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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1928年,民国十七年到来的时候,我和孟华已经在方家镇整整生活了八年。外面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4月的时候,蒋光头在徐州誓师北伐。6月初的时候打到了北京附近。那月8日,北伐部队进了北京城。21日南京国民政府明令改直隶省为河北省,并改北京为北平,作为特别市。爷爷很着急北平的三姑家景况如何,但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只好瞒着我们两个小的,嘱咐家里人只对我们说一切都好。我竟就信了,也没多问。
      家里变化并不大,那些政治的事情对于遥远的方家镇而言并没多大影响,至少我当时没有看出来。二叔的生意越做越好,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但这几年仍然可称过得很安稳。我日后常常想到这八年,比起日后的生活简直可说是天堂一般的美妙。
      二叔很是疼爱我们,有时候也带我们一起去看戏,或是领着我们去应酬生意上的客人。孟华果然是有天分的,不论甚麽他都能觉得有趣。可我只觉得腻味,寻思着回后园爬树去。孟华怎麽都不许,说要是我又摔了还是他受罪。说这话的时候十分严肃,倒叫我不好驳他,也只得腹诽几句罢了。
      孟华长高了不少,他已经过了十六岁的生日,在我面前总是装出大人的神气。我热烈的盼望着八月的到来,那样我可以再大一点,好跟上表哥的脚步。
      已经学完了《四书》《五经》,先生让孟华起来背《大学》。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字正腔圆的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心里突然想到,已经没了科举,还学这些作甚麽。
      先生等孟华背完,点头叫他坐下,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摇头晃脑道:“方老先生昨儿和我说过,经典之余,还是要学些养心怡情的文章。打明儿起,咱们开始讲《文心雕龙》吧。”
      我自是不认得甚麽雕龙的,心里只盼着早些下学,我好和孟华一起去市集上听说书,或是看戏。这些都是极有趣的,虽则回去晚了,不免要被二婶埋怨几句。但为回家之后,爷爷请的师傅还要来教我们画画,故此也不愿回去。
      我不太喜欢画画,总觉得墨不够黑。看着孟华已经下笔在画了,我急得小声求他:“我的墨不黑,怎麽办?”
      他总是抬头看着我认真道:“那就再磨一会儿。”
      我气得直想踢他。可他皱着鼻子忍笑的样子很是好看,我也就笑了。孟华学东西仿佛有神仙帮他一样,甚麽都学得极快。念书是,写字是,画画也是。他画的竹子至今还在我房间墙上挂着,而也只有我知道,他是会背着先生用毛笔悄悄画乌龟来逗我的。

      八月丁香花开满山墙,我还记得那天学到《文心雕龙•颂赞第九》,路上还在和孟华说着“黄白之辩”。到家的时候看见正堂里有人在,我和孟华猫着身子,想从廊下的院子绕过去。却听见爷爷的咳嗽:“是荣哥儿回来了?”
      我只得站定:“是,爷爷。”
      “华哥儿呢?”
      “我在这儿。”孟华也只好出来。
      爷爷冲他招手:“你来。”
      孟华唤了声外公,有些犹豫的走进去。我本想跟着,爷爷却一摆手:“荣哥儿先去玩儿,一会儿叫了再来。”
      我只得离开,回头看见孟华,他冲我笑笑,口型在说“没事儿”。
      我怏怏的来到后院,看见二婶正在指挥下人晒粮。我歪在一边看看,顺手倒了杯茶水递给二婶。二婶笑呵呵接了:“怎麽今天倒早?”就又回头看看,“嗯?华哥儿呢?老爷子留了他吧。”
      我耸耸肩小声道:“好二婶,你且告诉我,来的是甚麽人?”
      二婶擦擦我脸上的汗:“我也是无意听见的,说是你华哥儿家打发来的,想接他回去。”
      我一愣:“他要走麽?”
      “这也说不准。”二婶摇摇头,“他在这儿也八年了,突然说要走…我,唉。”二婶叹口气。
      我却觉得眼睛酸酸的,似乎是要哭了。赶快忍住,一把拉了二婶:“二婶,好二婶,求你给爷爷说说去,不要叫表哥走了,可好?”
      二婶颇有些为难:“这还得等老爷子的计较。”
      我抹抹眼睛:“那我去和爷爷说。”
      二婶慌的一把拉住我:“小祖宗,这可不是你能说的上话的事儿啊。”
      我只管扭着要走,二婶死死拉着我,一边赌咒发誓说华哥儿这麽懂事,爷爷定是不会让他走的。正闹着,就听见孟华的声音:“你又怎麽了?总不是又偷了厨房的糕饼,叫二舅母捉住了要罚吧?”
      我心里着急,挣脱二婶的手跑过去,紧紧抓了他就问:“你走麽,走麽?”
      孟华冲我眨眨眼睛:“谁走,谁要走?”
      我却觉着他眼睛微微有些肿,疑心他是哭过的,心里顿时乱成一团:“哥,你说实话吧,二婶都告诉我了。”
      孟华一听这话,转头就盯着二婶。他虽才十六,可眼睛里亮堂堂的叫人害怕。二婶竟不敢看他,抿抿嘴转身吆喝下人们手脚勤快些。孟华叹口气,拉着我的手走到后园树下:“你听别人胡说,就是不信我麽?”
      “那麽,你说。”我带着哭腔哽咽道。
      孟华笑着捏我的脸:“我有说过我要走麽?”
      “可二婶说你家来人了…”我喃喃低语。
      “是,北平家出了点事儿,母亲想叫我回去一趟。”孟华抬头看着没有花的桃树,叶子是浓密的绿色。
      “那你去麽?”我十分紧张,心跳得要出来一般。
      孟华低下头来看着我:“你想我走麽?”
      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怎麽可能!”
      孟华笑起来:“那不就完了?”
      我一愣:“完了?”
      孟华笑呵呵道:“后儿就是你生日,想要甚麽?”
      我这才想到就该十五了,于是笑起来:“我要吃重油月饼。”
      孟华假装恶心的耸耸肩:“那麽腻的饼,你偏吃得下。”
      “你可不许和我抢。”我可是记得的,每次家里做的重油饼,孟华一边说腻得死人,一边和我抢。两个人最后都吃得像个花脸猫儿似的才算罢休。
      当天晚上我没见着北平来的人,爷爷也不提。我就没再想,一门心思盼着十五过中秋。

      十四晚上吃过饭,二婶端着碗面条来我屋里,见我和孟华正在闹着,也就笑了:“还不过来吃平安面?”
      我忙的跑过去,深深嗅了一下:“好香!”
      二婶擦着手递给我筷子:“还不快吃?吃了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我拿着筷子咬了一口,突然转头看着孟华:“哥,你也来吃。”
      孟华笑着摆手:“那是你的平安面。”
      我拉他过来,硬把筷子塞他手里:“那就沾沾我的福气。”
      孟华哭笑不得,假意嫌弃道:“看你吃得全是口水,谁要吃?”
      我不乐意瞪他一眼:“那有甚麽?腊月你过生日时二婶做的面,我不也吃了麽?我都不嫌你的口水。”
      孟华尴尬的笑笑看看二婶:“那不是你非拧着要吃?”
      二婶乐不可支:“这都多大人了还为这个争?我再给你们煮一碗就是。”说完出门去了。
      这碗面最后还是我和孟华一人一半吃下肚去。
      第二天就是十五,学堂放假不用去,我们疯了一整日。晚上凉爽得紧,风带来香甜的桂花和槐花气味,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天上。我们坐在后园树下,一把一把的吃着板栗花生,还眼馋的盼着二婶赶快把月饼端出来。
      爷爷在正厅招呼着镇上和城里的大户,二叔陪着酒,隐隐有请的戏班子的唱曲儿声,我们乐呵呵的说着话,讨论一个我们已经讨论了八年话题,月亮里面住着的嫦娥吃不吃月饼。
      “我说她一定是吃的。”我拼命点头。
      “那可不见得,月亮上有人做麽?”孟华不同意,“吴刚,定是不会做的了。兔子只会捣药,也没说会做月饼。”
      “可是嫦娥是神仙,她变出来就可以了,何必要人去做?”我挑挑眉毛。
      孟华失笑:“是,我怎麽没想到。”见我得意的笑,就又眨眨眼睛,“可是,神仙不是不食人间烟火麽?”
      我张口结舌道:“啊…但王母娘娘不还有蟠桃宴麽?他们是要吃的。”
      “算你有理。”孟华无奈点头,却又想到甚麽,“你今天就十三岁了。”
      我嚣张得紧:“可不是!”
      孟华又点头:“那以后的功课就该自己做了吧?”
      我吐吐舌头:“有你在,干吗要我做?”
      孟华哭笑不得:“那你上学干吗?”
      “因为你也上学啊,你去我不去,我一个人在家多闷?”我歪着头,“记得那年冬天病了,两天不能去学堂。你一个人走了,我气闷得紧,差点儿没拆了被子。”
      孟华想着也就笑了:“可不是。”
      “倒是你,怎麽就能这麽聪明?”我摇头叹气,倒不是嫉妒,真心的羡慕罢了。
      孟华抓抓头也就笑了:“是你不用心罢了,你比我有天赋。”
      “又瞎说。”我抓了一把花生,嚼得作响。
      “可不是?上次我说先生一定要考默书的,你懒洋洋的就看了一遍,若不是错了几个字,你就是全默出来了。”孟华想得出神。
      我噗哧一笑:“那是我特意坐在你旁边儿偷看来的。”
      孟华一瞪眼正要说我,就见二婶端了月饼过来:“啊呀,少吃点,不然晚上睡不着的。”
      我拍着肚皮:“没事儿没事儿。”
      二婶笑呵呵道:“华哥儿也不劝着他些。”
      孟华只是笑,我挤挤眼睛:“他可吃得比我多。”
      这就都笑了,孟华的笑里似乎很多心事,笑得不是很大声。我却以为是他生气,等二婶走了连连向他赔不是,他只管笑了,说不妨事。
      晚上很晚才睡,我困累得紧,上床就不想睁开眼睛。朦胧中孟华很晚都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我模糊的想,可能他吃多了,明儿记得找二婶讨点儿药给他。

      十六早上起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孟华。我坐在床上揉着眼睛,见到下人进来就问:“华哥儿呢?”
      “你问表少爷啊,他一大早就走了,还叫我们小声些,不要吵到你。”
      我顿时傻了:“你说甚麽?”
      “表少爷早就定了今天走,是老爷叫我们不要跟你说…”下人似乎被我吓住了。
      我翻身下床就往外跑,急得他在后面跟着追:“荣哥儿,荣哥儿,衣服!”
      我充耳不闻,一气儿跑到正厅,二婶正在指挥下人把博古架上的灰掸一掸。我揪着她的衣襟道:“二婶,哥真的走了?”
      二婶犹豫着点了头,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没哄我?他当真不是出门逛逛?他不是自己跑去找庙里小和尚斗蛐蛐?”
      二婶擦着我的眼泪:“哪儿有不散的筵席?到底这儿不是他家。”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他,可他明明应承过我…”
      “傻孩子,那不过哄你的话。”二婶拍着我的背,“就是怕你哭天抢地的闹,老爷子才说瞒着你…”
      我当时恨死了爷爷,可更恨他:“瞒着我?现在不也知道了?”
      二婶叹口气:“你们小孩子自然舍不得,过两天就好了。”
      我却止了哭,抬起头来充满希望:“他过两天就回来?”
      二婶为难的看着我:“这…”
      我顿时明白她不想骗我,孟华是真的走了,是真的不会回来了,就又大声的哭起来。眼泪怎麽都止不住,成串的往下滚,就像河里的水似的,不停不停的流。
      二婶慌了神,怕我哭岔了气,一个劲儿的拍我后背,叫我不哭了。我心里疼得厉害,愈发哭得大声了。最后哭得极累,竟晕过去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闷闷不乐的,看着华哥儿留下的东西眼泪就想打转,唬得二婶趁我上学去了,指挥下人全收在个樟木箱子里。我回来又是一通大闹。爷爷骂了我一顿,这才收敛些,但心里终究是不乐意的。
      事实上,我和孟华统共是聚少离多。但只有这一次分别,我是纯粹的心里难受,这个时候还没有甚麽情爱的缘故,只是单纯的痛失了一位玩伴的哀伤。打那时候起,我的性子转了个大弯。在我习惯性的想要依靠孟华时,才会想起他又回到那个冬天会冻死人的北平去了。于是我只能强忍着眼泪告诉自己,现在得靠我自己了。
      家里人倒是很乐意看我成稳起来,爷爷尤其高兴,说我过了十三岁,当真有些大人的样儿了。但他们都不知道,是孟华叫我成长的。随着年华的流转,家里人都不再提起这位表少爷,而我也不再吃重油饼。只是每年八月十四吃平安面时,就会想起那个跟我吃一碗面条的孟华哥。
      但是现在,他在北平,也许有别人跟他抢面条了,不然,他怎麽也不来看我呢?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虽说我管二婶要了他的地址,但每次提了笔总不知该说甚麽。
      日后再想民国十七年是颇不安分的,也就是6月,东北的张作霖叫日本人炸死了,继任的张汉卿发出《绝不妨碍统一电》,宣布“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改易旗帜”。南京政府任命张学良为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年底在就职典礼上,张学良身穿中山装,向总理遗像宣誓。至此,国家统一了,但我的孟华表哥却离开了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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