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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剧烈 ...

  •   如果运气需要被天秤衡量,那么神一定认为她短暂人生中的前半部分过于幸福。
      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何之后的八年会如此不幸,说是地狱的厄运连锁也不为过——在某个节点上悄无声息地拐入了深渊的轨道。
      从母亲意外去世后就酗酒赌博,被高利贷者打死的父亲。在那之后也还是绞尽脑汁活下去的自己,某一天也突然命丧车下、一死了之。
      到这里还算好的。
      到这里就只不过是个哪里都有的悲惨故事。世界上满溢着这样平凡的悲剧。
      她活过来了。
      醒来,然后呼救。赶来的年轻警察因为惊吓,对她开了一枪。倒地第二次后,再次复活的她有了新的身份。
      十五岁的佐佐木千鹤子是目前境内被发现的第三名亚人。
      政府珍而重之地接管了她。
      之后,她的待遇和前两位同类别无二致,听起来非常公平。

      这……都是过去的事。

      现在。或许十七岁的千鹤子,在血迹逐渐干涸的手术台上挣扎。
      手脚被拘束带捆绑,所以只能仰望天花板。灰暗而斑驳的壁面像是废弃已久,努力转动眼珠——房间全体都暗淡破败,堆着开始生锈的医疗器材。
      一个人都没有。
      异于寻常的死寂空间里,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两侧的拘束带牢牢地固定住了肢体,甫一作挣脱的常识就一阵生痛。即使如此,她还是被非常时刻所带来的莫名恐惧驱使,不断尝试着逃脱。
      “呜、呃……!”
      发出被掐住脖子的动物一样的声音。
      身体一点点地向后磨蹭。试图从圈带里挤出去。值得庆幸的是,还未干透的血迹起了润滑作用,在反复的伸展中,逐渐浮现了些微的松脱。
      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让肩部以上悬空在外。头发在挣扎中变得凌乱,惨不忍睹地贴在脸上,在不安的郁愤中再一次向后用力——
      “——!!”
      伴随着手术台翻转砸落的轰然巨响,她也动弹不得地摔在了地上。
      糟糕……声音好大。
      好像咬到舌头了。不过不是在意这点小伤的时刻,她扭动了几下。尽管本体翻倒了,但拘束带依然未被影响,照旧卡在她的身上。千鹤子吐出一口气。
      她依然没有听到有人赶来的声音。
      或许可以认为这里根本没有人。
      但……还是先等成功逃出去后再思考原因吧。就在她于地上蠕动的瞬间,说不定都正有人朝她的方向赶来。
      必须逃走才行。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只有逃走一择。
      得益于长期折磨带来的不健康,把已经被摩擦得红肿的手臂挣脱出去后,终于够到了束缚带位于台面下方的锁扣。
      在房间深处的椅子上发现了被遗弃的白衣,把这件唯一找到的蔽体物穿上,其后再也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有医疗垃圾与普通垃圾的区别。
      这里看起来确实是医院。
      其他房间和区域的规划也证实了这一点。
      查看走廊上的公告,发现医院已经被弃用数年,正门恐怕也被锁上。实际上,该处小得穿过一条走廊便能直接看到门口,确实被锁着。她只好寻找靠着外侧的房间,搜寻没有装防盗栏的窗子。
      在原本是茶水室的房间发现目标的窗户时,耳朵敏锐地听到了响动。
      那是从醒来开始就一直在畏惧的,人行动的声音。
      脚步声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从正面玻璃门的方向传来,接下来进入耳中的是硬物被击碎的裂声。这里除了她不再有任何起眼的东西,对方的意图不言自明。
      她匆忙地翻过窗,踉跄地落到地面上。外面是长满细树的斜面土坡,无人搭理的尖草割伤小腿。
      责怪自己花费太多时间用于从那几条破带子中挣扎。
      致命的是,不管是地面上厚重的灰尘还是飞溅的血液和狼藉,都会明显地暴露出她的足迹。
      不,并不是有时间埋怨自己的时候。
      趁还没被发现马上——
      背后的窗边出现了一张看起来就非常凶恶的男人的脸,他狠狠瞪着她,一面也开始翻越窗子。撑着窗框的一只手上握着枪:“站住!”
      千鹤子拔足狂奔。
      除了这个拿枪的人外,背后还响起了其他人的声音。一声枪响在后方的树近旁响起。
      太久没有运动过的身体马上因为剧烈的透支而发痛。虽然努力抑制,但还是因为恐惧和缺氧不断喘气。不敢停下、拼命地奔跑,即使如此也不够快。甚至能意识到背后不断有人接近,因为奔跑而打偏的枪响回荡在坡从上。
      跑出植坡的范围。沉闷的空气被另一种气味取代了,天上传来鸟的鸣叫。坡下是柏油路,没有车流和其他人影。
      她仓皇地张望四周,突然朝一个方向奔去。

      生锈的白色铁栏下是山崖和翻滚的海浪。
      海水发灰而浑浊,隐约能看到翻滚中带出的长长水草。更远处是城市边缘的群廓,工业运船的影子浮现在远海的平线上。
      心脏剧烈跳动。
      后方的声音越来越接近。在慌忙中,过于疯狂的想法终于找到了落点。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信赖的只有自己。只有这副为自己带来更大不幸的身体才永远会是自己的同伴。令人憎恨又绝不动摇,唯一确固的存在——
      从背后传来粗暴的怒声。但和她不同的是,他们只有一条命,所以快点,快!
      千鹤子狼狈地爬过栏杆。
      在半身翻越时就失去重心、向下摔去。
      倒逆的风景让人头晕目眩。所有声音在顷刻间消失。
      于让人头昏脑涨的撞击中摔入浑浊的海面,浪涛和湿沉的布料将身体向下压去。
      新的潮水盖过了她的脸,在吐出仅存的空气后,海水取代它灌入了身体。

      ……

      眼睛、鼻腔、上颚、喉咙、肺。
      剧烈与迟钝的痛苦密密麻麻地聚焦在身体的内外,本能地进行的呼吸循环把无数混着砂和盐晶的海水运出体外,浓厚得像血一样的咸腥——或许并非譬喻,铁锈味浓烈得非比寻常。
      终于被冲上岸了吗。
      后背被太阳炙烤得灼热一片。
      耳朵嗡嗡的。全都是喧杂的鸣音。似乎倒在了浅滩上,半边身体还浸泡在水里。
      浑身的感官都像报废了一样麻痹,全身心被迫集中在苦烈的痛苦上。在海里死亡的次数至少超过两次,因为生的瞬间就会下意识地呼吸,无法像真正失去意识的溺水者那样停止吸水,结果而言只是在反复经历地狱般的酷刑。
      拜此所赐,留了一命的现今,肺里也全是水。
      本该在心中咬紧获得自由的幸福感的当下,也只陷入与生理痛苦的虚无搏斗。于是再增幅为精神上的痛苦。
      眼睛根本睁不开,也无法确认漂到了哪里。要是在恢复之前被人发现就糟糕了。得快点……坐起来,至少睁开眼睛,要么就痛快点,让她死而复生。就连像死鱼一样搁浅在这里的每一秒,都只会让追手更接近自己。何况根本无法意识到离跳进海里过去了多久。
      说不定快死了。
      否则,好像找不到终点,在延长线上往返的这种折磨又算什么。
      “……!……、……!”
      ……好像能听到人的声音。
      违悖绝望得无法思考的大脑,身体被从浅水里拽了上来。
      完了,还是被发现了。
      而且出现的如此之快,意味着她所漂着的地点必然处于城市的近邻。
      仰躺在粗糙的沙粒上后被扶起了头,有什么东西盖在了外衣早已在海流中不翼而飞的身上,而胸骨处传来一阵重压,脸亦被偏向一边。
      在呼吸道中滚着铁块般的体感中断续咳出诸多液体和固态状物。
      ……努力睁开因为刺痛而紧闭的眼睑。
      是视野已经被模糊成血色了吗,看到了红。
      一上一下的。
      是个男人。无端地能意识到。从声音和体温,手的感觉上。
      “……まん。”
      又说了什么。声音有点紧绷,从中察觉到努力的意志。无法理解。还是听不清。也不想努力去猜测——下一秒就为此后悔起来。
      从冰冷的嘴唇上传来温度,温度自上而下覆盖了她。
      本来就在闷痛中几乎无法运转的大脑更加无力。微弱的鼻呼吸被阻断了,取而代之,空气经由口中流入体内。
      ……啊啊,好痛。
      每一次人工呼吸都让气管和咽喉雪上加霜,痛得像有针球在其中穿行。
      真想让他住手。
      延长苦痛得来的片刻挣扎,对她而言也并非珍贵,廉价得甚至令人怨恨。

      “咳、啊……”
      无数次往返后,被倾轧得怀疑丧失功能的喉咙终于发出了第一道声音,溢出发抖的唇瓣,消散在与他贴合的口元之间,打散了一阵渡来的空气。
      ……是终于从黄泉中生返的征兆吗。不、这是……
      男人松开了手。
      身体上方的阴影晃动数下,离远了一些,刺目的阳光贴着轮廓的边缘刺伤眼球。
      但她还是费力地、认真地睁开了眼睛。
      昏晦的视野中映出朦胧的景象。
      ……几乎等于什么都看不到。相貌自然也无法辨认。只有暗红的发色,多少还算鲜明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放开我。
      别管我了。
      不要看我。求求你。让我逃走吧。
      ……没能说出其中任何一句话,一个音都没能发出来。自指尖延伸的寒意温柔地覆盖了无力的躯体,脑也将在其中变得空白。
      啊啊……真不想这样。偏偏在这种时候——

      *

      对名为织田作之助而言,今天是罕见没有任何事需要做的日子。就简单将其归入假日的分类吧。
      没有在假日做什么特别的事,也不打算令其变成特别的日子。上午起来悠闲地吃完早餐后就驱车前往近场的超市进行日用品和接下来一周的食物采购。盘算着之后若是有空就到熟悉的西餐厅露个脸。
      而现在已经正处于完成最后一项计划的路上。
      靠着白色堤岸的弯道很长,因此能看到不远处堤下的防洪岩和低滩。
      没有任何变化的风景中,被行驶车辆逐渐抛在身后的灰色钝三棱柱成为白沙上的阴影。秋季特有的湿润空气沿着半开的车窗拂入。
      看来能够渡过充实的一天,有些悠闲地提早为今日下定了总结。
      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其中一处时,却因为一闪而过的某种违和而愣住。
      某的处岩边浮现出不和谐的异样轮廓。
      把车停在路边,站在堤边仔细凝望后验证了自己的直觉。

      那是人影。

      翻过被锁起的栅栏,顺着通向沙滩的岩路向下跑去。女人伏在浅滩上,半身还沉在不断拍上的海水里。
      湿透的黑色长发像海中的藻荇一样弯曲而厚重地紧贴在她苍白的曲线上。
      浑身好像只存在这两种颜色,当这个印象闪过的瞬间,又马上意识到翻过她的身体后,失去血色的唇边溢出的、混着浑浊的水流的血沫。那并非女人,而是极为年轻、属于少女的面孔。
      总之先迅速脱下外衣,盖在了她身上。
      “能听到我说话吗?振作点!”
      这样的声音似乎也是徒劳的。
      还有呼吸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织田把手伸向她的脸,促使她偏下头,在昏沉的咳声中吐出混着海水和血的泥沙。
      慌忙地做了能做的所有紧急措施。
      但呼吸依然以极快的速度弱了下去。
      彻底停止前的最后一刻,她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没有任何对死的恐惧,或许也可以说是寂静的面容,令他的心脏空跳一拍,愣怔片刻后才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实。
      “……”
      隔了一会才伸出手,想要合上她的眼睛。
      把手贴上少女半阖的眼睫,但下一秒,掌心下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颤了颤。
      惊讶地收回手——她的眼睛眨了眨,这一次终于确实带有自身意志地看向了织田作之助的脸。

      心拍又重新恢复了,在脖颈处重新确认到有规律的脉搏的存在。
      无异于奇迹的发生。
      刚才发生的只是意识恢复前的假死状态吗。不管怎么说,男人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而她依然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为什么……”
      “什么?”
      贴近她之后,终于听清了虚弱的低语:“为什么要救我。”
      声音带着少许嘶哑,但依然异常流畅。些许的违和感擦过脑内:和片刻前不同,她现在看起来完全取回神智,令人惊异地迅速恢复了。
      并不认为自己的急救水平有如此地步。何况这已经超越了急救所能挽救的范畴——只要再稍微深思一瞬就能以他过人的直觉拽住真相的尾端吧。但不知幸或不幸,织田并非在所有事上都令自己紧绷理智的男人——平时的状态不若说极其适当——现在还处于大难过后极其松懈的状态。
      他只选择了回答少女的问题。
      “因为你要死了。”
      因为她要死了,仅此而已。对于男人而言实在单纯明快,是不会成为问题的问题。
      她没有说话。发丝上滴落的水珠遂又顺着脸颊柔和的轮廓滑入唇缝,缺乏表情的脸因而呆滞得让人担心。
      他作出了决定。
      把她连着自己的风衣裹紧,抱了起来。沿着奔下的路重新回到公路上。
      车还停在原处,离开的时间甚至没有超过半个小时,现在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实感,“我带你去医院。”
      “……要带我去哪里?”
      “去医院。”又重复了一次。
      “……为什么?”
      “我想帮你。”他回答道。
      少女漆黑的眼瞳望向织田的方向。
      近乎空白的表情如同凝固的假面,过了几秒,她的嘴唇突然动了动。

      “如果是这样的话、……”

      打开后座的车门,想起上面堆满采购回的食物和日用品。把部分挪到副驾驶座,剩下的只好放进后备箱。把少女抱进去时,她向他说出了那天开口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请把我藏起来吧。
      和请求不同,她蜷伏在车座上的狼狈姿态看似安静而温顺,却因为紧张而僵硬,从他把她抱起开始就一直在颤抖。
      “真的没事吗?”途中出于担心再一次问道,但没有人应答。经过路口时看了一眼后视镜,她把脸埋在椅背里。
      车厢中泛着海水湿沉而咸涩的气味,也有一点像血。看不出她是不是睡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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