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胭脂玖

89、现实世界（番外3）

　　纪潇然租的房子不大，算上客厅只有三、四十平米。小小的空间里到处都是充满个人风格的装饰。房东留下的简单家具上铺着冷色调的桌布和罩布，墙上的画框里是印着球星签名的海报，分隔开玄关和客厅之间的博物架上没什么装饰物，倒是放了两三株绿萝。

　　“你先坐。”纪潇然说，然后拿着拖把和水桶进了洗手间。

　　客厅里没有沙发，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款式简单的桌椅，桌子上扔着钥匙、手机、卡包，以及一些琐碎的、充满着生活气息的零碎物品。

　　“屋子有点乱……你喝水吗？”比起莫璃这个客人，刚刚被拆穿身份的大男孩看上去显得更加紧张。

　　莫璃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不喝，谢谢。”

　　话虽如此，纪潇然仍然从厨房冰箱里拿出了一罐橙汁，放到她面前。“给。”他说着，局促地在莫璃对面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突然说想叫我姐姐，可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我的年纪。我觉得奇怪，就去社交网络上找了找，你爸爸的关注列表里正好有你。”

　　纪潇然有点惊讶，“你是怎么找到我爸的账号的？他都好久不发新动态了。”

　　莫璃笑笑。过去的感情是妈妈心里的一根刺。那个男人离开后，妈妈仍然想方设法地想要搀进他的生活，后来那个男人去了别的城市，社交账号也停用了。她又花了很长时间，在网上找到了他重新注册的账号。那之后，莫璃的妈妈一直潜伏在他的粉丝列表里，视奸着他的生活——那张父亲搂着后妻和孩子的照片，就是这么来的。

　　而纪潇然的社交账号不算活跃，但仍然泄露了足够多的信息。

　　“你决定住在这个小区之前，就已经知道我是你姐姐了。”莫璃说。

　　“……我不是存心接近你的。”纪潇然仓皇地解释道，“我正好考到这边的学校，又想起之前听说你住在这里，所以才想……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小时候真的很想要一个姐姐或者是哥哥。我以前听我爸提起过你和你妈，所以有点好奇……”

　　纪潇然的爸爸被近乎疯狂的前妻纠缠得身心俱疲，对她和她生下的女儿自然没有什么正面评价。直到十七岁之前，纪潇然对这个从未见过的姐姐，其实一直没有什么好感和期待。

　　“去年，你妈妈葬礼的时候，我跟我爸一起去了。”纪潇然说。

　　“我没见过你。”

　　“你没见过我。”

　　两个人像在KTV里对唱一样异口同声的说。纪潇然愣了愣，忍不住笑出声，仓皇的神色不见了，左颊上的梨涡又冒了出来。

　　“我爸不让我过去。我在很远的地方看了你一眼。你跟我想的很不一样，我觉得你……挺可怜的。”

　　莫璃对葬礼上发生的事早已没有印象，她隐约记得那天下了场小雨，到处都湿漉漉的，殡仪馆院子里的梨树，只有向着天空的那一面淋到了雨水。来吊唁的人不多，而她爸爸只出现了一瞬。她不记得那个男人说了什么，大概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话。当然，很可能什么也没说。因为本来也没什么可说的。

　　“上次我这儿的热水器是真的坏了，不是成心去麻烦你。”纪潇然想了想，加了一句，“钥匙也是真的落在家了，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莫璃说，“我相信你。”

　　纪潇然是在父母关爱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他聪明善良，为人处世带着被娇宠着长大的年轻人所特有的漫不经心和理所当然。他不是擅长掩藏内心真实想法的人。

　　和莫璃正好相反。

　　“所以，你接近我是因为同情。”莫璃说。

　　“不不。这个真不是。应该……应该算是好奇吧。因为我爸……嗯……”纪潇然偷偷觑着她的脸色，“——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之前我爸被你妈缠怕了，所以偶尔提起你们来也不是很……不过后来我发现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特别不一样。我觉得你挺文静的，而且特别温柔。”

　　一个人留给外界的印象，有时候和自己所以为的简直天差地别。莫璃有些意外，不过她并没有予以置评。

　　“你父母同意你住在我隔壁？”

　　纪潇然发现莫璃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心态慢慢放松了下来，他咧嘴一笑，“他们一开始不太支持，不过还是被我说服了。其实我爸这人挺讲道理的，我妈有点担心，但是也还好吧。你呢？”

　　“什么？”

　　“你没上学？”

　　“哦……”莫璃点头，“是啊。妈妈去世后，我就休学了。”

　　母亲的死，让她获得了自由，然而这自由来得过于突然。身上的束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骤然打开，让她的内心充满了自责和茫然。

　　“你学的什么？”纪潇然问。

　　“编辑出版学。”莫璃心不在焉地回答。

　　纪潇然的父母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莫璃的妈妈那么偏激，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很可能长成了一个偏激的疯子，她有一万个理由打他骂他。甚至恶毒一点，借着他主动接近，顺势披着友善的外衣渗入他的生活，把他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那你作文一定写得很好。”纪潇然笑容坦荡，倒衬得她像个居心叵测的老妖怪。

　　“还行吧。”她说。

　　太阳正在逐渐离开照耀了十几个小时的世界，沉入西方地平线下陌生的国度。白色的大理石砖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发出刺眼的光芒，照在莫璃的脸上。她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大男孩。

　　“你这么相信我不会坑你吗？”她问，“我妈妈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正常人。离婚后，她患上了郁躁症。在那之前，她控制欲就已经很强了。她高兴起来像个天使，但是稍有不顺心就能变成恶鬼。我可能……”

　　也不正常。

　　莫璃在纪潇然友好的目光里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个温和点的词：“我可能也有心理问题。”

　　“可是你不会坑我的。”纪潇然说，“你妈妈火化那天，我在殡仪馆外面看见了，你把自己的伞给了一个小女孩，还用纸巾给她擦干了脸。”

　　“那不能说明什么。”

　　“可我知道你不会的，”纪潇然的梨涡又露出来了，“你要是真想对我怎么样，就不会问我怕不怕被你坑了。而且，我也有你的社交账号。我看了所有内容。半年前，你买了G&G公司出的头盔，记录下了经历过的每一个故事。如果你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就不会像尊重现实世界里的人一样，尊重故事里每一个NPC。”

　　游戏论坛里不乏分享自己游戏经验的玩家，很多人都把在故事中满足自己的私欲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行为。这之中自然不乏自私自利，视人命如草芥的玩家。

　　“我觉得……一个人在游戏里的为人处世方式，更能体现她的内在。因为游戏里的约束比现实里要少的多……”纪潇然因为话题突然变得严肃而有几分不好意思，“我是说，从你社交账号的动态里，我能看出你实际上是个很善良、很敏感的人。”

　　莫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纪潇然和她之间隔着一张方桌，桌子两边的他们，继承了同一个人的血缘。他第一次同她打招呼的时候，莫璃已经感觉到了来自血缘的引力。

　　纪潇然向她伸出了手，“姐姐？”

　　莫璃不知道“家人”这个词在别人眼里代表着什么，对于她来说，那曾经是一个承载着太多压力的词汇。可是今天，此刻……不。是在她发现纪潇然真实身份的这一个多月以来，这个词忽然变得令人好奇而又值得期待。像雪地中的篝火一样，散发着光明和温暖。

　　纵宽八十厘米的方桌，因为纪潇然伸出的手变得狭窄。

　　莫璃注视着桌子上的手掌。她的妈妈因为她的血统和她所附带的意义而厌弃她，但此时此刻，却有人因为同样的理由，愿意接近和了解她。

　　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更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伸出了右手，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弟弟。”

　　她也许永远不会原谅那个对她置若罔闻的父亲，但是她愿意接受这一团小小的，饱含善意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