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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入世·丐帮——《逍遥》 ...


  •   都到了四月中,我找过了几个山头,依旧没看到一枝桃花。

      刚来时,我问一路护送我来此的老仆,这漫山遍野的,有哪个是桃树,他赶着车,苦笑着说,小姐,这里是偏野小镇,衰草都长不周全,贫瘠到养不出那娇媚的花儿。

      今天,他一早起来便过来禀告,说要去几里地外的集市上买草帘——这宅子年久失修,开春刮了几阵大风,顶上见空的地方到了雨季便会漏的满地泥水,老仆说送我过来住,本应该好好的修补修补,奈何现在家里正逢灾事,老爷交托他的银钱不敢大动,只能先搧上些草顶事。

      我把他叫住,从里屋拿出了自己包裹,让他去当铺里换了银钱。他开了包裹一看,眼泪便掉下来,颤着声说这是小姐自己绣的嫁妆,怎么能动。我劝慰他,说自己还未行笄礼,婚嫁都是多年之后的事情,现在先过了这缩手缩脚的时日,以后再当回来也好,所以暂拿去折了银钱,一部分留作家用,一部分托人给长安城坐监的父亲带去,让他在狱中过的好些,换件轻薄的新衣。

      推让了几次,老人家说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就懂事成这样,扭头抱着包裹含泪出门,我在屋里坐着,听见他远去的脚步,才发觉手中的帕子上,被跌落的水珠氤氲出了一片暗色。

      门扉叩响了数次,我才醒悟过来,赶忙用帕子沾干了面颊出去应声。开门时,却见是一位红脸的高大汉子站在外面,一身粗布衣衫,肩头扛着个酒坛,腰上还挂着几个,脚旁的地上还放了个褡裢,他见我来开门,便笑着问了安,然后向我讨一盏水喝,如果有食物就更好。

      我回房,将老仆给我煮的一罐子菜糜拿出来,捧给他吃。这汉子果然是饿了,吃的甚是香甜,几口喝下,又开口再求一罐子。我对他讲,这是我一天的饭食,现在灶上已经没有了,若您想吃,便等我家仆人回转,他今日赶集,应该能买回些食物。

      汉子听我这么说,愣了一阵,问我为何宁愿自己挨饿一天,也要让了菜糜给他吃。我告诉他,我母亲在世时,便总周济乞丐,她对我说,做行乞的并不比世人低贱,相反的,他们都是入世的菩萨,之前积了几生几世的善业功德,才修到了这一世,穿百家衣衫,得天下人供养,而父亲也说过,做人要与人为善,别人有难时能帮则帮。就像现在,您我皆穷苦时,您身无立足之处,好歹,我还有片瓦遮身。

      他听我说完这些,立刻抱拳致谢,然后小心着,问我为什么哭的双目红肿。

      我告诉他,我只是舍不得被老仆拿去的那些绣好的缎子彩布。

      用彩线绣着瑞兽鲜花的那些缎子,是母亲在前几年就准备下的,她那时候病的很重,知道自己看不到我出阁的那天,急着备下了这些绸缎彩布存着,却都来不及看我绣好,就早早的撒手尘寰。母亲过世后,我每天都坐在宅子中做女红,很快的就绣好了全套的嫁妆——到不是为了以后安身立命嫁去何处谋想,而是觉得这么安安心心的做事,就可以不再时时刻刻都想她。

      也许是很久不曾和人聊过天了,我就收不住话头,汉子也不烦躁,让我坐在门槛上,他自己盘膝坐在阶下,听我继续说。

      他放下手中的酒坛时,那坛子底和地面向磕,发出了很好听的声音,就像是长安城中经常演的傩戏前敲击的青竹,有一种空蒙的脆响。

      我问他有没有去过长安,他说他流浪四方,当然去过,我说那你可知道,长安城中有一株洒金碧桃。

      我母亲的嫁妆,是一棵桃树。她本是长安城中花匠之女,生的柔美,性子也温驯良善,而父亲则是东市的录事官,出名的廉洁,因为公事,经常会往花房跑,二人互相倾慕已久,终于结了连理。在母亲嫁过来的那天,那树便稳妥的被栽种在了院中。这桃树的花品名叫做“洒金”,品相稀有,开放时宛如白莲,蕊心一团嫩粉,每一朵都有一瓣是胭脂色,对着光一照,莹莹的浮着层金霜一般,更奇的是若是盛开时折下,那花只会失水而不凋萎,依旧保持鲜灵的姿态。因为这树撒金碧桃如此神奇,便有长安城中贵人想来求砍一枝桃花赏玩,开出千金的价格,父亲则坚持不卖,他常说,为官一时要守的住自己的清贫,才不会被贪妄沾污了一世傲骨。

      每年仲春,一树桃花绽放时,我们一家人会花树下饮茶,后来母亲过世,父亲便一人披了当年母亲亲手缝补的布衣守候,在粉雪飘落的桃树旁,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所以他们说这样的父亲贪墨了上万钱,我是绝不相信的。父亲被收监,家中徒然四壁,搜不出实据,却不肯放他出来。门口街上则总有三三两两的闲人,时不时的学些野犬吠叫,往院子里丢些腌臜之物,夜里还有人骑上了墙头喝骂。跟了父亲多年的老仆不放心,便把我从长安城中带出,暂避到老家躲这场祸事。

      我偷听大人们说话,才知道这祸事都是从那一树桃花上起的——那位小民不敢妄提名字的贵人,早就觊觎母亲的洒金碧桃很久,而父亲的性子刚烈,就算强权来压,也不肯甘愿低头,那树桃花是他的命根子,是母亲留给他的念想,如何肯舍得。

      贵人久求不得,便想了这么个法子,让人污我父亲贪腐,好逼他就范。官家相互勾结,便将父亲打入大牢。

      这半年来,我困居山野,总会想起长安城中的家,想起以前的日子,那时我们也过的清贫,却和睦安逸,怎耐祸从天降,只因为有权高位重者想要占了母亲的树,便拆的我们一家父女分离。

      但那树,我们断然不给他人,在贵人眼中,它只是一株逢春开放的树,但在我心里,那是我们一家的回忆,是我母亲的化身,它在家里,我们三口人便是团圆。

      红脸的乞丐汉子默然不语很久了,只有我一直旁若无人似的讲着心中的愤懑,家中的祸事讲到这里,我低头看着自己这一双只拿的起针线的手,只恨自己生不是男儿身,不能如传闻中的江湖侠士那般,快意恩仇,不禁悲愤更甚,忍不住让眼泪又淌了满脸。

      “娃娃,你想不想看桃花?”

      我抬头看他,汉子一张方脸上是认真的神色。

      点头。

      “成,叔这就给你去摘一树来,”汉子说完便起身,将褡裢担在肩膀上,伸出大手欲摩挲我的头,但探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在自己身上擦了擦,爽朗的一笑,把喝光的罐子塞到我怀中:“你莫要再哭,回屋等着吧。”

      我抱了罐子回屋,老仆傍晚时赶回来,挑着拿那些绣品换回的一担子草帘和一些米面。他放下东西去后面煮饭,不多时只听他惊叫一声,我赶忙出去看,见他一手提着菜糜的罐子,一手摊开的跑过来,掌心赫然是一封金锭子。

      我说了白天的事情,描述了那个汉子的样貌,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立刻捧着金子,朝着四方跪拜,念着一个人的名号,说感谢神龙大侠仗义援手,救苦救难。

      第二天,老仆请了工匠回来修缮老屋。我知道这些都是托那位乞丐的救助,心中全是感激,却总也想不明白,他为何最后没有来摸我的头。

      三天后的夜里,我听见门外有极轻的一响。

      酒坛底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掀开被子,我跑向门口,推开门时,满月下的大路上,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在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一叠绸布,正是我让老仆当掉的嫁妆,它们被叠的规规矩矩的,放在一尾巨大的芭蕉叶上,上面,压着一枝开的正艳的洒金碧桃。

      一个月后长安城中传来了信件,说父亲经查无罪,官复原位立即开释,跟着来的还有一些消息传闻,说几位达官贵人在某处弃宅处赏花吃酒,因为攀折了一枝桃花,引来了恶鬼,几位大人被打的满口牙齿都松脱了,今后只能吃菜糜度日。

      回长安那天,我坐在老仆赶着的牛车上,过城门时,听见车厢外有乞儿唱喜歌的声音,我让老仆停了车子,低头从怀中包袱里拿出些饼子,挑了帘送出去,那一沓饼子被一双大手接了过去。

      红脸的汉子站在车外,笑着看我。

      我抬头看他,惊喜的叫声到了嘴边时,他看了一眼正拿小钱给绕着车子唱歌的乞儿打赏的老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忙点头,示意他稍等,把那枝一个多月前折下,现在依旧开的娇艳的碧桃从窗里送出去,他笑的爽朗,将我递出去的桃花接过,咬在口中,又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悄声说:“今天叔的手没沾土,快回家吧,娃娃。”

      牛车突然继续向前,我搭着的帘子从指间滑脱,再撩起来时,人来人往的官道上,那汉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坐回车中,我抱紧了装满了绣品的包袱,想着离开了半年多的家,马上要见面的父亲。

      对了,还有他许我的一树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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