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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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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太虚正愉快地在江南捡天珠,忽然收到师父的纸鹤传讯,让他明日午时去雷泽回合。
太虚见此时天色已晚,遂决定走捷径穿过鬼村和乱葬岗,这样能节省小半日的路程,然后他就可以赶在师父来之前先补个眠了。
太虚还没进鬼村,就碰上好几个附近的村民。见他意欲晚上只身进鬼村,好心的村民连忙提醒他,最近鬼村和乱葬岗有不少厉鬼作祟,劝他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尽快放弃这个打算。
太虚嘴上感谢村民的好意,心里则有些不以为然。
虽然他初入师门还没几年,道行尚且粗浅,不过厉鬼这东西他倒是见过好多只了。
那些在普通人口中无比可怕的所谓厉鬼,到了他师父面前只要区区一道退鬼符就能打发,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就算他的法力比起师父还有一大段距离,不过起码自保应该没问题吧。
太虚这么想着,遂召唤出白虎跟在身边,摸了摸它的头道:“今晚我们一起去乱葬岗一趟,没问题吧?”
白虎和它的主人一样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吧它本来就是虎,当下点点头然后仰天长啸了一声。
见到自家灵兽也认可了,太虚便从包裹中摸出一块干粮就着壶里的冷水吃完,然后抓紧时间赶路。
月上柳梢头时,太虚刚好带着白虎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了鬼村。
鬼村果然无愧于它的名称,看上去比太虚想象中还要荒凉和阴森。
目光所及,到处是破败的老屋、倒塌的墙壁,以及一株株半枯死的老树。
今晚只有一弯残月,清冷的月色从斑驳树影间洒下,落在破败的街道上。
太虚清楚地看到地面上不知什么人撒下的十几枚纸钱,伴着耳旁骤然响起的尖锐鸦鸣,格外有消暑的效果。
尽管暂时还没看到半个鬼魂,太虚却已感觉到后背一阵阵发寒。
他取出背后的葫芦,拔开塞子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壮胆,自言自语道:“怕什么,不就是几只孤魂野鬼么?身为堂堂太虚观弟子要是还怕鬼,传出江湖岂非要让其他门派笑掉大牙?”
一口酒下肚,太虚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胆气也壮了起来。
他身负长剑、一身道袍衣袂飘风、左手悄悄扣了一叠退鬼符,昂首挺胸、气场十足地朝前方走去,如果忽略那微微发白的脸色的话,倒是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采。白虎昂首阔步地跟在太虚身后,和它主人一样气场十足却心底发虚。
太虚一路穿过鬼村,途中虽然遇上一些神志不清的游魂和几只四处飘荡的野鬼,不过那些游魂毫无攻击性,野鬼们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类乃是道门中人,很识相地没有过来招惹。
因此太虚就和他先前想象的一般顺利,一路有惊无险地穿过了鬼村。
出了鬼村后,再经过一座年久失修的破败石桥,就到乱葬岗了。
乱葬岗的气氛比鬼村还要阴森瘆人,到处都是无名野坟,野坟间时不时有残绿色鬼火飘过,清楚地映照出一具具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
枯败的老树上栖息着为数不少的乌鸦,时不时发出一声凄厉的鸦鸣,越发给这乱葬岗增添了几分恐怖的色彩。
太虚以前曾经听师父说过,乱葬岗某处有一只千年厉鬼,其灵力深不可测,便是他老人家也不是对手,不过那厉鬼只在自己坟头附近徘徊,只要不接近它就不会遭到攻击。
太虚在踏入乱葬岗前就小心看好了路线,确认自己走的路距离那只厉鬼的地盘颇远,绝对不会惊扰到他,这才小心地通过了石桥,沿着一条荒草遍生的小路朝着乱葬岗深处进发。
经过了鬼村的历练,太虚的胆子已经大了不少。
虽然附近时不时会有形容可怖的鬼魂经过,但是那些鬼魂顾及到他太虚观弟子的身份,并未过来招惹太虚。太虚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全神戒备的同时也没有去主动招惹那些鬼魂。
渐渐的太虚进入了乱葬岗深处,一颗先前始终悬着的心慢慢地回到了肚子里。
这乱葬岗的鬼魂也没什么可怕的,法力高深的厉鬼更是除了那只不会主动攻击人的千年厉鬼以外,半个也没见着。看来那些普通村民不过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太虚气定神闲地一路前行,忽然看到前方某座坟包前静静坐着一个白衣人影。
太虚没去仔细分辨这人影到底是人是鬼——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十有八九不是人。
当然,太虚也没怎么在意,他并没有感觉到前方人影身上有怨鬼的气息,所以对方即使是鬼魂,应该也不会主动来招惹自己。
距离坟包渐近,太虚看清楚那白衣人面前摆了几样卖相还不错的小菜,手里则拿着一壶酒。此刻那只手正高高抬起,酒壶微微倾斜,继而清冽的酒液从壶嘴中倾斜而出,随着那只手的动作慢慢地洒在他面前的地上。
看这动作,分明是在祭拜亡魂。
莫非这个白衣人影真的是人类?
太虚遂凝神细看,就见凄清的月光照在白衣人身上,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有影子,看来真的是个人。
这人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深更半夜在这到处都是孤魂野鬼出没的乱葬岗祭奠亡故亲人。
心里这么想着,太虚下意识又朝那白衣人看了一眼,只见他瘦削的身影在这暗沉夜色中,有种莫名的萧索落寞。
会在这么晚的时间一个人守着一座孤坟,眼前这个人应该也是个可怜人吧。
只是这地方真的不是普通人应该来的地方,尤其是这个时间段。
只要随便一个心存恶意的厉鬼留意到他,他就死定了。
一念至此,太虚疾步走到白衣人身后,好心提醒道:“这位仁兄,这乱葬岗时常有厉鬼出没。为了性命安全,还望仁兄尽快离开此地,以免被厉鬼所害,枉送了性命。”
太虚口中说着话,目光无意中扫过白衣人影面前的坟包,只见那坟包上荒草丛生,也不知道究竟多久没人来扫墓。坟前竖着一座石碑,大概因为长久的岁月侵蚀,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楚墓主名讳。
听到身后语声,白衣人慢慢站起身,转过身来面对着太虚。
只见他修眉俊目,容貌极其俊逸,一双黑眸神色却十分清冷疏离。
白衣人看了看太虚和他身旁的白虎,牵起唇角露出一个充满嘲讽的笑意:“鬼有什么可怕的?有些人枉披了一张人皮,做出来的事却远比恶鬼还要可怕。”
太虚眨了眨眼,不太能理解白衣人的话。
他涉世未深,太虚观内师兄弟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因此根本不懂所谓的人心险恶。
白衣人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空地,道:“看你装扮当是道门中人,想必不怕鬼。正好我一人在此地坐得无聊,你可有兴致坐下听我讲个故事?”
太虚想了想,反正师父约的是明日午时,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于是走过去在白衣人指的空地上坐下,道:“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白衣人执起酒壶送到嘴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开始讲起了故事。
他讲的故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某地有两名年轻士子,一名孟清章,一名沈沐风。这两人俱是当地有名的才子,也是私交甚笃的同窗好友。
某年新科会试,两人约好了一同上京赶考,待得高中之后一同报效朝廷、为国出力。
结果两人到了京城,临近考期时,沈沐风患了一场重病,直到大考当日仍旧未能痊愈,只得抱病参加。结果病体虚弱当场晕倒在考场,以致名落孙山。
和他同期赶考的孟清章则因为一篇锦绣文章被主考官赏识而中了头名状元。
放榜那日,孟清章春风得意,沈沐风自是因落榜而郁郁寡欢。
孟清章见好友心情不佳,特地带了酒菜前去安慰失落的沈沐风,让他不要因为落榜而懊恼,凭他的才学,三年之后必然能金榜高中。
经他开解,沈沐风似乎也想开了,遂陪孟清章一同畅饮,一醉方休。
一个月后,吏部尚书周诚因为看中孟清章的才华,遂托孟清章恩师说媒,要将自己独生女儿许配给他。
能做礼部尚书的成龙快婿,日后仕途定能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如此好事,孟清章自然一口答应。
于是没过几日,孟清章就备齐聘礼,带着人敲锣打鼓热闹喧天地上尚书府上提亲,此事很快传遍京城,羡煞一众新科士子。
这日,孟清章接到沈沐风书信,信中言道自己要回乡继续攻读,约他明晚在城中最有名的醉仙楼一聚。
孟清章自是欣然前往,却不知自己要赴的这场离别宴,竟是和这个人世的离别。
孟清章于赴宴当晚呕血身亡,死因是中毒。
一个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就此英年早逝。
沈沐风则不知所踪,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故事到了这里便宣告结束。
太虚听得正入迷却发现没了下文,忙问道:“难道是沈沐风下毒害死孟清章?可是他为什么要害他?他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也许,是因为嫉妒吧。”白衣人道:“嫉妒会使一个人丧失理智,做出原本不可能做出来的事。”
“是这样么?”太虚挠了挠头,一脸费解地道:“可是他为什么要嫉妒自己的多年好友呢?如果是我的话,看到最好的朋友能高中状元,一定会为他感到高兴的。”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白衣人垂下眸子,掩盖住双眸中蓦然涌起的激烈情绪,却遮掩不住声音中流露出的一丝激愤,“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当面亲口问沈沐风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虚被白衣人突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却见那人愤然起身,却因为动作太猛,头从脖子然上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到了自己的脚边,大睁的双眸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愤怒和仇恨。
太虚的大脑当即就短路了,身体反应超过大脑地向后跳出八尺开外,口中磕磕巴巴地道:“公、公子,你、你的头掉了……”
“抱歉吓到你了,”白衣人头的双眼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太虚,毫无诚意地道歉,“毕竟是随便找的身体,不怎么合用,头每天都要掉上个七八次,真是恼人。”
说话之间,那无头的身体已经走到地上的人头旁边,弯下腰捡起人头反手扣到了脖子上,并顺便调整了一下方向,以保证它是朝着身体正前方的。
太虚怔怔地看着白衣人将头安放好,俨然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被刚才突变吓跑的神智终于回笼,一面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摸退鬼符,一面颤声道:“你、你是鬼!”
“是啊,你终于发现了。”白衣人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我不但是鬼,而且还是上百年的厉鬼。我生前的名字,叫孟清章。”
下
——孟清章!
正是刚才那个故事里被好友害死的新科状元!
太虚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前方破败的墓碑,碑上那久经风雨摧残的字迹忽然清晰起来,他清楚地看到了上面的“孟清章”三个字。
太虚紧张地看着对面表情激愤的孟清章鬼魂,紧握着退鬼符的手浸出了微微的冷汗,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百年厉鬼。
“你、你别激动!”太虚忽然想到什么,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怨气要发泄要报仇,就去找那个害你的沈沐风,我只是个路过打酱油的你别找错对象了!”
“呵。”孟清章一双幽深的黑眸阴冷地凝注他,一字字道:“你以为你自己的前世是谁?——沈沐风,这百年来我怨气不散,苦等你到来,就是为了问你一句:当年为何要害我?!”
“我不知道啊!”太虚骤然听到如此震撼的消息,整个人都懵了:“上辈子的事我怎么会记得?说不定我根本不是什么沈沐风,是你认错人了。”毕竟都过去一百多年了,何况厉鬼都是怨气所化,说不定分辨能力也不是多好。
孟清章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双眸中滴出殷红鲜血,原本白皙修长的双手迅速化作一双滴着鲜血的枯爪。
“沈、沐、风!”孟清章身上忽然溢出大量阴森可怕的黑色怨气,将他的身形包裹在一团浓重的黑雾中,充满怨恨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中,字字泣血,“你就是再投胎转世一百次,烧成灰化成泥,我也能认得出你!”
眼见面前的孟清章即将狂暴化,太虚身旁的白虎意识到对面厉鬼的危险,不安地仰头咆哮了一声,继而先下手为强,飞身而起朝着孟清章扑了过去。
孟清章冷笑一声,滴着血的枯爪挥下,轻而易举地抓住已经堪堪扑到面前的白虎轻轻一撕,那由太虚灵力所化,先前还咆哮不已的白虎瞬间化作一团清气消失在空气中。
太虚亲眼看着这一幕,意识到双方实力相距太远,自己根本没有丝毫胜算。
意识到这一点的太虚有点方,他反手抽出身后长剑,一面在虚空中画符一面色厉内荏道:“你别过来!我是太虚观弟子,如果你企图对我不利,小心我用退鬼符打得你魂飞魄散!”
“好啊,那你便试试吧。”孟清章冷笑着继续上前,大量浓重的黑气溢出,将他的身形团团包裹住,只有那双滴着血的眸子如此清晰,目光中尽是被好友背叛后的仇恨和怨气。
太虚咬咬牙,凝聚起全身的法力将退鬼符打出,然而那张符还未飞到孟清章面前便被黑雾吞噬,宛如一张普通的黄纸般落在地上,没有溅起一点尘埃。
眼见孟清章步步紧逼,太虚握紧手中长剑正准备背水一战,忽觉眼前一花,下一瞬孟清章的身影已经到了眼前,一双滴血枯爪毫不留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孟清章掐着太虚的脖子将他提到空中,一双被仇恨充满的血眸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一字字道:“沈沐风,我自认和你情同手足,你为何要害我?”
太虚被他掐得透不过气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看来自己也要变成乱葬岗的一只孤魂野鬼了。早知道就该听那些好心村民的话,不贪图近路冒险过乱葬岗了。
大脑一片空白,耳旁只剩下孟清章怨愤的声音:“说!为何害我?”
“我……我没害你……”太虚面色通红,艰难地从喉咙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我是太虚观……弟子,只会救人……不会……害人……”
孟清章仍旧维持着掐住太虚脖子将他提在空中的动作,面色阴郁,双眸一片晦暗。
就在太虚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孟清章忽然毫无预兆地松开了双手。
太虚“扑通”一声跌落在地,继而因大量空气涌入肺中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孟清章凝注着太虚,双眸中的血色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片失落和惘然。他忽然仰起头,发出一阵凄凉的长笑:“我怨恨了上百年,而你却什么都忘了……都忘了……”
“你别这样……”望着面前癫狂大笑的孟清章,太虚忽然觉得心口一揪一揪的难受,却不知该怎样安慰眼前这只命运悲惨的鬼魂。
“恶鬼休要伤我徒儿,贫道忘痴来也!”寂静的夜中忽然响起一声爆喝,继而一个身材高大、鹤发童颜的道长骑着葫芦从天而降。
一眼看到自家爱徒脖颈上两道狰狞的红色爪印,护徒心切的忘痴道长顿时怒不可遏,当即反手打出一道退鬼符,继而右手烟月鹤雪化作一道流光,携带一股凛然清气朝着对面那满身怨气的厉鬼斩去。
孟清章满腔悲愤激荡,本就即将狂暴化。此刻感受到忘痴手持专克厉鬼的玄门法器朝自己攻来,压抑百余年的怨气当即全数爆发出来。
只听他厉啸一声,周身黑气大盛,一双鬼爪上血光瞬间暴涨数尺,竟置那饱含法力的烟月鹤雪于不顾,朝着忘痴道长当胸爪去。
“不要!”眼见师父和孟清章各出杀招,一副即将同归于尽的架势,太虚顿时心惊胆战,仓促间不及多想,闪身硬生生插入激战中的二人当中,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忘痴的烟月鹤雪和孟清章的一双鬼爪。
激战中的两人同时停住动作,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惨烈画面。
——太虚胸前被烟月鹤雪和鬼爪同时洞穿,大量殷红鲜血自那狰狞的伤口涌出,染红了身上的太虚弟子服,也刺痛了忘痴和孟清章的双眼。
“徒儿!”忘痴发出一声悲痛的嘶吼,烟月鹤雪脱手坠地,继而冲上去抱住了太虚的身体,双目通红、语声哽咽,“傻徒儿,你为何要冲过来,那只是一只百年厉鬼,为师能应付它的……”
孟清章傻站在一旁,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被师父抱在怀中、已经变成了血人的太虚,口中喃喃道:“沈沐风,你为何要……你以为这么做,我便会……原谅你了么……呵,真是傻得可以……”
“师父,”太虚勉力抬起一只手抓住忘痴的衣袖,抬起双目定定地看着忘痴,漆黑的眸中流露出深切的恳求之色,虚弱道:“弟子不肖,以后不能再……常伴师父左右,只求师父答应弟子……一个要求……”
“你,你说……为师都答应……”眼看着自己亲手养大成人的爱徒气息奄奄,忘痴心中悲痛欲绝,抱着太虚身体的双手微微颤抖,同时暗下决心,要将那害死自己徒儿的厉鬼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太虚抬起头看着一旁表情茫然的孟清章,尽量让自己说出来的话能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求师父不、不要收他,我前世……亏欠于他,今生便用……这条命……偿还,自此……恩怨两清……”
“什么?”忘痴震惊地转头瞪着一旁的孟清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清章,”太虚用尽最后一口气,气若游丝地道:“前世的事……我真的……不记得了……若我……当真害过你……只求你……不要再怨恨于我……因为,怨鬼无法……重入轮回……”
太虚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彻底消失了。
抓着忘痴衣袖的那只手,也无力地松开垂落于地。
有件事他没有告诉孟清章:他从第一眼看到孟清章时,心底就对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好感。
他相信自己前世的确是沈沐风。
尽管他对自己前世做出那样丧尽天良的事十分难以置信,但孟清章就在他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面对这段前世孽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性命去偿还。
忘痴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一道微弱的白光自爱徒身上飞出,恋恋不舍地绕着他和孟清章飞了一圈,然后消失在无边黑夜之中。
他知道那是自己爱徒魂魄离体,前去投胎转世了。
太虚一生活得坦坦荡荡、死得也无愧无悔,死后魂魄自然会重入轮回。
忘痴小心地将太虚的尸体平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直视孟清章道:“你是孟清章。”
孟清章怔怔点头:“是。”
“你特地等在这里,想找沈沐风清算前世的恩怨?”
“是。”
“那么我告诉你,你找错了人,也恨错了人。”忘痴凝注孟清章,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沉重,“沈沐风并未有任何亏欠于你。当年下毒害你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不,不可能!”孟清章闻言如遭雷击,后退两步厉声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你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徒弟开脱而已!”
“什么?你不信?”忘痴目光如电逼视孟清章,一字字道:“我这里有面三世镜,以法力注入可窥见前世,你可敢上前一看?”
忘痴说完之后,便打开随身包裹,掏出一面造型古朴的青铜古镜。
默念咒诀,忘痴掐出指诀指向铜镜,镜面上立刻荡开一圈圈水波般的纹路。
孟清章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低头俯视镜面。
只见镜中是个眉清目秀的青衣书生,那面容孟清章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年的沈沐风。
此刻沈沐风正坐在醉仙楼中,和颜悦色地朝着酒楼小二点了一坛陈年竹叶青和四凉四热八道店里的招牌菜,然后便静坐在桌旁等着孟清章到来。
这时镜面一阵波动,镜中画面毫无预兆地一转,到了一个像是酒楼后厨的地方。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蹑手蹑脚走进来,趁着后厨的厨子忙碌之际,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将包里疑似砒霜的白色粉末悄悄洒在了厨子为沈沐风准备的酒菜中。
之后小厮将纸包小心收入怀中,悄悄走出后厨,一溜烟跑出了醉仙楼,来到附近一个偏僻小巷子中。
一个衣着华贵、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正候在那里。
孟清章一眼看清那人面容,不由怔在当地。
这个人他曾经在尚书府有过一面之缘,知道此人姓刘,乃是周尚书的一位远方表侄,因其父刘斌是礼部侍郎而不学无术、到处花天酒地,为周尚书所不喜。
孟清章眼看着那小厮走过去和那刘公子低语两句,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两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如何还不明白事情真相?!
“沐风,我恨了你百年,没想到……竟然恨错了人……”孟清章失魂落魄地后退几步,低声喃喃道,“我……从死的那一刻,就认定了你是凶手,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可能……我真是愚不可及……”
“你的确是愚不可及!”忘痴凝视眼前这个神情怅惘的怨鬼,加重语气道,“你与沈沐风相交多年,对他竟然全无丝毫信任,一心认定了他便是害你之人。可怜我那傻徒儿,就这么死在你那错误的仇恨之下,还傻傻地以为自己用命偿还了前世的仇债!”
“可是,我不明白,我与那刘公子并无仇怨,他为何要下毒害我?”
“那姓刘的暗中倾慕周尚书千金已久,周尚书却把千金许配于你。他心有不甘,由妒生恨,这次雇人下毒。可怜那沈沐风,明明与此事无关,却受你连累身中剧毒,当晚也死于居所榻上。”
忘痴连连摇头叹息,道:“贫道二十年前路过京城借宿某废宅,深夜见一地缚灵对月思念故人,言道不知昔年好友孟清章如今身在何方,可曾投胎转世。过去一问方知,他因邀约好友赴宴却遭奸人下毒而殒命。因心系挚友不愿投胎,成为地缚灵在此徘徊近百年,因而得知此事真相。后贫道劝说他投胎转世,并超度他入轮回,又在十几年后收他为徒。只可惜贫道一念至此,并未向他言及这桩前生旧事,以致发生今日惨案。唉,贫道可怜的徒儿啊……”
老道长唏嘘不已地弯腰,准备带走太虚尸身,忽见孟清章身形一动,飘到自己身侧,一把将烟月鹤雪抄起,仅剩枯骨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忘痴脸色一变,还未及开口,就见孟清章手腕一转,将烟月鹤雪直直捅进了心窝。
大量的道门清气自冰冷的剑锋上散发开来,迅速吞噬着孟清章的魂力。
忘痴摇头叹道:“痴儿,你这又是何苦……”
“扑通”一声,失去魂魄支撑的无名尸身跌落尘埃。
孟清章的魂魄虚浮在空中,逐渐开始变得透明,他飘渺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带着深深的愧疚和终于解脱的释然:“孟清章亏欠沐风良多,不敢求他原谅。这一身罪孽,唯有用这一缕残魂偿还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空气中,孟清章的最后一缕残魂也消散于天地之间。
忘痴站在原地片刻,待情绪稍稍平静,才弯下腰收拾了太虚的尸身,骑上大葫芦飞离了乱葬岗。
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影,静静地洒在荒坟遍地的乱葬岗上。
地上的无名尸身迅速化为枯骨,躺在破旧的荒坟旁,彻底融入了乱葬岗的风景之中。
残月映照下,乱葬岗鬼火遍地、鬼哭隐隐,依旧如往常一般阴森恐怖。
除了那匆匆离去的忘痴道长,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沈沐风和孟清章,以及那已然投胎转世的小太虚,随着岁月的流逝,终将成为大荒无数故事中一粒微不可见的尘埃,被遗忘在大荒历史的滚滚长河中,再也无人提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