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十、鶴と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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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浸透了寂静的夜。
少女匆匆奔跑在昏暗的小道上。
青年走得拖沓，支着刀，行过的地面擦出一道凄厉的鲜红印记。强烈的不适感让他忽然跪下身，猛烈咳嗽起来。视野在黑白间来回游荡，残存的意志显然已经不足以支撑接下来的路程。他抄起手边的断刃，刺上自己的左肩。意识在疼痛中终于清晰了少许。
他俯下身，剧烈地呼吸起来。
月影游移在繁茂的梢头，又偏转着隐匿到树后了。
前方忽然响起脚步声。
来人步履匆匆，很快又刹住步子，变得犹豫起来。之后又是寂静。他握住支撑着身体的刀，抬起头。——长发散乱、神色慌张的女孩惶然地立在视野尽头，一片纷披般的微薄月光之中。
“鹤丸、先生……？”
她快一步回过神来，向浑身透血的青年跑去。
鹤丸国永只是茫然地看着她：“长月、……？为什么……？”
“御守……”她有些语无伦次，在青年身前跪坐下，“因为感觉到御守被用掉了……发生了什么？本丸出事了吗……？还有那边的是——”女孩看向青年身后的小道，那条蜿蜒曲折的血痕旁，静静躺着一只毛绒动物的尸体，“……狐之、助？究竟——”
“……冷静点。”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模糊的意识指向某种可能性，“长月。”
“是？”
“……我有一件、想让你做的事。”鹤丸国永握紧手中的刀，确认意识还能保持清醒，“去联系桧山家的审神者。然后、离开这里。”
“……”她怔住，一种早有预兆的答案浮现在脑海中，“鹤丸先生……”
“我把那家伙杀了。”
他打断女孩的话。
“联系他们，必须在政府得到消息前解决。本丸里还有人在。”审神者留下的眼线还没有被全部清理掉。“但是鹤丸先生你……”“——听话。”
“……”
长月沉默。
她看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良久，女孩缓慢地抚上手中的终端。
身份验证。进入系统。检索完成。
已连接到目标对象。
发起通讯请求。
“……桧山小姐。”她声音很平静，音色却是颤抖的，“173065号审神者已经死亡。请你们立马赶过来。——拜托了。”她切断消息，重新看向鹤丸国永，“他们就在这一带。很快就到。”
“……好。”
这样就没事了。
他轻轻阖上眼。森林中传来清冽的夜风。
“你也该走了。”
“……我——”她摇头，“至少要等他们到这边。”
“不会有事的。”青年动了动握着刀的、染血的手指，“不如说你在的话会更……别看我这样、也已经是、在拼命忍耐着了。”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不知道该以何种语气解释这种种变端，只用低咳匆匆带过，“……而且真是吓到了。没想到你会来。”
“……”
他看向女孩惶然的眼睛，忽然笑起来：“啊啊、结果还是搞砸了。”
“没有那种事……”
“——说实话、我很不甘心。”
“……”
“每当想着要杀掉他的时候，就会觉得、那是暗堕化造成的冲动。”他低下头，笑起来，“到底是自己的想法、还是没能抑制住的失控……根本分不清。所以又不想杀他了。”
“鹤丸先生……”
“真的是……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到底是算是什么呢。刀不像刀，神不像神。最后连鹤也做不成。
长月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他。
“……这场战争，在这件烂摊子解决之后，能赢下来就好了。”鹤丸国永抬起头，望向女孩身后的夜空，他眼里的神采一点点空落了下去，“……不，是一定要赢啊。”
“……会赢的。”
“是呢。”
他似乎想笑一下，却又支着刀埋下头，剧烈地颤抖起来。“……”长月听到青年发出翕动般的呼吸声，“已经……”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良久，终于发出一句沉声的催促，“走吧。”“鹤——”“长月。”
青年再度呼唤她的名字。
“——我的眼睛。注意到了吧。”
原本属于鹤丸国永的金色眼瞳中，浮动着游移的黑色暗影。
“再往后的样子、可就不太想被人看到了。……走吧。”
“……”
“桧山他们、会保护你。不需要担心。战争期间也是、战争结束以后也是……虽然很不甘心，我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了。鹤的报恩。”
如同鹤一般、在月夜到来的白衣青年。
无数次拯救了他的少女。
“所以走吧。”
他虚弱地微笑起来。
“……拜托了。”
“……”
长月望着他。青年染血的银色发间落着月光，但仔细看去，可以发现他、连同他手中的那把刀，都泛着朦胧的黑色雾气。
是吗。这个人已经——
在空荡到令人屏息的寂静里，她几乎要听不到自己是怎样回答的。
“……我知道了。”
女孩终于话音微颤地应了声，却没有起身。
“……君野。”
“？”
她同鹤丸国永对上视线。辉煌又静谧的月色里，少女在青年的视野中静静微笑起来。
“……我的名字。君野长月。”
“……”
“这样、就算是交换了。”
“……啊啊。”
鹤丸国永松开紧握的刀，用沾满血的手揽过面前的女孩。
月色静谧如海。他俯下身。
漫长得忘却了时间。
“——这是神的祝福。”良久，他轻笑起来，“是个好名字。”
她终究还是哭了。
远处，似乎传来慌乱的呼声与倒塌响。名为桧山的审神者已经就在附近。
鹤丸国永静静听了片刻，终于支着刀，艰难起身。“他们大概要来了……我就从这条路走回去。”再往前走，就没有路了。
“……好的。”长月也跟着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她用一只手攥住颤抖的另一只手，郑重而虔敬地深深行礼，“……路上小心。”
他笑起来。“你也是。”
鹤丸国永走的时候仍提着刀，一身白衣染了大片深红，难以辨别出原来的色彩。月光落在他走过的道上，拭去了所有扭曲的暗影。他走得十分吃力，步履缓慢，但背景瘦削挺拔，如同一只亭亭的鹤。
长月注视着他，直到青年的身影消失在森林深处。
一弯高朗的弓张月仍悬在天边。
鹤离开了。
·
2209年夏，桧山派领导的审神者上台，战局开始逆转。
变故的起因，是小到历史教材中匆匆带过的一起恶性事件。原本居主导地位的审神者东浦被其本丸内一位暗堕付丧神杀害，又因查出与溯行军勾结关系，东浦派彻底衰落，转由审神者桧山真弓主持进行改革。其重组万屋的方针与新战略，都为之后的战况逆转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至于那名在转变中起关键位置的、暗堕后叛变的付丧神，则同往常所有的普通暗堕事件一般，以“事后处理”为描述，一笔带过，匆匆消失了在人们的记忆中。
万屋被彻底打碎重构，搭建了符合需要的集中仓储供应。长月跟着搬迁到了不同岗位，她果真没有收到任何为难，政府高层甚至并不知晓这一系列变故后的细节。名为桧山真弓的女性审神者曾提出将她送回现世，女孩婉拒了，并表示比起回到故乡，她更想做些有意义的工作。“比如……？”“针对溯行军侵蚀付丧神的手段，应该着手破解了。”他们已经得到消息，大量付丧神的暗堕化其实与溯行军采取的战术有关。“还有付丧神本身的手入问题。在审神者力量不足以持续手入的情况下，应该寻找更有效率的修复方式。”
“……”年轻女性沉思片刻，“我之后在会议上提出一下。”
“哎呀呀，真不愧是专业的，就是不一样呢。”常年跟在她身侧的付丧神应和着感慨，结果被冷不丁拍了一巴掌。
长月看着他们，还是微笑起来。
她从女性审神者那里得知了发生在那间本丸中的一切。被掏空后做成傀儡的付丧神，以及鹤丸国永同桧山的交易。女孩从她手中接过白布包裹的、属于青年的断刃，紧紧握住：“本丸里的其他人……”“还没有暗堕的，已经都安排去别的本丸了。”他们去得及时，赶在东浦派之前控制住了现场。
“……那就好。”女孩将裹着白布的断刀抱在怀里，深深行礼。
战争持续得太久，几乎要磨损人全部的凛然。时至今日，仿佛已经没有多少参战者还记得他们守护历史的原点。桧山是罕见仍秉持信念的领导者，交给她去做总归是好的。“但是——”那日作别前，明石国行同她提起，“你不怨恨我们呢。”
“……我不知道。”她诚实作答，“或许是有过的。”
万屋搬迁的那一日，长月听到了桧山派上台的新闻。一旁的同僚神色疲惫地收拾着行囊：“但愿他们这次真能做些什么。”女孩没回答，只是抱起装有友人遗物的木箱，小心地放到运输仓上。半晌，她才喃喃自语般地接话：“……这种战争，早点输掉就好了。”
同僚回头看她：“长月……？”“——没什么。”她只是摇头。
他们都在叫嚣着牺牲与奉献的大义。但时至今日，女孩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底对这场战争的最后一丝庄严感，早已在战火的灼烤中烟消云散了。
“——但是。”
逝者不复生。战争仍要继续。他们必须取得胜利。
即便是身为时之政府代表的桧山，也绝非清白正义之人。这点她早就明白。“——那个时候，鹤丸先生跟我说，要是这场战争能赢就好了。”
如果能赢。
只要能赢，青年在彻底崩溃时那份悲屈的反抗，也总算是有了些意义。
“……是呢。”
紫发的付丧神偏了偏头。“对他来说，这也是最好的去路了。……你好好加油吧。”
在万屋发起的改革推行中，名为长月的少女率领的队伍取得了极其显赫的成果。她在破解溯行军的侵蚀咒术中也作出了重大的贡献，受到了政府的表彰。这些事迹在随后的历史中不过寥寥数语，被随手写进书本的某个段落，不值一考。回过神来的时候，年岁匆匆过去了。战况逐渐好转，桧山真弓率领的战线在夺回江户的一战中取得关键性胜利。
终于。
2211年的夏天，战争结束了。
“——然后。”
长月摸了摸文英的绒发，躺在她腿上的男孩不安分地晃了晃脑袋。
“本丸内的起居都要自己负责。像光忠先生非常擅长料理，在还有店铺经营蔬果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他带着大俱利伽罗先生一起去逛。大俱利先生我提过吗……？”男孩摇摇头。“是一位看上去有点凶的大人，其实非常温柔。只是不太擅长和人相处。”
“感觉和爸爸一样。”
她笑起来：“是呢。”
“爸爸其实很想你，但是一直不说。”男孩仰起脸看她，“我还见过他偷偷在哭。”
“……是吗。”
她摸了摸男孩的头发。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
文英只是看着她。
“姐姐，有点变了呢。”
“？”
“更像大人了。”
“我本来就已经是大人了。”她笑。
君野长月奔赴战场六年，离家时面容稚嫩的少女终于长大成人。她当初受政府征召，辍学离家，归来时领取到颇丰厚的补贴，而与她同龄的大量审神者、万屋人员的战后去向则一度成为社会难题。所幸她还有家中的神社可以继承，父母也不多做要求，但其他人则未必有这种运际。
战争仿佛还远未结束。
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想到溯行军突破安全区的嘶吼声、火海、支离破碎的死伤者。而事实上，在溯行军的领导者被捕获、时空战役结束后，还有大量分散的残余分子通过各种渠道试图修改历史。只是过于分散，不成军队。为此，时空政府重新正式提出了名为“审神者”的职业，以维护历史稳定。
曾经一度参战、留有战功的长月也收到了来自政府的委托。但她没有接受。
新结界区建成，每间本丸添置了可自由使用的独立后院；万屋增建了店铺，变得更像真正的商业街；与现世的来往渠道也非常自由。“审神者”不再是参战之人，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当然，这也只是她道听途说。
那些熟悉的景色，万屋的红色屋瓦，樱树煌煌的长街……奔忙的日子，同僚的身影，曾经消散在战火中的刀剑，无法忘却的悲哀。现在的她，还没有面对的能力，也不想再去面对。君野长月能做到的，不过是在秋日的月夜回忆起过往，为弟弟讲些消解用的故事而已。
“差不多该睡了。”
“再讲一些嘛。”
“要是又感冒了怎么办？”她从一旁拿过薄毯，“明天还要出门吧？”
“嗯……就一会儿啦。”男孩顺从地任她披上毯子，“说起来姐姐。我好像还没听你讲过鹤先生的故事哦。”
“诶？”
“就是那个……你在信里提过好多次的鹤先生。后来收不到信，就没再听到他的故事了。你回来之后也从来没有说过。……鹤先生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呢。”
她露出思索的神色，望向月色皎洁的庭院。
由夏入秋的时节，九月的夜晚泛着露水的凉意。
“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大人。……美丽又强大，凛然的样子。”夜风在院内投下簌簌摇动的竹影，薄云游动，“就像鹤一样。——鹤可是很骄傲的动物。”
“鹤一样……白色的吗？”
“嗯。白色的衣服和头发。”
“眼睛也是？”
她摇头：“眼睛是金色的。”
“——”小男孩睁大眼睛，“好漂亮。”
“……是呀。”
她笑起来。
“很漂亮。”
风吹影动。院内流淌着寂静的月光。战争刚刚结束的这个秋夜，长月却同往年一般地坐在窗下，仰望着远方的弓张月。那景色似曾相识，如同无数次在梦中回到的森林，只有她一人返还的漆黑长路。身后是响起兵戟之声的、化为火海的宅院。她被人推搡着，无法回头。扑面而来的是沉沉的夜。
“……快睡吧。”回忆在夜风中消散而去。曾经的少女垂下眼，拍了拍睡眼惺忪的男孩，“明天还要去参观皇居。”
“嗯……”小男孩翻了个身，拽拽她，咕哝着追问，“鹤先生、最后去哪里了呢……？”
长月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望向夜空。
那弯月寂静又明亮，是透着怀恋感的、澄净的白色。风忽然有些盛，院内丛生的竹林摇曳作响。满地枝影翩跹。仿佛忽然有一只轻捷的影子，亭亭地，披了一身皎洁的月色，向那竹林中走去了。
是一只白鹤。
远方传来回响，她落着透亮月光的眼中骤然泛起水雾。
——长月。
“……大概，是回家了吧。”
遥遥地。
一声鹤鸣。
终
Drawer
首稿2018.5.7 2:54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十、鶴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