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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刺痛 (修) ...

  •   洛阳城晚,北风裹挟着雪粒子,迎来暮秋和初冬的第一场交手。
      月楼油灯尽,曲巷风雪深。敲梆人一步一声的更漏,被风雪声掩盖了几回。
      巷子的尽头,幽着几星灯火。洛阳城寂,上申不眠。
      疾苦无情,不择时辰。上申药庄仍然开着的这半扇门面,是为人世的无常在深夜所留的后路。

      门巷的照归灯熄了几盏,映得雪线时有时无。
      夜色里走出来两个人。坐庄的药师不用抬头,只从脚步声就可以知道,风雪送来的又是一个落难的江湖人。
      果不其然,神色慌乱的两身风帽,个子稍高的那个正打横抱着一个人。灯火愈近,钟一笑抢身冲进药庄,风帽往后一脱,摔下一地的雪:“是我!快救人!”

      药师目光一紧,忙唤来两个人接过洛长霁怀里的庄晚,急匆匆地送入后堂。幽深的药庄府邸迅速沸腾。

      “你不去救她?”洛长霁隐在风帽里,说话间呵出一阵冷幽幽的雾气。
      钟一笑别开视线。洛长霁目光下移,看见对方将发抖的手交在背后。

      所谓洛阳名医,也不过如此。洛长霁不禁有些瞧不起这些虚荣的江湖游戏。连带着跟前闪躲的钟一笑。
      长袍掠过钟一笑,洛长霁踏入雪里。

      “长霁!”衣摆扫过门前雪,停住。
      “这么急着走吗?淮南王陵到洛阳,你两天一夜没合过眼。既然到了上申,休息一晚如何?”
      “不必了。”
      “以后我要怎么找到你?你帮我这许多,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你。”

      “……”雪线交织得更密,肩头雪未化,转眼又盖上来一层。洛长霁拔足便走。

      钟一笑再开口却无言,朝洛长霁追了一步,身后传来汉子低沉的声音:“小师妹,许久不见,这又是捡了个什么阿猫阿狗回来啊。”

      洛长霁的脚步声徒然消失。
      “……”钟一笑冷着嗓子喊声二师哥。

      屏风后摇出一个微胖的书生。眼角睨人有些黠亮,透出江湖人的油滑。

      “大半年了,连人鱼的影子都没摸着。我看你是顶着找药引子的名头,跑出去鬼混吧!现在庄晚半死不活,可知道回来了!”
      钟一笑面色烧起来,看着照归灯下磊落的长袍,恨不能洛长霁快些走。

      洛长霁背身立在雪里,一动不动。

      “师父病危,也不见你这个女弟子在旁服侍几回。女人没个女人的样子,整天往外跑!枉费师父栽培你洛阳名医的本事,教出个白眼狼。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这儿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覆水难收了。最毒妇人心。师父当年真是救了条毒蛇回来。这女人呐,不禁祸水,还薄情,要来有什么用?!”

      钟一笑身边寒风一扫,带起大片的雪霰子。再一眼洛长霁已经到了二师哥跟前。她掐着对方的脖子,冷声道:“你说谁没用!”风帽一落,现出一张怒气冲天的脸。

      怎么也没想到,钟一笑听得耳朵生茧的话,竟然会激怒洛长霁。对方这条命,一半融进了昆仑,正如那里的积雪,出世岿然入世润物,应该是唯独点不上火才对。
      而现在却冲动得像个血气方刚意气用事的人间少年客。

      祸从口出的二师哥更没想到,钟一笑这回虽然铩羽而归,带回来的却不是阿猫阿狗。他看到洛长霁的眉眼,便知道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地盘被人掐着脖子。
      是个背景深厚的人,而不仅仅是女人。

      上申药庄的几个护卫冲上来围住洛长霁,大堂里一时间刀光剑影。

      “师妹受难,也不见你这个所谓的汉子安慰一句。兄长没个兄长的样子。你师妹拿命去赌药引子,你又做了些什么?只会门缝里看人,求全责备!你们男人权利游戏输了天下,却诿过女人祸水,脑袋里装些世俗偏见,还当成至理名言了?你说女人没用,生养你的又是谁?!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好意思给别人扣薄情的帽子?你再给我说一遍,你说谁没有用!”
      从相识至今,洛长霁又闷又冷,这一开口滔滔不绝把钟一笑吓坏了。

      洛长霁没用力,二师哥脸却涨得通红。两人怒目相对,剑拔弩张。

      钟一笑赶忙拉住洛长霁,向周围的刀剑正色命道:“误会一场。都收了!”她向洛长霁投去一眼,方才在旁听的惊心、热血和感激都注在了这一眼里。
      “二师哥说话向来如此。无意冒犯。长霁……毕竟是我师哥。”
      洛长霁松手。满堂的刀光尽收。

      “小师妹,离了师父,越来越难管教了啊!请了个江湖野客,造反造到上申药庄来了!”
      “口口声声上申药庄说得那么生分,这里救我养我,难道不是我家么。她才不是你说的什么江湖野客,她是洛长霁,是昆仑山首席大弟子,是昆仑这次出世的领袖,是……”
      “是一笑的朋友。”洛长霁自然而然地领过话尾,“也是护卫,护她一路周全,寻得药引。”钟一笑顿时觉得失掉的颜面都长了回来。相视一笑间,洛长霁移开眼睛。

      二师哥盯着洛长霁长袍底下雪色绒边的道服,鼻孔里出气:“堂堂昆仑,为客之道都是这么野蛮的么?”

      帘子掀起一角,踱出一个颧骨高凸的瘦汉子:“世外修行的人,眼界风闻自是不一样,最见不惯的就是这世间的偏见。”汉子拭着手,接着道:“上申药庄冒犯在先,在下在这里赔个不是。”
      钟一笑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大师哥,见他从后堂来,一双手还沾着清水,急声问庄晚的情况。
      “无碍。”大师哥眉头紧锁,责备道,“你们这次竟和巫蛊打交道了?”

      钟一笑和洛长霁对望一眼,这话怎么讲?莫非庄晚的伤和巫蛊有关?

      大师哥道:“只是怀疑。这般救治下去,气血也回来了,按常理来说应当醒转才对。如若不是巫蛊作祟,那可能是庄晚自己的缘故了。”

      庄晚自己的缘故?钟一笑起初不解,但听到大师哥那声悠长的叹气后,记忆里闪过灰蒙蒙的碎片,眼光刹时黯淡。洛长霁明白这背后的缘故定是不尽人意,不多问只顺眼看着钟一笑。

      一时沉默,只有护卫撤后凌乱的脚步声。“师父怎么样……”钟一笑犹豫很久才开口。
      “你还记得你上次离开是什么时候吗?”接话的是二师哥,语气软了许多,像叹气般。

      “也是这样的深夜……二更天。”
      “你走后不多时日,师父就开始终日昏迷。一天里只有一个时辰才能勉强睁开眼睛。就是你走的那个时辰。每次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问,一笑回来了吗?”
      钟一笑潸然泪下。

      “师父神智微弱,扰不得。老人家今晚刚歇下,明天二更时候我再带你去看看他。在师父面前,不准哭。”大师哥动容道,说罢向洛长霁作个揖,径自去药房坐庄。老二扫一眼洛长霁,抬手示意几个丫头去收拾厢房,面上淡然的神色将方才的难堪收拾得正好。

      大堂回归深夜里那种让人担心的空荡。洛长霁直挺挺地杵着,嘴上也全然没了和二师哥针锋相对时的厉害,闷葫芦似的看着钟一笑掉眼泪。

      钟一笑用力地抹一把泪,嘴角吃力地往上抬,勉强弯出一个笑的样子:“你说你不走了。”
      “没有。”
      “你说的。要护着我,直到我找到药引子为止。”
      “你别哭了。”
      “我没……”
      洛长霁的确不太会安慰人。

      丫鬟来领,钟一笑顾自走在最前头,洛长霁看见她的手时不时往上抬,知道闷头走着的人还在掉泪。
      只是犟得很。掉眼泪也不吭声。
      过照壁不一会儿,丫鬟请示洛长霁随她去左手廊边的厢房。钟一笑听着身后的脚步迟疑一下,随后向左绕远了。
      眼泪忽然决堤而出,压得发疼的牙关颤出一个不成音的泣声,钟一笑快步走进房间,迅速关上门。

      沸反盈天的药庄随着大片大片吹熄的灯火沉下去。府邸幽深,夜色浸在终年不散的药味里。

      房间里的摆设依旧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横着的木梳顾自横着;医书摊着,仍是第十三页;案头是师父惯用的戒尺,红蜡凝着的泪仍是那一截。
      钟一笑少时常跟马队运药草走货,师父总是嘱咐下人,三姑娘的房间每日定时打扫,摆设一律不能动。十年多的时间里已成习惯,哪怕嘱咐的人唤不动了,这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月余的缺席,迟来的悔意被这个熟悉的房间徒然放大,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顿时疏离得让人害怕。无所适从的感觉越来越强,钟一笑一刻也待不住。她豁地拉开房门,看见石阶上闷闷地坐着一个背影。

      洛长霁听见动静,慢悠悠地转过头。雪粒子扑在她的侧脸上。
      “你不是去……坐在这里干什么?”钟一笑有点心惊肉跳,随即明白过来,暗骂自己这问得多此一举,擦把脸坐到洛长霁身边。
      闷葫芦伸来一袖子。
      钟一笑不明就里地瞄向洛长霁,看见身边人嘴角抽了抽,接着一袖子蹭到了她脸上。她觉得今晚的洛长霁似乎有点可怕。

      蹭了两把,收回去:“你大师哥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哪句?”
      “我最见不惯的,不是这世间的偏见。而是……”洛长霁轻出一口气,“而是眼泪。”

      钟一笑心笙刚动,就听洛长霁补充,别哭了。
      劝人不提哭。洛长霁前一句还像个人话,后一句就糟心得让人不想理她。钟一笑想驳回去,鼻腔里却酸得要命,把眼睛瞪圆了也没盛住眼泪,吧嗒吧嗒又掉下两颗来。

      “我也有个师父。”洛长霁有点为难,左思右想找话道,“洛阳是我第二次来。第一次是我出生时。”
      钟一笑抬眼认真地看着洛长霁。房内投来的光,战战兢兢地逆描着她的脸廓,将她的深邃、精致和冷清比量得更惹眼。

      “那年师父带着弟子途经洛阳,在护城河岸捡到了出生不久的我。正值清明后,时雨刚收,洛阳城霁日晴空,春水长天一色。于是师父便给我起名,洛长霁。”

      “你生身父母呢……”
      “走了。生下我看是女孩。丢下我走了。”
      难怪在听到诋毁时,会失控。不是激怒,而是刺痛。

      偏见哪儿都有,洛长霁嗓音依旧淡淡的。师父荀禅虽推掉了掌门的位子,声望却在。作为荀禅垂青的弟子,又是身世不明的人,洛长霁自然要面对许多非议和蔑视。
      人前风光,背后要注下多少年的心血。钟一笑心照不宣,轻轻叹了口气。

      洛长霁不领受偏见,年少时自然为此吃了不少苦。荀禅曾赐字‘悔岸’,大概是要她回头,别在争强好胜里迷失了自己。每当唤起‘悔岸’这个名字,荀禅的神色总会低黯下去,渐渐地也就不了了之。“我能有今天,全是为着不辜负她,也不看轻自己。”

      钟一笑忍不住问起荀禅的去向。

      “在闭关。我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钟一笑是被送到上申药庄的。她生来带着病根,几乎每个人都认定这个孩子活不长。那时上申药庄的名望远远不及如日中天的现在,但就是当时的一个小药庄子,救起了奄奄一息的钟一笑。钟父钟母便让孩子拜在上申门下。时日一长,钟一笑身上的病根也慢慢消干净。
      此后上申药庄的声名扶摇而上。就在上申一年比一年好的时候,庄主的身子却一年不如一年。这个悬壶济世几十年的师父,救得了别人,却治不了自己。
      钟一笑离开时,师父还能谈笑,一个多月后再回来,已经是昏迷难醒。

      两人说话间,窸窸窣窣的雪粒子转成了洋洋洒洒的大雪,弹指间积到了脚踝。再一眼洛长霁,低着头窝在长袍里,像是不小心睡着了。
      就算是打盹,也睡得这么不安心。钟一笑仔细打量洛长霁的脸颊,有些苍白,纵使是闭着眼,还是收不住眼角挂着的疲惫。
      倏忽而至的熟稔。夜雪。浅睡着的人。可惜不能一夜白头。

      就让霜雪覆满,赖一场白首也不错。钟一笑眷眼看着身边人,左手在洛长霁肩头收住,接着轻轻地伸过去。
      长霁。

      洛长霁几乎一碰就醒。再睁眼眼底带上了血丝。
      回房好好休息吧。
      你去哪?
      我放心不下庄晚。

      雪越下越大。漫山遍野苍茫一片,雪里的人由跑渐渐地变成跋涉,最后精疲力竭地摔在了厚实的积雪里。再苏醒时,动弹不得。身边是狭小的石壁。石壁似乎很高,高得天像山间的一线天。遥不可及的那头注下水,不是水,粘糊糊的是糯米和石灰拌成的浆。
      尽头弹出一点黑,是一个人的头。接着探出两个、三个、天空被挤得快看不见缝。人头高叫着妖怪妖怪,一块石碑缓缓地推上来。随着轰鸣的摩擦声,光线一点一点被挤走。
      妖怪!就死在石棺里吧!
      棺底的人想大叫,却哑着喉咙。

      萧涯嘶声从梦里惊醒,记忆里萦绕着最后那句话。浑身冰冷发着寒颤,像是刚从那场雪里捞出来。她拍拍脸,确信眼前温暖的被窝和烛光是真实的。
      藤椅上的人被萧涯这一声梦魇吓醒,掀开半个眼皮瞄着缩在床上的人。

      对不起……萧涯觉得有点罪过。
      景然把被子往上蹭了蹭,埋住半张脸。
      萧涯叹口气:睡了六年的石棺,每次睡醒,总觉得可以看见娘亲。她回来了就站在外头,喊我的乳名。可每次推开石棺盖子,墓室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冷清得要死……只有身上的面具,和石棺盖子上的那一行“爱女萧涯之墓”。我想回去了。

      景然唰地站起来,闭着眼,被子在脚边堆了一地。萧涯一惊,全程警觉地盯着她挪到床边来。

      “石棺多宽?”
      “比你的肩膀宽一点。”萧涯说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景然一头躺倒,手脚并用地夹了上来:“这么宽……够不够?”
      萧涯斜眼看着枕边的人,想到景然在山崖上说过的那句话,抬起一脚把她踹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八章 刺痛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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