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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毫无预兆的泪 ...

  •   已经快入秋了,夏季的酷热却一直徘徊着不肯离去,正是有些恋恋不舍般。晚上六点的时候,B城的热,已经是到了顶点,闷热而压抑的气息,缓缓的滞留在空气里,不得挪动的艰涩。在主干道上,洒水车还在不知疲倦的来回,不少老城区的小街小巷,住在平房里的人们,回到家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下厨烧饭,而是拎了盛满了水的水桶,推开门,就往街道上洒水,刚刚浇上去,地面上嗤的一声,像是热辣辣的火沸的锅盖遇上水,腾腾的冒起淡淡的水汽。在这座城市里,他们还是习惯傍晚拎了竹椅出来,大家坐在街道上吃饭,谈论着李家今天吃了芹菜香干,张家买了烧鸡诸如此类的琐碎。

      薛子陵曾经在那样的地方住过一年,当时刚刚进学校,还没有分房子,只能是租房,她对那样的生活记忆犹新。不是说老式的生活不好,只是,那样的生活,全然是压抑而单调的。呆在低矮的平房里,灯光无论选了多少支光的,都带出一片昏黄的朦胧。邻居的面庞是熟悉的,但是你找不到更多的话题与他们沟通。他们关注的,是谁家的姑娘寻了个好婆家,谁家的老公有能耐,又或者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当然,薛子陵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很值得大家尊敬的人物,也仅此而已。他们具有非凡的能力,可以打听到城市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故事,以及任何一个人的背景。他们纷纷传言,说薛子陵研究生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留校b城大学担任大学老师。

      当然这是事实。当然,这也并非事实。薛子陵知道自己在那些邻居眼里,自己是知识分子,是读书人,是了不起的大学老师。她想到这里,很有些无法辩解的苦恼,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文学系讲师,兼研究生宿舍的生活老师而已,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她在潜意识里,其实是害怕自己静静走过老街,背后传来邻居们的窃窃私议的,“你们家小胖读书要是用心点,只怕求求薛老师,也能上b大”、“大伟啊,你要是有薛老师一样认真,还怕考不到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当学校终于分了薛子陵一套小小的单身公寓的时候,薛子陵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的。沙扬娜拉,老街。

      B城绿化很好,尤其是在b城大学里。学校面积很大,依着山脚建的,正面迎湖。学校里到处都种着法国梧桐,不是什么特别树种,是南方城市里惯见的,却非常的泼生泼长,春天一到,立刻长出绿叶,一点也不拖拉含糊。到了夏天,叶茂枝繁,郁郁葱葱,以此力证自己的“身心健康”。

      学校里建筑有旧有新的,旧的都是些历经了岁月的真正的老建筑,是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带着简单、干瘪的苏联式线条;新的,是说不出风格的东西,实际上,现在的中国建筑,是没有风格的。b大,终归还是和全中国的大学都一个模样——全中国的大学都在扩招,无论是大学生还是研究生——这很有些人满为患的感觉,以前的老房子,是无法满足如此大的内需的。

      在b大,老建筑往往腾了出来做些冷门系的办公楼,老宿舍,也一般是腾了出来给新入校的教师们的,他们资历浅,能有套房子住,已经觉得颇为庆幸了。薛子陵搬进的,就是这样一栋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老宿舍,前不久翻新过的——建筑的外面是灰扑扑的,里面,处处刷了白灰,卫生间改良过,但是显然不如现造的利索,时不时就可以看见新涂了油漆的管道,格格不入的偶露峥嵘。

      薛子陵在宿舍里,换上了新买的连衣裙,“例外”的灰裙,素淡,麻布的,式样很简单,套在身上,微微的宽松,包裹着的人体,是带有不确定的形态的,□□的不完美,藉由衣服的完美,无形胜有形。薛子陵向来喜欢这样的不确定。这样的一条裙子,花去了她半个月的工资,她买的还是打折货;可是她觉得值得。从昨天起,她开始觉得为着自己,一切都是值得得了,何况,今天毕竟还是自己的生日。

      她盯着镜子望了半天。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非常的素淡。长发,素脸,昨夜没有睡好,眼下隐约有淡淡的黑,肤色显得苍白了点。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轻轻地抚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微微的上扬,含着笑意。手指一丝一丝的划过,轻轻的勾勒出自己的唇。镜面冰凉,触在指尖上,尖尖的一丝凉。

      薛子陵摇了摇头,清唱:“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花开到如今。”昨日里刚听了程派传人唱的《春闺梦》,就记住了这么一句。自己10岁的时候,跟着一个唱京戏的票友亲戚学了两年的京戏,架势还能似模似样。薛子陵捏着兰花指,身姿婉转,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的飞了一个眼风。镜子里的自己,就这样,隔着镜面,一模一样的,冲着自己微微的飞了一个眼风,隔着千百年的眼风,冷冽的柔情。

      薛子陵以手指着镜子,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这样一幅的滑稽嘴脸,她笑着笑着,突然之间,眼泪毫无预兆的涌了出来,不讲究章法的,零乱的,满眼满脸的糊住了,看不清任何东西,窗外隐约听得见有人招呼着说上食堂打饭去,有人经过走廊,嘴里哼着歌,依稀是《求佛》,俗气之极的歌曲。她扭身扑倒在床上,哭得唏哩哗啦。

      隔墙有耳,她顾忌的日子太多,只是今天,再也忍耐不住,这样的悲痛。桌子上的手机适时的响起,歌声是动力火车的《背叛情歌》——你问我这世界最远的距离在哪里?我把答案抛向蓝天之外直达你心里……我说我爱你,为何你却听不进去……

      薛子陵双手撑着,起床,桌上放着心相印的纸巾盒,她扯了几张出来,胡乱的揩掉眼泪,又醒了醒鼻子,才取过手机,按了通话键。手机里传来李晶焦躁的声音,“子陵,子陵,你还好?怎么不接电话啊——”

      薛子陵“嗄”了一声,轻声说:“挺好的,怎么了?”强装出若无其事般的样子来,幸好,电话沟通,是无须对面的,人与人,看不见彼此,人与人,掩饰着彼此。自己的嗓子稍微有些哑,听上去不够自然,她轻轻的咳了一声。

      “还装。小魏给了我电话,要我劝劝你。”手机里的声音又快又急。

      “啊——”薛子陵顿了一顿,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魏建成已经给她打了电话,说了什么,说了什么,说了什么……仿佛是在等待着答案,她一阵阵的焦躁,背部腾起汗意,室内开着空调,汗一出,就立即变成冰凉的,干透进了骨头里似的,锥心刺骨。

      “子陵啊,其实你也别难过。下午他来电话,说是昨天晚上和你说了些比较……嗯,比较不开心的事情,可能他算是下定了决心,不过,仔细想想,他在美国呆了这么长时间,变心,我看也难免,你们两个既然凑不到一起去,你也想开些……”

      他终归是说了这个。薛子陵心想,这算不算是半点余地不留?没有退路,绝了自己的退路,没有希望,绝了自己的仅存的希望。他甚至把这个,告诉自己的闺蜜!斩钉截铁的分手。眼泪顿时刷地一声,立即回到了心里,眼眶干干的,失了水分。泪水,还要怎么流?

      手机里依旧是滔滔不绝的安慰言语,“子陵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想开点。对了,你还记得我们大学里的同学许斌吗?上次我遇见他,那家伙还在暗恋你——你在听吗?子陵啊,我觉得没什么了,当初你选魏建成那小子的时候,我们可都没同意的。说实话,那小子算什么——他哪里配的上你!喂喂喂——子陵,说句话啊——你生日怎么过?”

      要说什么呢?说自己的糊涂,说自己的可笑,说自己的可怜?薛子陵摇摇头,平静的说,“我这里信号不太好……喂喂喂……哎呀,真的听不清……要是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啊……我等下要出去。”

      “子陵,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那家伙混蛋,这个时候和你说这些。你别太难过,真的,搞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子陵啊,你——”薛子陵轻轻地挂了电话,她洗了把脸,把头发梳好,懒得扎头发,干脆披着,连衣裙没有皱,她开始翻包,藤编的阔口包,她咬着牙,一把一把往包里塞东西,先是钱包,然后是钥匙、还有零钱袋、小盒的唇膏、以及一瓶娇兰的“午夜飞行”——去年他送的生日礼物。薛子陵关了空调,出门。

      门外的世界,热而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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