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番外之卷，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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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医说，这是失道之症。
斑斑点点的黑块在身体各处浮现，在雪色肌肤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吓人。然而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仅仅沉默了三秒钟，然后笑容明媚地召见了春官长。
“我要改年号。”他说，“就改‘天运’元年。”
春官长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有什么含意吗？”
“为了纪念我的天命就要结束。”
春官长为之气结。但峰王看起来心情非常愉快。他微笑凝视着轩窗外盛放着的黄色腊梅。风吹过的时候有整朵整朵的花朵落在他的衣襟上。
那天傍晚巧妍从昏沉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桌上花瓶里一枝艳丽的腊梅花。
她呆了许久。
那天开始，峰王从鹰隼宫里整整失踪了三个月。若不是白雉仍在二声宫中沉默，怕是国丧都要有人发布了。
也许，满朝文武都在盼着王死去。
巧妍精神好的时候，就一连串追问胜雪，王在何处。然而胜雪只是淡漠摇头，唇畔甚至有着奇妙的笑容。
“臣不知。”她行礼的姿势毕恭毕敬，“臣并没有感知王气的天赋。”
“这样下去王会死……”巧妍喃喃道，“主上不能再这样偏离正道了……”
“您不会目睹王的丧礼的。因为在此之前您会先崩逝。”
巧妍深呼吸。连呼吸时胸腹之间都宛如刀割般疼痛，让她几乎忘记矜持而落下泪来。
“胜雪大人……很希望巧妍死吗……”她低声问。
胜雪看着巧妍泫然欲泣却又强自支撑的模样，面上神色终于缓和下来。她的笑容渐敛。
“臣……并不希望台甫死去。”
“那为什么……胜雪大人总是一口一个死……”巧妍捂面，“就仿佛……在诅咒芳国一般……”
胜雪不语。半晌，她幽幽叹息。
“您和主上，果然是互为半身的存在。”
“……咦？”
“一个是自我意识过剩，一个是几乎毫无自我，真是看了就气闷。”胜雪叹息，“如果主上多有些王的自觉，而您多有些‘巧妍’的自觉，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吧。”
和前一句话对应起来看，似乎“巧妍的自觉”的意思是“自我的自觉”。可是这与平时的她有什么差别呢？她不懂。
“……‘巧妍’的自觉有什么用处？”
胜雪着完全茫然状的少女，终于温柔而怜悯地微笑起来。
“您忘了吗？您的责任是辅佐王啊。”胜雪温柔地说，“这种‘自觉’，当然是为了理解王而存在的呀。”
巧妍蹙眉不言。
无论如何，王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年，这样的年纪和阅历要让他来承担一个国家的命运，似乎确实是太过沉重。想要获得帮助，想要逃避也是自然的事情。身为臣下，自然有臣下应尽的道义——辅佐王，监督王，匡正王。但如果总是这样的话，王也太可怜了。王需要一个人来倾听他的心事，抚慰他的消极情绪。可在没有后妃的情况下，这个人不可能是麒麟之外的人了。放眼芳国，最接近王的只有麒麟。然而巧妍偏偏是任何事情都以国家为最优先的性子。巧妍无法理解主上的负面情绪。
这样的结果就是负面情绪不断增长，终于吞没了主上。主上偏离了正道。
如果没有人在旁边提醒，巧妍是永远也不可能想到这一点的。可是即便如此，此时此刻似乎也为时已晚。从改元天运的诏书下达开始，王就再也不出现在任何一个朝臣面前，而峰台甫也几乎无力再在诺大的鹰隼宫中寻觅主上的身姿。王朝的倾覆看来是一定的了。
“这个王朝就要终结了。”年迈的冢宰叹息着，“没想到才十年……”
“世上的短命王朝数不胜数，小庸大人没有必要为此而叹息。”天官长冷淡地道，“身为官员，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便已经足矣。王可以失道，官员却不可以失职。”
小庸叹息。
“胜雪，应该去倾听下界的悲歌才是，去看看在没有王的时间里，百姓是多么的悲苦……果然你还是太年轻了吧。”
她漠然地看向他。
“我的责任只有照顾王和台甫而已。”
小庸无言以对，只摇头叹息而去。
国家在玉座空虚的情况下运转了一年多。这期间巧妍的病情每况愈下。然而王依然不见踪迹。有时候百官自嘲说也许见到王最多次数的就是看门的小令或厩舍的小官了吧，总之似乎王除了回来换换骑兽之外，就再也没有踏足过鹰隼宫了。
然而巧妍知道王回来过。每当王回来一次，她床边便会插上新的花朵。她有时候对花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王的场景，心如刀割。
那时候是个多么阳光纯朴的少年，即使满面尘灰，亦灿然而笑，毫无畏惧毫无掩饰地直视她的面庞，说，你好美。
巧笑倩兮，意态极妍。
我就叫你巧妍。
那天她在睡梦里又一次看到那阳光般的笑容。她在梦中循光而去。她睁开眼。
午后的寝宫中，她的主上正背对着她，将一枝黄梅随随便便地插进花瓶。插了下去又觉得不好般拿起重插。如此反复。
似乎是要刻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又像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巧妍好奇地坐起来，富有耐心地看着他来回折腾那枝花。最终他举着花沉默半晌，然后决然地将它丢进了花瓶。
梅花枝在瓶中小小地兜了几圈才停下。少年扼腕看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般不再看它，转过头来。
一转头，便与麒麟大眼瞪小眼。
巧妍思量着她是不是蒙上被子再睡过去比较好，而他径自走过来掀开了床帏。
“主上……”
少年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好不容易胜雪和步摇都不在，女官们也都在歇息，你别招惹得她们都过来了。”
巧妍近距离看着他晒黑的面庞。皮肤黧黑更衬得他笑起来牙齿雪白，眼眸晶亮。宛如初见时的牧马少年模样。
他抚摸她的脸颊。
“连脸上都有黑斑了吗？”手指来回抚摸颜色深沉的那片皮肤，“这样可真不好看。”
巧妍扯出微笑。她捉住他的手放下来。
“如果主上觉得难看，就赶快回归正道吧。这样巧妍也许可以痊愈。”
他侧首看了她半晌，道：“今天我被胜雪抓到了。”
“……咦？”
“她扮成门卫的样子，混在一群小官里面，一看见我直接就拿根绳圈套我脖子上拖回来了——那手法比北三州套马的还快。”他耸肩，“要是用徒手压制的，我不见得会输。可这下差点没把我勒死……你看你看，脖子这里应该还红着呢吧？”
徒手压制——百官不是没试过捉住自家主上。然而从小在草原上摔爬滚打，主上早已练就一身摔跤好本领，等闲之辈轻易不能近身。想来胜雪的绳圈也是冬官府里的宝贝吧，寻常绳子早被他蛮力挣断，哪里拖得了他。
巧妍一边想象胜雪拽着他横穿鹰隼宫的场景，一边噗嗤笑出声来。
“我……我才不信呢。”她笑道，“主上怎可能被胜雪大人拖着走……”
他耸肩。
“本来是不可能啊，可胜雪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让他撕扯绳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说，您若再跑，便要见不上台甫最后一面了。
麒麟如果死了，便会被使令分食。他并没有见她病重垂危的凄惨模样的打算，可更没想过对着她的衣冠冢举行丧礼。两相权衡之下，他乖乖让天官长拖回了寝宫。
巧妍默然许久。她松开他的手掌。
“……劳您费心。巧妍还死不了。”
少年清亮的眼神看定她。
“胜雪说，你死了我也会死，所以哪怕是为了要活下去，我也得回来坐在玉座上，看看能不能挽救现状。可是呢，巧妍，我其实无所谓的。被绑在这个玉座上，对我来说和死没有两样。我想要的生活，光是坐在玉座上，我得不到。”
“……您可以一边治理国家，一边慢慢实现这些……”
“可是，已经失道了啊。”他道，“所以就要赶快去实现这些想望，否则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这就是他一口气失踪个一年半载的原因么。
所谓破罐破摔，大抵如此。
“主上为何不试试看作最后一搏？也许现在还来得及。”
“古来王朝，都免不了覆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挣脱。百年之后，任你曾如何努力，剩下的都只是一坯黄土，连名字没留下过。”
巧妍无话可说。她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阴沉。这不是她当年看见的阳光般的少年。甚至不是那个在树下偷懒看云的少年。她阖眸侧首，不愿再看他。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想反驳他，可她无话可说，无从说起。这个王朝的覆灭积重难返，正是因为王已经堕落。
她捂面，捂耳，都逃不开心中的空落感。那是一种无可言喻的崩坏般的绝望。她听着他的声音，却绝望得只知落泪。
她不想要这样。在她对他立下契约的时候，她没想过会这样。
没想过会在刚开始三五年的平静过后，便成为摧枯拉朽般崩坏的王朝。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巧妍。”
少年的声音轻柔地呼唤她的名字，他所赐予的名字。少年的手轻轻盖在她捂住耳朵的手上，温暖的吐息拂过她的额发。
“我会成为千百年来最微不足道的王之一。没有人看着我。没有人聆听我。没有人记住我。甚至包括你，也不曾帮助我。”
不是这样的，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而已。她无法帮助他是因为她自己亦无所适从。
“可是呢，即使如此，我也要问你，只问你一次。”他继续自顾自说着，“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离开这里，去天底下任何地方，把芳国的一切都忘掉。”
泪眼朦胧中她使劲摇头。“我……不能丢开芳。即使主上会感到窒息，我也不希望主上丢开芳。丢开国家，便是失道。”
他灿然而笑，笑得一如初见。
“这是麒麟的心声吗？”
“也许这是百姓的心声。”她回答。
“那么，如果没有百姓，巧妍你会怎么回答呢？”
“……我无法成为不是麒麟的其它东西。”
她这么回答着，然后看他近在咫尺的眼眸一寸寸暗下去，就仿佛燃至终夜的蜡烛终于熄灭般暗下去。可他的笑容依然如此耀眼。
“标准答案啊。”他欺近她的面颊，“峰台甫。”
为了躲避他的目光，她闭上眼。如同蝶翅掠过般的亲吻轻印在她的眼睑上。衣料摩挲的声音以及手上的温暖触感同时离她而去。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主上已退至桌旁。桌上的黄梅开得正艳。
“安心休息吧。”他微笑，“等你好一些了我再来看你。”
她目送他离去。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可是醒来之后，她什么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片漆黑。
她在漆黑中泪流满面。
“您醒了吗？”
“……是。”
“那么，请穿上朝服吧。”
巧妍看向恭敬地站在床边的天官长。旁边的女官们一字排开，手里捧着脸盆，毛巾，朝服，首饰，还有许许多多，是她许久没见过的阵仗。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主上呢？”巧妍问，为了胸口处的空虚而发慌，“主上难道去上朝了吗？”
天官长沉默片刻。巧妍突然觉得她憎恨这完全看不出情绪的沉默。
“您已经睡了三天了。”胜雪回答，“在您睡着的时候，白雉啼叫。”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脑中空白。她无意识地看向房中央的桌子。那枝黄梅仍未凋谢。
巧妍揪住自己的头发，在被子里蜷缩起来。
“……我该怎么做……”
“穿上朝服，去宣布假朝成立，然后背负天下百姓的期盼，选出新王。”
“……主上……欺骗了我……他说他还会来看我的……”
“躁王已经崩逝，四十九天的守夜结束后即会下葬。躁王朝已经结束了。”
连谥号都已经取好。巧妍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
“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哪里说错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泣，“……都是我的错……”
胜雪冷淡地看着她。
“不是您的错。是躁王自己抛弃了国家，抛弃了您，最后他抛弃了他自己。如果台甫一定要背负着罪恶感，那就选出新王吧。选出一个不会放弃国民的，不会对自己有迷失的新王吧。您的天命就是如此。”
巧妍似乎单纯因为胜雪在回答，而抬起眼睛看着她。
“胜雪大人，我到底要如何回答才是正确的呢。”
标准答案一定不是正确答案。否则她的主上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她的主上究竟想要什么，她全然不知道。也许是知道却无法认同吧。总之，她无法回应出他所要的真正的回答。
因为她不能抛弃她的坚持和立场。
“这世上不存在正确答案，台甫大人。”胜雪如此回答，“因为已经没有人能告诉你正确与否了。”
胜雪冰冷的眼神与麒麟对望。巧妍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胜雪大人……”
“如果明白了的话，就请立刻穿上朝服。您要补救错误的心很好，但是也请到下一个王朝再来补救吧。您还有机会的，不是吗。”
她终于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憎恶起眼前的女人：“……胜雪大人为什么能如此平静，丝毫不感到伤心呢……”
“因为王朝的更替不可逆转。在躁王放弃他自己选择了自裁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是我所要效忠的对象了。既然如此，他便没有值得我伤心的价值了。我所要照顾的对象，只有台甫和玉座上的王。”
不管是谁，只要是王，她便会照顾他；相对的只要不是王，她便没有注视的必要。她只是在尽身为天官长的职责，如此而已。
——那么麒麟呢？
如果巧妍不是麒麟，是不是会没有人注视她的面容，没有人倾听她的话语——
如果不是麒麟，就连“巧妍”亦不会存在。
她的主上的面容在她的眼前一晃而过。
“……走开……”
“嗯？”
“我说……走开啊！”
巧妍的双臂环绕着自己，紧紧地将自己抱在怀中。胜雪反而愣住了。
“台甫……？”
“走开！统统走开！”她几近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全部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走开！”
面对崩溃的麒麟，女官们无所适从地互看。然而胜雪笑了。
“谨遵所愿……巧妍大人。”
打开窗户的时候，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是冬天。
风中带着清凉的水汽，沁人心脾得甚至有点冰冷。
下界在下雪。
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的主上所一直感受到的窒息。人们注视着他，但注视的又不是他。没人打算了解他到底要什么，他们只关心王应该做什么。这就是她的主上的恐惧。
但是这原本不应该成为恐惧的。
她错过了安抚他的机会。现在恐惧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笑容如幽灵般缠绕着她。那灿烂却绝望的笑容。
她无法在这笑容之中选出下一个王。
“……星杳？”
她呼唤她的女怪。
“台甫？”
“我们走吧。”巧妍轻声说，“王不在的宫中……我不想留下来……”
“您感受到新的王气了吗？”
“……星杳会陪伴我的吧？不管我要做什么，不管我要去哪里……星杳都会在我的身边的吧？”
女怪的手从巧妍的影子中伸出，握住了她的。
“我从您出生之前就陪伴着您了。以前是，以后也是。”
啊啊，她比她的王幸福。
她不能再哭了。
天运二年十二月，躁王自裁，留台甫峰麟与芳。
芳国的历史在无声无息的平静中翻入了新的篇章。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番外之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