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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玫瑰 ...

  •   致亲爱的妈妈:

      现在,我正躺在公寓后的绿草地上,一边享受着和平的阳光与午后的红茶,一边给您写信。

      我在学校一切都好。学校的课业对我来说尚算轻松,曼施教授对我也很和蔼。他是一位风度翩翩、极有学识的男士,十分受人爱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带您一睹他的风采。

      学校的礼堂正在翻修,因而礼拜日的舞会被改到了圣菲斯广场举行。室外的舞会,倒也别有一番趣味。上次在信中介绍过的爱玛·雪丽斯女士将会作为大提琴手参与演奏,我十分期待。

      请不必担心晚礼服的问题,我确信即使是第一次出席学校的舞会,我也可——

      军舰震了震,警报响了起来,是艾克尼斯的军舰又在卫星外游荡。玛莲娜立刻停下了打字的手,朝走廊上匆匆跑去。闪烁着红灯的走廊里回荡着机甲出舰的指示音,四下一片忙乱。

      等到一切落定,已经是六个小时后。

      “‘荆棘’号收容完毕,请医疗组和技术组迅速至回收室。”

      听到这声音,玛莲娜提起简易医疗箱,离开医疗室,朝回收室跑去。

      回收室里一团忙乱。

      名为“荆棘号”的机甲以鲁莽的姿势堪堪卡进了回收轨道中,破损的机甲外壳上满是弹孔与炮痕。被斜斜削去了一半金属外壳的驾驶舱里,露出了驾驶员一动不动的躯体。

      “快!快把驾驶室打开!”
      “轨道被异物卡住了。菲尼!菲尼!能把驾驶室打开吗?!”
      “生命反应已经没有了,恐怕……”

      两名技术组成员立刻取来了小型机器人,将驾驶舱外壳拆卸下,浓郁的血腥味在瞬间便扩散开来。驾驶员被急匆匆地抬了下来,放在医疗床上。

      玛莲娜走到了医疗床身旁。

      只一眼,她便已经确定了,这个年轻的、叫做菲尼的驾驶员已经死了。然而,她却依旧冷静地打开了医疗箱,用工具开始检查他的身体,探测生命反应。

      “医生!医生!他还活着对不对!”
      玛莲娜的身旁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属于这艘舰艇的二等勤务兵露西。

      玛莲娜检查完毕,收起了工具,说:“抱歉。少尉已经……”
      剩下的话,已经无须言明。

      露西怔怔地盯了玛莲娜一会儿,口中喃喃念着无意义的话。
      “医生……少尉他……医生……”

      “抱歉。”玛莲娜合起医疗箱,摇了摇头,“少尉已经战死了。”

      下一瞬间,终于迎接了现实的女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趴伏在了医疗床上,紧紧搂住了那沾满鲜血的驾驶员的躯体。哀恸的哭声,于刹那回响遍了回收室。

      技术组的男人们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前去查看机甲的破损情况。

      而玛莲娜则伸出手,用竭尽轻柔的力度抚摸着露西的脊背,说:“少尉的意愿是与我们的祖国待在一起,现在他的灵魂必然得以如愿。”

      这样的安慰,并不能减缓满含痛苦的哭声。

      年轻的女人不顾鲜红的血迹染满了她的衣襟,如同一个孩子一般放声大哭。

      玛莲娜注视着这一切,慢慢垂下了眼帘。

      少尉的葬礼和送别仪式在三天后,一切都很简单。十分钟的告别会结束后,年轻少尉的躯体便在军舰自带的粒子炉中焚化为一堆白灰。他的遗物被收拾好搬出房间,安置在杂物舱里,等着以后有机会寄给他的家人。

      “少尉的家乡在哪里?”
      “似乎已经被艾克尼斯占据了。”

      “少尉的家人好像也都不在了。”
      “那就留给露西吧,他们是一对儿。”

      一切都结束后,玛莲娜想起了那封未完成的信件。于是,她回到医疗室,重新在键盘上敲打接下来的内容。

      ——我确信,即使是第一次出席学校的舞会,我也可以表现出完美的仪态。我已经二十三岁了,请不用担心我的身材尚未发育完毕,无法撑起礼服的弧度。

      不知您的身体可康健?您那儿的生活必然十分舒适。我在艾克尼斯的生活太过和平安逸,以至于我的作息有些昏聩。回信稍晚,敬请原谅。

      爱你的玛丽

      她试图将这封信发送出去,然而卫星的讯号并不好,时有时无,她花费了好久才把这封信传递出去。

      民用的讯号和军舰的补给一样,十分不稳定,她早就习惯了。

      写完信后,她便挽起了袖口,去生活区帮着勤务兵洗囤积起来的衣物。

      这艘军舰上本来是有十分便捷的生活系统的,洗衣烘干之类的事物完全可以由机器直接完成。只可惜军舰在先前的战斗里被轰破了右舷,连带损毁了生活系统的中枢。因为不稳定的材料、武器和能源补给,外甲板至今没能修补完毕,生活系统更是如此。

      “医生,你怎么又来了?”两个勤务兵举着衣箩,阻拦住了玛莲娜,“这些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了。医生就不用辛苦了。”

      玛莲娜摇摇头,说:“一定忙不过来吧?”

      衣箩里没有军装,只有一堆孩子的衣物。

      军舰驻守在A47号殖民卫星里,是这个老旧殖民星上唯一的武力。生活在这里的人并不多,只有一百来号人——能走的人已经想办法离开,剩下的都是无法离开的人,譬如老人和孤儿。

      A47已经被遗忘了。

      被调遣来守卫A47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过问。既没有运输船,也没有命令抵达。除了半年才会有一次的物资补给和艾克尼斯帝国的军舰时不时兴起的炮轰之外,什么都没有。

      三个女人将衣物晾晒了起来,军舰的过道里挂着一片花花绿绿,模样滑稽。

      走廊里的屏幕亮了起来,传出舰长的声音。

      “调派的补员刚刚登舰了,你们要来打声招呼么?”
      “补员?”勤务兵们发出了吃惊的低呼,“竟然有人愿意来这里?”

      不多时,军舰上为数不多的人便聚集到了回收舱里。

      一位陌生的军人站在廊桥上。他穿着笔挺的淡金滚边墨绿军装,右胸前别着一枚苍鹰展翅徽章。年轻而漠然的面孔上,表情极为模式化,让人看不出他的任何内心所想。虽然他的模样很威严,但是他灰头土脸的,额头上挂着一片血迹,看起来有些狼狈。

      “这是埃里克·费朗斯少尉。从今天起,担任‘荆棘’号的驾驶员。”舰长介绍说。

      年轻的少尉抿紧了薄唇,冷淡地点头。

      “医生。”舰长喊玛莲娜:“医生在吗?少尉受了点儿伤。”
      “我是玛莲娜·布雷托莉亚。”玛莲娜走上前去:“在这艘军舰上担任医生。请跟我来。”

      年轻的少尉跟着她去了医疗室。她为他处理了伤口,手势尽量轻柔。不过少尉好像对疼痛没什么感觉,一直保持着同一副表情。

      玛莲娜想,这位少尉可能不太爱说话。也许就是因为不太爱说话,才会被发配来这里。
      她这样想着的下一刻,费朗斯少尉便说话了。

      “见笑了。我驾驶的机体被削断了机翼,所以在着舰的时候撞到了甲板。”少尉说。
      “被削断了机翼还能着舰?您从哪儿来?”玛莲娜收起了镊子和纱布,露出诧异的神情。

      “我从A56来。母舰和卫星都被艾克尼斯摧毁了,没有返航的地方,所以被指派来此处。”少尉说。

      “我还以为您是主动请愿的,还为此奇怪了好久。”玛莲娜笑眯眯地说,“恭喜了,少尉,您来到了一个不错的地方。整座卫星只有182个人,其中三分之一是孤儿。我们在这里守护这群人,用这艘能源只剩10%的老式军舰和坏掉的机甲。您将会成为这儿的守护神。”

      她在调侃,说的尽是些反话。

      ——军舰和机甲都很老旧了,是十年前的老东西,早该被淘汰。

      如果哪天艾克尼斯帝国想起了这个位于两国边境的小卫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A47彻底毁灭。不过现在艾克尼斯帝国还不想那么做,只是偶尔来这儿遥远地轰炸一番,想要把这艘藏匿在A47里的军舰给彻底炸毁。

      艾克尼斯帝国的军人总觉得,他们的军舰是躲在这里执行秘密任务。但是这艘舰艇其实只是没有燃料,无法起飞罢了。

      就算有燃料,军舰也不会离港,因为港口的背面便是孤零零的民众。

      “医生,你很年轻。”费朗斯少尉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成为医生就是为了拯救别人。”玛莲娜说:“嗳,我要去照顾孩子了,回见。”

      生活在A47里的孩童是数量最多的,因为他们大多是战争的孤儿。吃饭洗睡、读书识字,无一不需要别人的照顾。

      |||

      玛莲娜回到军舰上的时候,路过了回收室。回收室里有些冷,她裹紧了白色的衣袍。走到名叫“荆棘”的机甲前,耳旁仿佛还能听到露西悲痛的哭声。

      从今天开始,荆棘号就易主了,现在的它属于费朗斯少尉。

      忽然间,一抹娇艳的红色闯入了她的视线。她仔细望去,发现是一朵玫瑰,别在了荆棘号的驾驶舱舱门上。柔软的花朵与刚硬的机甲待在一块儿,竟然奇异地没有违和感。

      “是你放的吗?”

      她听到了一个冷淡刚毅的声音。

      玛莲娜扭过头去,发现身穿军装的费朗斯少尉正站在她身旁。与她一样,他也一样抬着头望着机甲的驾驶舱门。

      “不。”玛莲娜摇了摇头,说,“是前一位驾驶员的恋人放在那里的。大概是告白和悼念。”
      “悼念吗?”费朗斯少尉凝视着驾驶舱门。

      “这地方怎么会有玫瑰?”玛莲娜嘀咕着。
      她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只是一朵绢制的花。

      |||

      军舰收到了一条讯息。

      三个月后,A47会来一艘运输艇,可以将老旧的军舰和活下来的人一并带走。
      至于怎么躲过艾克尼斯军舰的炮轰和观察,成功离开A47,那就要看他们的努力了。

      舰长很头疼。

      “我们的军舰只有10%的能源,不能发动强力的攻击。破损的船舷无法修补,如果进入宙域随时有可能倾斜爆炸。机甲只有一架,战斗人员三名。请问在座还有哪一位通过了战斗机驾驶测试吗?”

      舰长穿着短袖,脸上沾着黑色油污,好像刚从船舷边爬出来。

      军舰上的十来个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议会无果,解散。

      |||

      玛莲娜走出了军舰,站在港口边缘的高地上。

      卫星的日照系统还在运作,因此有着白天与黑夜的区别。此刻的天幕便是一片深沉的黑蓝色,绚烂的星子铺陈在天空之中。没有遮盖的夜空,广阔又无垠。

      “医生!”孩子稚嫩的响声在她背后响了起来。两个女孩儿扑到了她的脚跟前,拽着她的军装下摆,“听说三个月后,会有一条船接我们去首都?首都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女孩儿们新奇又向往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

      玛莲娜在心里想了一大串描述。

      首都啊——挤满了逃难的人,药品、食物、生活必需品全部严格配给,香水和香烟都变成了奢侈品。明明饿死者的数目节节攀升,歌剧院却依旧夜夜开演,以从文化上展示“绝不服输”的精神。

      她想了想,微笑着说:“首都是个不错的城市,生活安定,不用担心遭到攻击。”

      她抱起了一个女孩,给她慢悠悠地唱了一支歌谣。

      河水轻轻趟过,天空如此湛蓝。
      人们载歌载舞,庆祝秋季丰收。
      头戴花环的男人,策马驰骋过那宫门。
      嘿,他是我们的守护神,是永远的英雄。

      军港外忽然动了动,刺耳的警报声又响了起来,这代表着危险即将到来。歌谣戛然而止,玛莲娜明白,她的工作时间开始了。

      不等玛莲娜跑回舰上,银色的机甲和两架战斗艇便从军舰上驰出,朝着出港口飞去。接着,便是一阵动荡的战斗。炮火隆隆、炫光万道,场景像是上帝不小心又再创造新的世界。

      三个小时后,炮火的声音才歇了下来。
      荆棘号如何出舰,便如何稳妥地着舰归来。

      技术组员惊叹着费朗斯少尉的高超驾驶技巧,不断感叹着他的年轻有为。而那年轻少尉则默不作声地下了机甲,坐在廊桥上休息。

      然而,另外一架战斗艇的舱室却一动不动。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

      一个人爬上去拍了拍战斗艇的驾驶舱。最终,驾驶舱缓慢地掀开了,亚历山大挣扎着探出了一只手。他的头盔裂开了,面颊到脖颈上被割破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医生来一下!有伤员!”

      |||

      亚历山大的伤并不严重,麻烦的是他身体的免疫系统。他似乎受到了艾克尼斯机甲投射出的某种射线影响,使得免疫系统产生了病变。就算躺在了疗养舱里,他的身体还是在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

      费朗斯少尉路过她身旁,问:“他怎么样了?”

      “……”没有回答。

      “不太好吗?”少尉问。

      “是。”玛莲娜说,“其实他能被救好的。药有,治疗手段也有,但是这颗星球上,没有。所以我只能看着他慢慢死去。”

      亚历山大闭着眼躺在疗养舱里,他的颧骨凸起,面颊瘦削,眼角有了一些细细的皱纹,一道一道像是岩浆凝固后留下的地表痕迹。

      少尉掸去了衣上的风尘,问:“没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玛莲娜说,“这里本来就不发达,留下来的药品更少。如果我们在首都,或者在那个帝国——他就能活下来。”

      最后,玛莲娜将手掌贴在了疗养舱上。

      “我想,大概哪一天,我也会在这里悄悄地死去吧。”
      “你在害怕吗?医生。”费朗斯少尉蹙眉,像是无法理解她的忧愁。

      “我不是在害怕死亡。”她说,“我只是害怕让我的妈妈生气。”
      少尉锐眉挤起,永远保持着冰冷干练的脸,露出了疑惑之色:“从军便面临着死亡,你入伍时,家人就应该当你已经阵亡。”

      “说的是。”她应下了:“少尉,你从外面回来?你去哪儿了?”
      “我……”

      少尉犹豫了一会儿,冰冷的面色化开了。

      “我去找玫瑰了。”

      玛莲娜微笑起来:“那种植物好像是需要温室栽培的吧?这儿的水土应该养不出来。”

      |||

      亚历山大少尉还是没能熬过去,最终也化为粒子炉里一团冰冷的灰烬。那团灰没有丝毫温度,和卫星外广漠而安静的宇宙一样。所有人朝着那捧遗骨敬礼表达敬意,然后再如常回去生活。简单地悲痛和哭泣,都很快消失不见。

      军舰上又少了一个人,但是费朗斯少尉的战斗技术十分可靠,每每都能以一机击退敌人的攻击。如果不是机甲太过老旧,也许费朗斯少尉还能把敌人切得落花流水。

      大概是他的胜绩太多了,这让原本只是偶尔起兴发动攻击的艾克尼斯军舰恼怒起来,发誓要让费朗斯少尉坠落。

      于是,某一天,他被一整支小队追着,绕了卫星大半周。

      舰长起初还想借助军舰的火力以远程帮助他,但是费朗斯少尉离得实在是太远了——他最后从另一端的废弃港口重新进入了卫星,然后因为能源告罄而失去了联系。

      军舰上的人决定去搜寻少尉,即使这是一项非常庞大的任务。

      卫星虽然不大,却也不小。

      对于人类来说,它显然不是那么容易一眼收尽的。

      “我也去找他。”玛莲娜说。

      |||

      玛莲娜的运气很好,她找到了少尉。

      费朗斯少尉的机甲落在一道峡谷里,附近都是高耸而荒凉的石壁,像是创世纪前毫无生命的景象。而破落的可怕的荆棘号,便卡在峡谷的缝隙里,四下寂静得可怕。

      费朗斯少尉躺在机甲的阴影里,用外套垫着自己的身体。他的手臂上用一块手帕包扎了,但是暗红的血迹已经将整块手帕浸透。

      车子的引擎声惊动了少尉。

      他看到玛莲娜,第一句话竟然是“看那儿。”

      玛莲娜下了车:“先看你的伤。”

      “不,你先看那儿。”

      她没有办法,只能看向他指着的地方——一处突兀的灌木,里边长着可怜的一朵野玫瑰,瘦巴巴的,萎靡得很,颜色也不好看,一点儿都不鲜亮。

      少尉直起身来,嘴唇干巴巴的,发出粗糙的声音:“我一早决定了,如果能活下来,那就把这个玫瑰送给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她想把少尉扶起来,但是少尉的腿骨折了,不能移动。于是,她就咬咬牙,努力地把费朗斯少尉背到了车上。

      荆棘号只能回头再来回收了。

      她流着薄汗,头发乱糟糟的,手上有血和泥。白色的外套上沾着一层灰,像是从地里挖出来,竟然比费朗斯少尉还要狼狈些。

      “我还以为少尉是个缺乏幽默感的人。”玛莲娜说。
      “我确实不喜欢说笑话。”他躺在车后座上,冷冰冰地说。

      车子发动了,磕磕碰碰地碾过满是石块儿的地面。少尉的身体一颠一颠的,他阖上了双眼,问:“你不把玫瑰带走吗?”

      玛莲娜转着方向盘:“等战争结束,你可以考虑送我一朵饱满又漂亮的,费朗斯少尉。……呃,一朵也未免太寒酸了。你别说话了,保持体力吧。”

      想到了战争结束的场景,她的语气里竟然有一丝轻快。不过,很快,沉重的现实就压了下来。晦暗的天、黑色的荒壁和背后被留在原地的破损机甲,让她意识到了所在的现实。

      “舰长说你每个礼拜写一封‘欺骗家书’,你的家人不知道你在这里吗?”少尉不顾她的提示,继续说话。

      “不知道。我在遗书里写了‘抱歉’。我妈妈至今还以为我在艾克尼斯帝国学医,每周举办一次室内舞会,因此时常担心我会不会吃的太胖以至于塞不进礼服裙。”

      “事实上你太瘦了,你根本撑不起礼服裙。”少尉说。

      “上个礼拜我在家书里写了,我说我认识了个男孩儿,借了你的名字——他是个不太好说话的人,不过开车很厉害。”玛莲娜玩笑着说:“少尉,你会生气吗?”

      他不说话了,鼻息浅浅的。玛莲娜以为这总是板着冰块脸的少尉生气了,但是他只是失去了意识,昏睡了过去。

      费朗斯少尉回到了军舰上,被放入了疗养舱里。他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又是玛莲娜。她脚边坐着两个孩子,而她手里正捏着一件有破损的衣服。她似乎在为挑选什么颜色的线来修补破损而烦恼,眉头皱的紧紧的。

      “玛莲娜?”
      他喊了一声医生的名字。

      玛莲娜抬起了头,微微一愕。她露出如玫瑰般柔软的笑容来,说:“少尉,你醒了。”

      “是,我觉得头疼,口渴。”费朗斯少尉摸着自己的喉结,一向冷冰冰的面孔上,有了一丝茫然,“刚睁开眼的那瞬,我以为我死了。”

      但是,很快,他又被拉回了现实。瘦削、干练的女医生,正坐在杂乱的疗养舱旁缝补着衣服。如果这儿不是被遗忘的星球,而是海边的木屋或首都的公寓,那这幅场景会显得更美好。

      “你现在还不能喝水。”玛莲娜咬断了丝线,起身查看他的身体状况,“……我看看,经过照射治疗,伤口已经再生得差不多了,骨头也恢复得非常好。但是你仍不能在接下来进行超负荷的运动,比如驾驶机甲在空中以第一档速度翻身——”

      费朗斯少尉不发一言地从疗养舱起身,披上了挂在一旁的军装。看他的模样,竟然是打算直接去舰长处报道。

      玛莲娜有些生气了。

      “少尉,你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在眼里,但是我们认为你的性命很重要。”她玩弄着手里的圆珠笔,反反复复地转着它,说,“我们需要你的战斗力。”

      费朗斯少尉扣上了军装的扣子,冷漠地说:“不战斗,你们一样会死。”

      玛莲娜有些无奈。

      “好吧,我允许你回归岗位。”她交叠着手臂,叹了一声,“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费朗斯少尉投来了冷淡的一眼。

      “像刚才那样,再喊一次我的名字。”她的话语里有少见的俏皮,“所有人都一直喊我医生,除了我的母亲,还没有人喊过我的名字。玛莲娜,或者玛丽,都可以。”

      费朗斯少尉不打算理会她无聊的要求,转身就走。

      “性子和表情一样,冷得咂舌。”玛莲娜拿起了缝补到一半的衣服,重新取出了针线。

      |||

      入夜,天上的繁星又铺开。

      几个孩子在军舰的甲板上玩着捉迷藏,试图用晾晒的床单遮掩着自己的身体。很可惜,玛莲娜正在收衣服,她一条一条地将那些白色的被单全部收了起来。

      “医生!我们想再听一次你唱过的歌。”孩子扑了过来。
      “哪一首?”她从甲板上拉着的晾衣绳上,收下了最后一条被单。
      “歌唱首都的那一首。”孩子回答。

      于是,她轻轻哼起了小时候母亲教的歌谣。

      河水轻轻趟过,天空如此湛蓝。
      人们载歌载舞,庆祝秋季丰收。
      头戴花环的男人,策马驰骋过那宫门。
      嘿,他是我们的守护神,是永远的英雄。

      倏然一阵飓风刮起,绚烂的夜幕被一阵黑影遮去。那是破损的荆棘号飞掠过战舰上方,如战神一般的身姿,终于降落于军舰前端。他落下时扬起的气流,令玛莲娜系着的围裙与发丝一并乱舞。

      孩子们团簇了过来,抱紧了玛莲娜的大腿。他们在巨风里眯着眼,问:“医生,他是我们的英雄吗?”

      “是的。”玛莲娜按住箩筐里的床单,免得被风吹走,“一个不要命的英雄。”

      不要命的英雄——费朗斯少尉从荆棘号上下来了,手里还握着什么。他一眼就看到了玛莲娜,便朝她走来。

      “玛丽……医生,”他那冷峻的面庞,不知怎的有几分奇怪了,“我说过,会把那朵玫瑰送给你。”说着,他就递出了一条干巴巴的枯枝。

      那条枯枝上粘着已经萎蔫了的黄色花瓣,模样分外可怜。

      “少尉,别告诉我你驾驶荆棘号外出,就是为了找到那朵被我遗忘的玫瑰,”她有些不可思议,“你不会还在空中以第一档速度翻身了吧?”

      “医生,你不要吗?”少尉简洁地说。
      “我当然要。”玛莲娜几乎是用抢的速度夺走了他手里不成花形的玫瑰。

      那朵玫瑰残余的花瓣,被她摘了下来,制作成了并不好看的风干书签,夹在一本戏剧书籍之中。偶尔有空,她就会翻阅一下。

      又是一段时间过去了,又到了欺骗家书的时间。

      玛莲娜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给母亲写信,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写道——

      我向您提过的那位车技极好、脾气不好的费朗斯先生,送了我一朵干枯的玫瑰。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追求女孩儿难道不应该送新摘的玫瑰吗?虽然他是个帅气又博学的年轻人,可我还是想要拒绝他的追求。

      学园里的优秀男性这么多,我没必要接受他。没错,追求我的人很多。
      您能给我一些有用的建议吗?我实在没有恋爱经历。

      欺骗家书写到一半,玛莲娜犯了困。不由自主的,她的头便朝下落去,额头磕到了“发送”键。再醒来时,她才发现那封信并没有发送去她的母亲处,而是去了一个更不得了的人的信箱——

      埃里克·费朗斯少尉。

      “糟了。”玛莲娜倏然从椅子上站起。
      “什么糟了?”

      微冷的、像是冰一样的声音,在医疗室的门口处响起。

      玛莲娜扭头,年轻、冷漠又高挑的少尉,正倚在门框上。他用食指扣了扣门,说:“我送你的玫瑰不好看,那不是我的错误。那是因为你不要它。”

      玛莲娜微张开口,露出一个讪讪的笑:“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尉,你知道,我只是在写‘欺骗家书’罢了。”

      “还有,在这艘军舰上,还有谁能追求你?”面无表情的少尉摊开了手。
      “不、没有人……我先走了。”玛莲娜有些尴尬,她选择逃跑,朝着甲板上走去。

      她走出了许久,才发现少尉跟了上来。
      因为少尉不说话,她一直都没注意到少尉的存在。

      “少尉,请不要生气,”发现这一点的玛莲娜在甲板上止住了脚步,双手做出恳求原谅的姿势来,“我只是借用了你的名字,我并不是想说你……”

      “我有东西想送给你,玛丽。”少尉说话了。

      听到那个名字,玛莲娜愣住了。
      她耸耸肩,说:“什么?”

      少尉从军装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朵玫瑰——柔软、饱满、艳丽的红色,确实是玫瑰。只可惜,是绢布制作的。

      “勤务兵给我的。她说她要把这朵花丢掉。”少尉说。
      “……好吧,我猜你根本记不得露西的名字。”玛莲娜说。

      “你不要吗?”
      “要。”

      和上次相同的对话。

      玛莲娜摆弄着绢制的玫瑰花,抬眼望着明媚的星空,说:“可惜,依旧不是真的玫瑰。”

      漫天星辉如水,像是铺洒开了一片巍巍的大网。或明或暗的星子散落其间,各有轨迹,生生灭灭。玛莲娜的视线循着其中一道星线,口中喃喃道:“看啊……有一片星星,像是玫瑰。”

      “没有玫瑰这样的星座。”不解风情的少尉说。
      “我不能自己给它命名吗?”玛莲娜指着那片宙域。

      “很抱歉,不能,除非你提交给星际命名委员会。”少尉说。
      “……好。”玛莲娜失笑。

      两人沉默了许久,只是安静地站在甲板上,看着夜空里闪烁不停的繁星。夜风吹开了玛莲娜的裙摆,军装的制服裙角被风鼓得满满当当的。

      她一侧头,就能看到身旁站着的少尉——他那张万年不化的、像是石雕一样的脸,在这夜色里,好像也柔软了一些。

      啊,因为他也是人,是个年轻的人。

      只要是人类,面对这无垠的、辽阔的星空,在面对那些比自己寿命长不知几千倍、几万倍的恒星时,都会生出犹如初生幼儿一般的懵懂来。

      与这些明星的漫长寿命相比,人类的存在是何其短暂,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可尽管如此,人类却依旧在这短暂有限的生命之中互相倾轧,竭力让生命的轨迹变得更为短暂一些。也许当人类的生命变为浮游、烟花那样短暂之时,才会有最为绚烂的花朵吧。

      “如果……”玛莲娜的声音像是游魂,“如果战争结束了,我们都能活着,那时,少尉可以送我一朵玫瑰。我要首都第72号大街尽头那家花店的玫瑰。”
      “我没去过首都。”

      “那你可要破财了。那家花店专为贵族婚礼订制捧花,一束玫瑰能卖出天价。”
      “好。”

      像是达成了协议,少尉朝她伸出手,做出握手的姿势来。这样的姿势有些愚蠢,玛莲娜却还是伸手和他交握了。但是——最后,不知怎的,却变成了十指相扣。

      “……别,别握得这样紧。”玛莲娜说,“又不是最后一次了。”
      “不。”固执、刻板的少尉说,“每一次战斗,都被我当做最后一次的战斗。我的生命,只在当下有意义。我是一名军人。”

      她说不过少尉。
      她选择不再说话。

      |||

      时间过得很快,运输艇到达的日子来了。

      这一天无疑是满载希望的。

      顺利的话,所有人——包括那些无辜、年幼的孩子,都可以离开这颗日渐枯竭、被遗忘在宇宙角落的贫瘠星球,也可以逃脱游荡敌人的攻击。

      提前半个月,整艘军舰都在为离开A47做准备。他们一点点将卫星的入口修缮妥当,直到可以承载整艘运输艇的重量;利用简陋的材料加固防御层,竭尽可能地搜刮能用的任何东西;在荒废的城镇里反复宣告,通知所有人集合到军舰上来……

      军舰剩下的10%能源,将会带着所有人与希望,一起驶向停泊在港口的运输艇。

      在运输艇不停休正路线的同时,玛莲娜几乎连着三个晚上没怎么好好休息。一半是因为忙碌,另一半则是因为幸运与兴奋。

      离开这里,就代表着她一定能够活下去。
      兴许,她还能去大学考一本执照出来,或者吃得太胖以至于塞不进舞会礼服——

      她带着青紫的眼圈,协助勤务兵登记上舰人员的名字。

      军舰的下层船舱很狭隘,搭建的木梯子只能供一个人通过。对于未发育开的孩子来说,这实在太过危险。玛莲娜不得不趴在梯子上,一个、一个将孩子们抱下来。

      她很瘦,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的手臂几乎没什么力气。但在这里,她的力气却忽然变大了,足以稳妥地将孩子们放到地面上。

      当她回头时,看到船舱里尖叫笑闹着的小家伙们,便觉得这样的辛苦是值得的。

      “下一个,辛西娅,辛西娅在吗?”露西用圆珠笔在名档上圈圈画画,“快到楼梯下去。”
      “到我这儿来。”玛莲娜朝名叫辛西娅的小姑娘伸出了双手。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炮火的低沉响声,隆隆地炸开了。与此同时,飞扬的尘土飞溅满勤务兵的一身。因为爆炸带来的震动,玛莲娜的耳膜被震了一下,声音都有些听不清了。

      她吃力地爬出底层,想将这扇救命的舱门关上。然而,当她将门合上时,才发现瘦巴巴的辛西娅还僵滞着脸,带着浑身泥土,坐在舱门旁。

      “老天!”露西叫起来,“快!快放她进去!”

      又是一声炸响,是艾克尼斯的军舰从外向A47随意地进行着炮轰。大地都震颤了起来,晃的人心底发慌。

      一排老旧的楼房被击中了,巨大的建筑碎块立刻飞溅开来,尘屑与碎石就像下雨一样落下,四下立刻积满了黑灰。玛莲娜将辛西娅笼入自己的怀里,用身体挡住她,说:“别出来。”

      炮火还在继续,隆隆作响。

      远远的,她看见了——荆棘号飞出了军舰。那展开机翼、披开漫天石雨向上升起的模样,像极了天使展翅之姿。转眼间,那机甲便化为了天幕里的一道黑点。

      辛西娅探出头来,指着那道黑点,说:“啊!那是我们的守护者。”

      炮火终于停了下来。

      军舰出港,向着运输艇驶去。

      玛莲娜回到了军舰内部,那儿一片混乱。很多人在炮轰里受了伤,她必须像是章鱼一样,七手八脚地伤患间奔走。痛苦的呻|吟声溢满了耳朵,让这里像是地狱一般。

      舰身一震,是离开了这蛰伏许久的A47,进入了宙域。绚烂的星空在眼前铺陈而开,仿佛一片宽广的未知海域。

      而在那茫茫星海之中,荆棘号正如一只翔驰于暴风雨之中的海燕,穿梭战斗着。光束切开艾克尼斯的舰体,敌人的军舰在无法传声的真空之中解体分裂。即使只是远远观望着,也觉得那架机甲令人肃然起敬。

      “舰长,快让少尉回来吧。”玛莲娜焦急地说,“不然,他会死在那儿。敌军的增援就快要来了。”

      “不,我们不能。”舰长说,“抱歉,医生,如果少尉无法拖延住敌人,乃至敌人的援军,那我们所携带的所有人都会死——”

      “不!那不可以。”玛莲娜焦虑万分地凝视着窗外瑰丽无比的星空,战斗爆炸时的尘烟,像是巨大的海波,倒映于她的眼眸之中。

      舰长指挥着舰员与运输艇对接。看到玛莲娜一直望着星空的方向,舰长叹了声气,走过来拍了拍玛莲娜的肩膀:“医生,如果你了解少尉,你会明白,他不愿意回来。”

      那一瞬,玛莲娜的心底同时有了否认与认同两种声音。

      啊,没错。少尉就是那样的人。
      为了保护他人而战死,对他来说才是最为荣耀光辉的事。

      玛莲娜撑在玻璃上的手,渐渐松了,向下滑落。一分钟之后,她就变回了干练的女医生,熟稔地处理起病人的伤势来。

      运输艇出发了,将守护他们的英雄留在了原地,以最大的速度向着远处离开,满载希望、笑声和幸福。底层的孩子与老人们,对首都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幻想着温暖的衣服、甜美的糖果和漂亮的风景。

      而在舰桥处,却是另一幅景象。

      距离荆棘号战斗的坐标,已经越来越远了。渐渐的,那孤身搏斗的海燕,已经只能被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了。

      漫长的沉默后,终于,于某一个瞬间,舰长站起了身,简短铿锵地说了一句话:“起立,向埃里克·费朗斯少尉,行礼致敬。”

      所有的舰员都站了起来,默默无言地朝着星空,行了最为标准的军礼。军舰外,是无言、死寂、绚烂、永恒的星海。

      这是对死亡的敬意。

      玛莲娜也那样做了。

      她飞快的行了礼,便低下头去,重新处理起伤患的伤口来。她无声而寂静,肩膀却抖得不像话。那个被碎石砸中的老人慈祥地望着她的面庞,说:“孩子,你是不是想要哭泣?请哭出来吧。”

      然而,医生却只是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

      行驶出三个宙域后,玛莲娜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医疗室。

      个人终端上,闪着收到信件的提示。

      她以为,那是母亲迟来的回信。但事实上,却来自于一个最不可能的人——埃里克·费朗斯少尉。看时间,是在他出发奔赴那最后一场战斗前发送的,内容是回复她误发送给少尉的那封信。

      亲爱的玛丽:

      请允许我在信件里如此称呼你。

      与你在A47相遇的时间极为短暂,但是这段友情却令我铭记。我并没有勇气将其升格为爱情,也不敢贸然以此打搅你的生活。

      我是个愚笨、无趣而冷酷的人,从未与女性有过接触。但你的勇敢、忠诚和温柔,却深刻地打动了我,令我体会到了战火之中的短暂快乐。

      但是,我是一名军人。我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民众与他人的生命而存在的。我无法向你虔诚地献上我的一切,所以我能给予你的,只是一朵玫瑰而已。

      如果在下一次的战斗中,我不幸牺牲,请务必要忘记我的存在。我与那些光荣牺牲的军人一样,都只是普通的一员,并不值得漫长的铭记。

      献上玫瑰的费朗斯。

      信件末尾的光标,闪烁着黯淡的光。

      玛莲娜久久地倚靠在桌前,不言不语。

      |||

      一年后。

      战争结束了。

      玛莲娜返回了首都。

      72号大街尽头处的花店,人满为患,无数年轻男女,想要在此订购捧花。大街上有着气球、鸽子和彩车,极为热闹。白色的罗马柱缠绕着花枝,碧绿的叶片生机勃勃地抽出了新芽。

      玛莲娜的母亲下了车,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女儿。这名生活精致的贵妇人兴致勃勃地挤过人群,拥抱着提着行李箱的玛莲娜:“亲爱的,我的小甜心,你瘦了好多。就算穿不进礼服,你也不能减肥减的这么厉害……”

      夫人絮絮叨叨着,亲吻着玛莲娜的脸颊:“快回家吧。”

      她的女儿真是瘦的厉害,但是眉宇间却有了一分坚毅之情。

      她一定长大了。

      玛莲娜上了车的后座,与母亲倚靠在一块儿。车辆启动,徐徐向前行驶去。夫人摸着她的手,惊觉爱女的手指上,不仅有茧,还有伤口。

      “天哪!学医竟然如此辛苦吗?”夫人喃喃道。
      “那当然了。”玛莲娜露出了笑容,“这可是时时刻刻要与死神做搏斗的职业。”

      “宝贝儿,你真是太辛苦了……”夫人说着,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在信里提过的那位埃里克先生呢?你不是一直说他不够浪漫,死活不肯和你表白吗?”

      她本期待着女儿吐出娇羞的喜讯来,谁知,玛莲娜的表情却突然变了。

      ——那模样,像是陡然失去了水分的花朵。

      “我和他……已经就此别过了。”玛莲娜低下了头,耸耸肩,说,“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了。”
      她攥紧了自己那刺着反复花纹的墨绿色长裙,声音里有着奇怪的哽咽。

      “噢……小可怜,”夫人安慰道,“别担心。臭男人都是这样的。在首都再嫁一个好男人就是了。竟然不要你,真是没有眼光。”

      “是啊,没有眼光。”玛莲娜回答道。

      车辆行驶过72号大街,街边站着一个年轻女郎,手捧一束花。那花朵是美艳夺人的红,饱满、水润、充满生命的张力,被赋予了爱情的意义。那样的红色是如此夺目,像是鲜血洒落所染就,突如其来地就占据了玛莲娜的视线。

      明明只是看了那抹红色一眼,她却忽然地,无法阻止地,开始了无端的放声大哭,像个无知的孩子似的。

      手足无措的夫人只能搂着她的背,安慰道:“别哭了,宝贝儿。战争已经结束了,不用害怕敌人会来到这里。……你会再遇上一个好男人,没良心的、和你分手的坏东西,就不要再想着了……”

      然而,夫人的安慰,丝毫不起作用。

      在这盛大温柔的阳光之下,喧嚣繁华的街道里,无人知晓,这年轻的、穿着墨绿色长裙的富家小姐,为何在此狼狈地哭泣着。

      孩童的歌声,辗转过首都的街道。

      河水轻轻趟过,天空如此湛蓝。
      人们载歌载舞,庆祝秋季丰收。
      头戴花环的男人,策马驰骋过那宫门。
      嘿,他是我们的守护神,是永远的英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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