都督汤牧辛那,几时能接到旨意?”

      雷修古算了算道:“已过晋北长廊,到天启城左右是这两日了。”

      “再下旨,让他尽快选个听话的人王。”羽皇大步朝前走,“雪穆恂就要成年,我不希望等到他亲政时还得料理人族这摊烂摊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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