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六回:与狼共舞(下) ...

  •   酒过三巡,一直紧绷着脸的驹井慢慢显出轻松的神情。他的话开始变多,偶尔还发点牢骚,对闷头喝酒的伊藤清司甚至讥讽了几句,说他是历届陆军军官学校里,长得最像白面书生的军人。说这话时,他手里还握着酒杯,有一半洒到了桌子上。
      伊藤清司眯起眼,像是只慵懒的猫儿,打量起对面这位失了仪态的同僚,想到下午的火曜日会议上,驹井的脸拉得比谁都长,嘴也抿得比任何人都紧,几位不同派系的次官长为哈尔滨的局势针锋相对,激烈争辩时,驹井仍是冷眼旁观,绝不会让人造成他们是一国的错觉。只是驹井的眼光还是会跳过这群人,直接落在他身上。他的静默,似乎代表着中立,而这股不确定的力量,却是任何一方都想要争取的。
      散会后,驹井单独请他吃晚饭,几杯酒下肚之后便有了现在的光景。或许到了这种时候,驹井的话匣子才算真正打开:“伊藤君,方校长的案子,是你默许的吧?”
      伊藤清司笑道:“我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的事情?”
      “这帮打着‘天佑侠’旗号的浪人们,背地里可是有皇道派在支持。你是知道统制派和皇道派的恩怨,故意放出我多次到访方家却空手而归的消息,让这帮本来头脑发热的家伙觉得我无能之极。所以,他们才会作出这等暴行,存心来羞辱我是吗?”
      “也许这些人只是觉得,前辈在一个□□女人身上,花费了太多时间。”伊藤清司仍在笑。
      “在治安区干下这么无耻的行为,结果又得到了什么?反日情绪吗?”驹井的酒杯握得更紧了。
      伊藤清司主动替彼此续上一杯,缓缓道:“至少,前辈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两间学校分文不花,一间学校还能插@进前辈身边的人,总体来说可喜可贺不是吗?”
      驹井盯着手中的酒,不知为谁晃神。许久,悻悻地说:“无论如何,你也是太狠了。”
      “恕我冒昧问一句,前辈是为方芸竹被凌虐而伤感,还是为凌虐的对方不是您而遗憾呢?”
      伊藤清司漫不经心的提问犹如一记闷雷,震得前一秒还露出愁容的驹井为之一颤,重重放下酒杯怒斥道:“伊藤君!你这话太放肆了!”
      “这话前辈觉得不好听,那么换一句:请问没有那帮家伙出手,前辈会轻而易举的放过方校长?前辈不过想用自以为高雅的方式,让对方甘心臣服。如果对方不是你能掌控的,你想要做的难道不是第一个扯下她腰带,最终将她蹂躏至死的终结者吗?!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心态有什么隐瞒,这便如同我们想要吞并全满洲的野心一样,从一开始就应该毫不遮掩的显露出来!”伊藤清司挑开了对方极力想要隐藏的真相,很快话锋一转:“不过前辈大可放心,犯事的那几个人,我肯定会交出去的。只是现在不行,因为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局势还不够乱。”
      “最近游行频发,连白俄和苏联人也闹成一团,你觉得还不够吗?”
      “至少还不够把苏联人逼到妥协的地步!同样的,这场乱也让前辈可以看清,哪些是忠于帝国,哪些是摇摆不定,哪些是潜在的威胁——该杀的该留的,该强制执行的方向在哪里,不是更加一目了然吗?”伊藤清司眸子里仿佛透着一股红光,那是熊熊燃烧的野心。
      对于这个少言寡语的后辈,驹井从来没真正在意过,然而这个不动声色地家伙却对一切洞若观火。他感到惊讶,也莫名惧怕:“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能够保障满洲生命线畅通无阻的重要通道。只有这样,想把帝国的脚步稳稳踏出东三省的念头,才不是一场空话。”这个才是他目前迫切想要的——中东铁路。他势必会逼这帮握有铁路经营权的苏联人,拱手让出最后一条控制全满洲的铁路。
      驹井忽然开始敬佩这位青年人,他的梦想确实很大,也很实际——丝毫不像皇道派那盘散沙,一厢情愿地吵嚷着开战,而不顾及眼前是否成熟的条件。
      他举起杯,意味深长地感叹:“伊藤君,预祝我们都能美梦成真!”
      “帝国的梦想,一定会成真!”伊藤清司微笑受礼,一饮而尽。

      在驹井酒醉离开后,伊藤清司眼梢留意到门外立着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女人步履轻盈地走过来,温顺地依他而坐,顾盼流离的眼神让他有那么一刹心动过。渐渐地,女人的脸庞越来越清晰,直到他想起在驹井的宴会上见过她一次,记得她叫宫崎鸢。
      宫崎鸢弓起身为他斟酒,一双白嫩的柔荑不经意地从长阔的袖袍中露出来,吸引他的目光沿着玉葱般的手指,慢慢移到她含笑的唇角。
      这抹笑像是一种挑逗,也像是质问:何以不解风情?
      伊藤清司突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翻身压在下面,隔着半寸的距离戏谑地问:“你是不是很期待呢?”
      宫崎鸢笑靥如花地回答:“请慢用。”
      伊藤清司的手果真从她胸口滑进去,这本就是和服最大的便利。感受到皮肤传递而来的快感,宫崎鸢整个人颤栗起来,急促的呼吸似乎都透着迷离香气。她悄悄闭上眼,等待着更猛烈地刺激——突然,伊藤清司放弃近在咫尺的红唇,直接用嘴含走她发上摇摇欲坠的花簪,猛地一挺身,又回到了先前的坐姿。眼下他宁可把玩手中的发簪,也不肯再看她一眼。
      宫崎鸢惊讶地看着他,显得措手不及。
      “有钱能够买到的女人,总归放心一些。”伊藤清司已经做出了解释,这段话无疑是在落井下石。
      宫崎鸢猜到是因为驹井的关系,便捋顺散乱的发髻,强作镇静地缓缓起身。
      “也许,伊藤厅长喜欢更简单的女孩子。”她双掌一拍,另有两名年轻女子进来。伊藤清司光从两人噤若寒蝉的神色,便能看出多半是被胁迫的。他再顺着裙摆望了一眼故意露出来的双腿,笔直的腿部线条一看并非本国女子。
      “这两位不是日本人吧?”他在打趣,也是冷笑:“宫崎小姐自愿换了身份,还不忘提携接班的后辈?”
      他忽地站起来,目光流转于面色发白的女孩子身上,“这副备受惊吓的模样,至少对我而言,是倒足了胃口。”他大掌一拨,径直从两名女孩中间大喇喇走过。
      宫崎鸢立刻敛住一味等待承欢的笑容,眼神中充满了怨愤与不甘。她乜斜着眼,目送伊藤清司的离去,便冲上前对两名女孩左右开弓!在她用日语大骂两人是蠢货,一名始终垂着头的女孩子忽然捂住脸,不满地喊起来:“我们是满洲国的女学生,不是满洲国的妓@女!”
      宫崎鸢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一字一句地告诫她:“我现在告诉你,全满洲都是帝国的!包括你这个人!如果你们想学谢青鸾,为时不晚!”
      ‘谢青鸾’这个名字恰似一道恶毒的诅咒,迫使还有抗争之心的女学生默契地闭上了嘴。有些禁忌,提起来都像是罪孽。
      宫崎鸢冷眼望着空荡荡的长廊,伊藤清司这个人,她势在必得。

      伊藤清司之所以会拒绝宫崎鸢,无非因为驹井与她关系匪浅。哪怕之前他们曾有过把酒言欢的时刻,到底在他心里早已区分出阵营。他们可以为一个共同目的携手合作,却绝不能允许对方刺探自己的私人领地。不过,还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宫崎鸢是个美人。
      他刚将今晚的遗憾付诸一口长叹里,抬头却发现另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等待在警察厅门口。他命令司机在门口停住,摇下车窗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喂!”
      已经冻得双脚发麻的沈紫,迟缓地迎上前,还没开始讲话牙齿已经在打颤,只好低下头鞠个躬。
      伊藤清司问她:“喂,你等了很久吗?有事找我?”
      “是,是。”沈紫努力让话说得更利索些,“我,我想赎我哥哥。”
      “哦?令兄叫?”
      “沈思远。”
      “沈思远。”伊藤清司故作沉思状,随即坐直身子:“跟我进来吧。”他摇上车窗,命令司机继续前行。同时心里也在窃喜,该上钩的鱼儿迟早都会来的。

      伊藤清司回到办公室,整个人才得以放松。他解开扣得过紧的领口,一面勾勾手指让底下的人沏杯茶进来。同时对沈紫说:“沈小姐,是第二次来这里了吧?”
      “厅长好。”沈紫微微颌首,想起第一次是为了芸姑姑。一晃,她又站到同样的地方,还是为了救人。
      “这是家里临时凑的,如果不够,我们可以再想办法。我哥哥生性顽劣,却绝非存有异心。望伊藤厅长大人有大量,宽恕他这一回吧。”她献上财物,也试图让对方以为献上的还有臣服之心。
      伊藤清司用拆信刀慢慢挑开包裹,里面除了几根老金条,还有些金银首饰和十多捆百元大钞。这些老物件究竟价值几何,他由头到尾并不关心。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到更好的点子,他突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还不忘提醒身后的沈紫:“有足够的胆量,就跟着来。别忘了带上你的赎金。”
      为了哥哥,沈紫决定铤而走险。跟着他或许会得到最坏的结果,也可能获得一丝希望。这是一场博弈,她不能输阵。
      府里的仆人还在外面等着,见她出来赶紧拢上前。沈紫让他回去传话,说她去看二哥,让叔叔和母亲不要担心。仆人不肯单独回去,被沈紫训了几句,这才悻悻而归。
      坐在车内目睹这一切的伊藤清司,没曾想她非但跟过来了,还按指示钻进了不知开往何处的轿车,并且坐在随时都可能变卦的敌国军人身边。
      “害怕了?”他发现尽管她面上波澜不惊,缩在衣下的拳头却攥得很紧,不禁调侃:“怕我对你不利?还是怕见到你哥哥的惨况?”
      沈紫并不否认,“都有。可我还是想见见他。”
      她的坦率让伊藤清司顿觉无趣,反衬得自己猥琐极了。他干脆冷着脸笑:“这就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真是可怕的执念!”
      沈紫听出他话里的嘲弄,也因为这句戏言,她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在伊藤清司的带领下,她总算见识到监狱是个什么样子:高高的狱墙围成一个四方形,每个角都矗立圆筒形状的炮楼,哨兵分别藏身在斗笠形状的楼顶,手中的探照灯便是他们的眼睛;森严的禁卫制度,即便是伊藤清司本人到访,也必须出示证件。
      沈紫忐忑不安地跟住伊藤清司,生怕一不小心便会走失。最后不知转了几个弯,过了几间狱所,最后他们直接进入地下监狱。对比上面,这里只能用腐臭,阴暗,潮湿,诡异来形容。
      长长的走道两排,依次分割成若干间牢房,悬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忽明忽暗,看上去是因为接触不良的关系。反正关在里面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光明,他们本就跟老鼠一样活着,也像老鼠一样躲在暗处窃窃私语——当伊藤清司的军靴踏上走道,摩擦出沉闷而特有的声响,他们很快闭上了嘴,就像被谁拔去了舌头似的。
      这条走道实在太长,长到沈紫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也迫使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每一间牢笼:每个犯人都带着各自的伤痛,或蜷缩在地,或奄奄一息,或抠着墙缝里的杂草充当口粮,或抓着栅栏呆滞的蹲坐,或嘻嘻哈哈揪着所剩无几的头发,或痛苦的趴在地上咳穿了喉咙;因为长期关押的缘故,他们的人永远像是刚从泥泞中拔@出来,又像是皱成一团自然风干的萝卜——任谁都猜不出蜡黄干瘦的前生曾有过怎样的风光。
      沈紫从这些人的眼神中得出一个讯号——生不如死。
      她不知道这群人是否真的罪大恶极,也不知是否另有隐情,一个人活到这般境地,该还的罪或许也够了。
      走在最前面的伊藤清司突然停下来,紧随其后的两名狱卒诚惶诚恐地扑上前,一人立马操起警棍砸向其中一间牢房,沈紫走上前才发现,那名抱着栏杆怒目圆睁的犯人,趁伊藤清司靠近之际,将一口痰吐在了他脸上。
      深感失职的狱卒忙着教训犯人,伊藤清司则默不作声地掏出一块帕子,擦去这块饱含憎恨的唾沫。他回头将帕子递给两名狱卒,仍是不紧不慢地说:“他需要安静一下了。或许这个,它用得上。”
      狱卒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究竟一个人要如何安静?
      沈紫拖着僵硬的步伐继续前行,不敢去想二哥的处境是否比这更糟。她所能见到的只有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他蓦然一回首,令她胆战心寒。
      “喂,你哥哥在这间。”他扬着手,漫不经心地召唤她。
      这种召唤更像是死亡的邀约,让她在区区十步之内,竟似经历了生与死的交替。她慢慢上前,顺着他手指的观察窗望过去——
      门里是一个独立的房间,有马桶,有干净的床铺,桌子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烧鸡,烧酒以及花生米。她的二哥沈思远左右脸颊全是被人画的乌龟,也不知是输到第几轮,依旧兴致高昂的与牢头摇骰子。后面难得赢了一把,他立刻从床板上跳下来,露出被打落的大豁牙,硬要留下推手不玩的牢头。
      沈紫的担心转瞬被里面吆喝声冲散。那一刻她很想哭,为二哥的平安,也为他的不长进。她得带他回去,不能再让日本人继续优待他。哪知她的手刚伸向门把,就被伊藤清司一把拦下,直接拽出走道。
      沈紫奋力挣脱,直言道:“厅长,难道你还不打算放人吗?”
      “释放人犯需要批文,我保证他会平安到家。”
      “那要多久?还是说我带的赎金不够打动你?”沈紫心中的无名火越烧越旺,不但逼出了她的泪,也让她的语调变得刁钻:“你究竟想要什么?是不是学校?就为了这个吗?”
      伊藤清司相当厌恶这种语气,也让他的耐性达到了极限。
      他粗鲁地抓住她,直接拉到监狱的二楼,让她半边身子探向阳台外侧:“残忍的事情或许你没见过多少吧?这次你给我好好看清楚!”
      在他的指示下,一群被捕的游行学生和社会人士被狱警围在广场中央,墙根高立的照明灯打在他们身上,这些人仍是高昂着脑袋,誓不低头。只是这样的决心并未坚持太久,天空忽然飘下花花绿绿的钞票,甚至还有金条砸到有缘人的身上。霎时间,为数不少的人出于条件反射纷纷低下头去看钞票,有的人干脆弯下腰去摸脚边的金条,也有几个年轻人岿然不动,神情倨傲。
      ‘砰砰砰’——广场骤然响起几记枪声,在其他人还保持着前一秒姿势的当下,几名年轻人已然倒在了血泊中。那一刹,监狱是安静的,广场上那些手里抓着票子,跪地上找金条的幸存者,许久许久都未能回过神来。终于,有人开始慌乱,有人赶紧抱头蹲下,还有的女孩子吓得昏厥当场。
      沈紫看见有名女孩飞扑到满头是血的年轻人身旁,哭得撕心裂肺。而目睹这一切的她,满脑子全部是循环不断的枪声,一遍一遍——直到伊藤清司的声音再次响起:“人的共性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人种不同而有所区别。大家共享着相同的弱点,彼此容忍,彼此掩护,也会让道德的尺度越拉越长,所以我留下这些人。同理,那些不够贪婪,试图违背这条共性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沈紫眼眶似在发热,“所以我是必须死的那种人?”
      伊藤清司扳过她的身子,目光阴狠:“你给我记住,我之所以答应你的条件,不是因为你够资格,而是我无意拔刀。你所谓的退让在我眼中不值一文,我能够容忍你的要求,已是最大的善意。我希望沈小姐不要自酿恶果。”
      “我的初心从未变过,能够妥协的,可以做出让步的,我愿意去尽力。但是也请厅长明白,我努力保护的没有别的,只是一个让人向往的国度,这个国度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战火纷飞,只有无穷无尽的知识,不会容下半点与之无关的东西。我想要厅长成全的,只有这个。”沈紫知道他是在拿二哥的性命相要挟,也清楚这番话可能会招致杀生之祸。然而她的直觉却告诉她,如果一味示弱,很可能连翻身的资本都丧失殆尽。
      最终他们的对峙被伊藤清司率先打破,他冷冷地说:“时间不早了,我让人送沈小姐回家吧。”
      他一背转身,沈紫才意识到她的双腿早已发软,紧攥的拳头里全是冷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六回:与狼共舞(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