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花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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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赤司征十郎认为自己跟黄濑合不来。
这个问题黄濑也有所感受，并在某日深夜敲醒昏睡不起的舍友，恶人先告状：“小黑子，我觉得我和小赤司合不来。”
因整日训练而疲乏不堪的蓝发少年捂着眼睛坐起身，困倦的神情淹没在昏暗中：“黄濑君……我觉得那多半是你不对。”“吓！？”“赤司跟很多人都合不来，但跟赤司合不来的人可不多。”房间另一侧的绿间正太郎合上日记，开始拆换手间的绷带，“你好好反思。”
“……”
黄濑凉太陷入沉默。其实他最初只是想请个长假，回故乡参加长姐的婚礼。——自他一拍脑袋溜出家门已有三年，当初离开时的意气风发早已散了大半，经历一路飘荡，在王城落脚的少年终于还是难以抑制地回想起故乡。他甚至几度怀疑自己再也无法回到东部，回到繁华的海港、嘈杂的鸥群与沸腾的人声之间，有时在梦及过往，连岸边腥潮的水汽都令人怀念。
后来家乡的商贩途径王城，看到了高高挂起的骑士团名单，终于有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黄濑凉太面前。对方自称曾与自己有过几把捕鱼的较量，少年思考半晌也没头绪，只好模模糊糊地给他一个童年玩伴的位置。童年玩伴三个月之后再次到访王城，这次，他捎来了黄濑长姐的婚宴函。
当然是要回去的。
“……不行。”训练休息时，赤司征十郎放下手中的剑，抬头看他。
“诶、为什么？”
“马上就要开仗了。正是最紧张的时候。”这些黄濑当然也知道。被后人称为凛冬之战的这场大陆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下一次侵略军来袭还不知道会从哪里。赤司看着他，跟上一句，“是团长的判断。”
贵族小少爷教养极佳，与人谈话时总坦然直视，语气平缓。可黄濑凉太却还是为他这出于礼貌的对视而感到有些恼火：“什么时候开打还不一定呢。”
“打仗可没有给你猜的机会。”
“我也就这一次机会回去了。”其实并不是，只是长姐的婚礼于他而言是最好的借口。过了这个时机，想再踏入家门，对面子薄的黄濑而言就显得有些困难了。少年不自觉地扬了扬下巴，“反正打场仗而已，缺我一个又不算什么。”
“既然这样，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
他自觉失言。赤司生气了。故乡之行要泡汤。仗也得打。他要完蛋。大难临头，少年朝队友投去求救的视线，已经转身的青峰大辉正推着脚步犹豫的黑子飞速离开。——你们就不能多一点同伴爱吗！？他几乎要痛哭，在绿间真太郎鄙夷的视线中去跑圈。
“——赤司还只是副团长，你跟他抱怨也没用。”那晚，绿间朝揉着腿的黄濑凉太丢去一卷纱布，“不如直接去找团长说。”
“虹村前辈……只会后果更惨的吧。”他苦着脸，忽然想起什么，“呐小黑子，私自离队的惩罚是什么来着？”
“挥击练习——”隔着模糊的灯火，黑子哲也神色忽然清醒起来，“黄濑君，你不会……”
他讳莫如深地点头。
“别傻了。”绿间真太郎皱起眉，“你要是一个人溜走，估计还没回去就会饿死途中，或者被人卖到北边去了。而且，今天——”
窗边的烛火剧烈摇晃起来。吱呀作响的撞击声。风雨雷鸣。
“——暴风雨？”
——黄濑的星盘是逆势。
“——不对。”蓝发少年忽然站起身，眼中透出惊疑，“马上联系一下团长。外面的声音……不对。”
哗啦——！！
一支箭擦过他的侧颊。血沫飞溅。裹着飞霰的寒风从破碎的窗口滚滚而入。“王城的结界被突破了……？宫廷魔术师们在做什么！？”黄濑翻身躲过接踵而至的箭雨，抄起搁在一旁的长|枪，三两下拨开。一旁的绿间也终于架起弓：“黑子，你先去找团长和赤司他们。敌人不是很多。可能是一小批突袭队伍。”“……我知道了。”少年拉起面罩，“两位要小心。”他利落翻窗，悄无声息地消失进风雨大作的夜色中。
“这雨……”
“召唤出来的。”绿间皱起眉，“偏偏这个时候。啧。……是来牵制骑士团的吗。”
黄濑凉太握紧手中的长|枪。他听到屋外传来嘶吼声，分不清那究竟出自人类还是兽群。阴湿的冷雨中竟飘起火星，那是本国的魔术师在抵御敌袭。雨水是雾蒙蒙的灰绿，被打湿的战旗是锈红，透着血的颜色。大滴雨水顺着眉梢滑过少年的面颊。他隔着湿漉漉的金色额发与眼睫向外看去，已经再也没有喧闹的海港、腥潮的水汽与腾飞的鸥群。
潜入都内的敌军在那个夜晚突袭王城，同时突破了多个边境市镇。在黄濑凉太还来不及注意到的时候，凛冬之战中最大的侵袭爆发了。
东海岸沦陷在第一场战争中。自此，黄濑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
Ⅱ
赤司多少是愧疚的。
但是那也仅限于“多少”。他们整日出生入死，没有空闲为了已成定局的事情后悔。只是结束了一日的征程，匆匆归营时，赤司遇上了从另一支队伍归来的黄濑。失去了故乡的少年近日来迅速瘦削了下去，神色苍白，同他人讲话时也常常出现凝滞。
还是别多说的好。赤司征十郎心想。
他其实并不很信赖骑士团年轻的新伙伴。黄濑凉太半途加入，与早有熟悉的其他几人都显疏远。而同前骑士团成员灰崎祥吾不同，灰崎自出发点便有错，“黄濑很让人不省心。”虹村修造这样评价，“得时刻提点着他。赤司，你稍微注意一下。”
他多少明白团长的意思。光凭一腔热血便参加骑士团的冲动理由，并没有多少令人信服的深度。“我因为被小青峰搭救过，就觉得当骑士超——帅的！”“闭嘴黄濑。”当那两人给出这样的对话，赤司征十郎一时不知道该作出怎样的神色。他从小在王宫长大，自然理解不了一时兴起的怦然与向往。好在黄濑的热情还没被骑士团严酷的训练磨散，不管出发点为何，只要目的地一致，总是能搭伴走上一程的。
“我以为你最不拿手的应该是青峰。”
“青峰和黄濑是两个类型。……非要说的话，”他在训练的间隙同队友解释道，“眼下的情况是，黄濑的不确定因素要多一些。”
他是否会坚持下来。
他是否能与同伴并肩作战。
他是否值得其他人交付性命。
“——黄濑君，虽然平时很吵，一起作战的时候也完全不懂配合，出城也总是一个人落在后面——”“等下小黑子，那种说法不会有点太过分！？”“——但是，基本还是个很单纯的人呢。我觉得这样也很好。”“诶……”“嘛、单挑的时候倒是很起劲儿，连跟他打的人也跟着难得有斗志是真的。——虽然根本打不过我就是。”“呜……”“——总之就是个傻瓜。”“小绿间——！！”
赤司笑了。他从俯首研究的地图中抬起头来，纱布缠身、身形疲惫的队友们还挤在一旁的火堆边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黄濑。”他开口。
“……嗯。”金发少年很小心地应声。
“把粮草区交给你。可以吧。”
杜埃。最大的粮草区。
“……”
隔着昏暗的火光，少年的面容隐隐透出青年般的棱角。
黄濑凉太郑重点头。
“好。”
究竟可不可靠，值不值得，都等到那之后再说。赤司收起地图。当他自我意识过剩也好，天真也罢，大不了就当摆一局前所未闻的豪赌。——从那种荒郊野岭一路追着青峰到王城，愣是硬生生踏进骑士团的人，应该还不至于被这点困难折倒吧。他想。
赤司做庄还是稳的。黄濑确实活着回来了。他拖着半条命硬是守住了杜埃，被抬回来时从里到外都破破烂烂，无人能够想象几名生还者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战斗。当黄濑凉太再次见到赤司，已经是从朦胧中睁开眼，被神色担忧的伙伴们四下包围时。桃井慌张地跑去喊医生，其他人也都围上来要同他说什么。黄濑一句也听不清，只觉得身子痛得不能动弹，同伴的声音又在脑海里嗡嗡作响，惹人发晕。他动了动嘴，赤司示意其他人安静下来。满屋的寂静里，脸上缠满绷带的少年嗫嚅半晌，才挤出一句：“……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朦胧的视野中，青峰抬手拍了拍哭出声的桃井。
啊……可恶。真疼。
疼死了。
全身的骨头都要断了。连思考都变成一件负重。为什么要干这么累的事情来着。黄濑在昏沉的睡眠中回想起来。早知道骑士团这么累这么苦，自己会被人剥了几层皮一样抬着从火海回来，他才不该来这里。他应该乖乖待在东边，继承家里的商船，顺带帮长姐把把关，她看男人的眼光可不太好。搞不好——如果搞不好，很多年之后，他的商队途径王都，还会遇上出城的骑士团。——啊。不行。这么想来，果然还是骑在马上比较帅。出城门的时候有好多人在门口迎接，还有女孩子们抛出来的花束。比做生意什么的帅多了。
他想起自己收到的那些花。漂亮的天竺葵和铃兰。刚切好的水仙、天竺葵、罗斯玛丽。很好看。虽然总是被他随手搁到一边，但真的很好看。
……算啦。
反正都来了。都已经来了。而且当骑士比较帅气。大家都说很帅嘛。商人就……少年咬着牙哭起来。他动不了手，眼泪擦过面颊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的故乡。他的家人。他因为年少无知而选择的一切。……就算了吧。
“——黄濑阁下！您先撤退吧！！”火星飞腾的爆裂声从前线不断逼近，热浪袭来。少年在同伴的呼喊中握紧了手中的枪：“你们去西边！快点！”“但是——！”“还什么但是！！”“您要是也牺牲，就全部结束了！！就算现在撤退，之后总会有办法的！！”“——少他妈给我废话！”他甩开拉扯自己的人，在徒劳的对峙中红了眼，“现在不守住的话，还要等什么时候！！你告诉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他以为自己还能回去的。他一意孤行地想要离开，想要归去，从头至尾都是。“我是受骑士团的命令来到这里的！！”尽管这样，他们还是相信了他。“我的伙伴把杜埃托付给了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撤退！！！”
黄濑凉太。担上帝光骑士团之名，守卫杜埃，誓死不降。
少年的任性与骄纵。他总是仰仗他人的宽容。
热血上来，冲动过头，他是真的抱着去死的念头。谁知上天还是太过仁慈，一场大火过后，他尚有余息。坚守在粮草区的金发少年竟成为西线一时的传说。
“……小赤司。对不起。”他一边哭一边说，“说了很任性的话。”
赤司露出诧异的神色：“黄濑……”
——反正打场仗而已，缺我一个又不算什么。
“……对不起、呜……”他越哭越凶，谁知青峰在这时一指头敲上自己的脑壳：“傻子，哭什么哭。”“……呜啊、小、小青峰！？”“就是因为动不动就哭，你才赢不了我的。”“黄仔，超逊。”“！？”他侧过脸，刚好挨上同伴们毫不客气地当头几棒：“……总算开窍了。你可得好好感谢我们。那天晚上你要是一个人溜出去，估计早死在敌人手里了。”“偷着乐吧。没给你把脸烧烂，真是老天长眼了。”最后是黑子出来讲了句公道话：“嘛……不也挺好的吗。很有黄濑君的风格。”
“……什、什么啊你们这些对待病人兼功臣的态度……”
他哭腔还没散，另一股鼓涨的安心感又填满了生疼的胸腔。伙伴们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影下逐渐清晰起来，黄濑凉太呼出一口气，终于回到现实。真的好疼。从内到外，整个人被丢进滚烫的冥河水浸了一圈儿的疼。他皱起眉，却又扯动脸上的伤。——嘶。啊啊、这下可怎么办，要是留了疤，回去可就没有女孩子喜欢了。他已经开始盘算之后的事。
还好。只有本职任务完成了。
赤司仍站在病床另一端，像是等着伙伴们七七八八的插科打诨讲完。见黄濑望过来，他这才终于开口：“——你做得很好。”
“……”
“你要是再哭，就给你裹起来拖回城。”青峰大辉及时捅上他的伤口。他真的要哭了。交友不慎，居然一不小心摊上这么一群混球。算了，都是自找的。没能道别的家人也好，回不去的东部也好，可以托付性命的同伴也好。
他闭上眼，在终于袭来的安心与疲惫感中沉沉睡去。
一场暴雨冲散了大火的余烬。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黄濑凉太将被部队护送回到王城，接受表彰——杜埃保卫战落幕不久，各地的战争也陆续进入终盘。凛冬之战以极其壮绝的姿态结束了。
少年们不知道灾难这才要刚刚开始。他们刚刚经历漫长的旅途，在疲惫的夜里挨挤着陷入梦乡。毁灭大陆的战争终于结束，人类取得短暂的和平。在战事中几经颠簸、成员零落的骑士团在冬末回到了久违的王城，王都子民们热烈欢迎了英雄的凯旋。但也有人发现，那些面容苍白的少年少女们仿佛在一夜间长大成人。
春不再来。
Ⅲ
很多年后，当赤司征十郎再度途径杜埃，在小镇边缘发现了一座磨损不堪的石碑。他下马走到那桩碑前，仔细读起碑文。大部分内容已经无法辨认，只能零星读出些祝福的词句，可能是祷词。“我们为……歌唱，以女神……献上永恒的、”他停下抚着碑文的手，“……金发的英雄。”
锈红的薄暮卷向大地，离杜埃区百里之遥的是新东境辛克镇。辛克以北，即为在过去的战争中被毁的失地。他们在凛冬之战中永远失去了那座繁华的海港，战争结束，异兽由海入侵陆地，再也没有人靠近过化为荒野的焦土。
赤司呼出一口白汽。
黄濑凉太最终也没有回到故乡，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葬在哪里。或许是能够望见日出的山岗上，在那里，天际透出光芒的刹那，能一瞬间眺望远方的海岸。
最好是那样。赤司拂去碑上的灰尘，重新上马。他葬在哪里都好。若女神途经，愿她不会忘记给金发青年丢下一捧花束。
Ⅳ
“诶、你问我为什么要当骑士？”
英灵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问话，回过身，弯起眼角。
“那当然是因为——很帅气啦。”
终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