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动如参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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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离开李园后，没有人知晓他去了哪里，一个江湖中的神话若想向世人隐藏他的行迹，委实是轻而易举，卓青派出的好手，查探了三日三夜丝毫未有所获，卓东来却好似早有所料，一干好手回到大镖局后未受到丝毫半分责难。只是，三日后，大镖局二镖头亦孤身一人离开了大镖局，没有任何人知晓他去了哪里，仿佛忽然便从这个江湖上消失，如同未曾来过一般无迹可寻。
七日之后，消失的人拥着一袭厚重紫裘悄然出现在边关的一个个小小院落里，那紫藤缠绕的古老院落是往日卓东来曾与李寻欢同住过的别院，沉寂的气息显示屋子已经空旷许久，连昔日主人遍身萦绕的淡淡冷香都消散不见。
卓东来负手而立，在院中静默许久，终归还是轻手推开了屋子半掩的门，只一下，便有细细的浮尘飘散在暖阳下画出瑰丽的痕迹，明亮的光线遥遥映入门内、窗棱，愈发显得屋子空旷荒凉老旧。
屋子亦确实老旧，许久没有人来，唯有难以挪动的红枣木方桌与黄梨木太师椅尚在，桌上一方琉璃纸镇压着一张几乎泛黄的纸笺，卓东来缓缓踱上前去拈起，纸上熟稔的几笔小字犹如那人曾在耳畔的低吟软语“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那些把酒夜话、剪影成烛的记忆俱在往昔，如今却是时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他早已知晓自己会来这里，亦早已备好了纸笺，他果然是这世上唯一能了解亦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人。
前辈，前辈，斯人斯物犹在，你却遍寻不见，让我情何以堪。
卓东来暗暗攥紧掌心纸笺，一双绛紫眸子幽冷如冰，若不相欠，便不相念，亦不相见，可早已相欠，如何不相见。君子交饮尽，怕是晚辈此生注定要与前辈生生交错、两相痴缠，纵使想躲，亦躲不得，避不开。
君子谊交临水竹，青而有节，坚而心虚，闲来卧风听影，把酒言欢。晚辈亲手酿的君子交，尚未与你卧风听影，醉饮倾盏，如何放的开，我欠你的，终归要还。
后来，仅仅三日后的后来，卓东来便在边陲小城见到了主仆二人，确切的说，仅是见到忠仆一人。七尺高的粗犷铁汉拎着满手草药，行色匆匆穿巷而过，江湖之中历练多年，铁传甲自来跟在李寻欢身侧，警觉之心早已比着寻常江湖人士高出许多，这次，竟然任人跟在身侧而毫无所觉，一颗心，究竟要乱到何种程度，才能如此失神，而能让铁甲金刚心神俱乱的，唯有一人，他看着出生、守着长大的李园小少爷，李寻欢。
那个人，究竟到了何种境地，才能让忠仆如此失常，卓东来眸心冷意愈浓，远远跟近，在小巷中穿了许久，方才见铁传甲疾疾推开一扇小门，闪身而入。卓东来几步跟进，未来得及近前，便听到断断续续的轻咳，疲软低弱，仿佛咳嗽之人连咳都无力再咳，唯有用尽余力的喘息，生生刻骨滴滴泣血，让人不忍近前。
片刻，卓东来负手立在门侧，不过片刻，咳声渐息，多了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叹，随之便是那人温软依旧的嗓音，带着些许咳过之后的低哑“是东来在外面么”
“前辈”
“东来，既然来了，便进来吧”
卓东来眸心凝恸，轻手推开院落小门缓步踱入，四角的小院并不大却分外清幽，很是适合，适合那人养病，透过朱漆坯就的窗棱，隐约见到一角白衣滑过窗侧，那人拥着一袭雪色轻裘踱近，低低伴着几声轻咳。
“如今，你见我也见到了，我无碍，你便不欠我什么”
卓东来蓦然定住，绛紫眸心暗潮汹涌，许久，凝眸望去“即使到了今日，前辈依旧不肯原谅么”
“东来，我从未怪过你，谈何原谅”
“那前辈便是愿意见到晚辈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你是我的朋友，我从未怪过你，东来你一路寻来，是还要逼我再走么……”
李寻欢一语未毕，已是连声呛咳，勉力喘息着说完，更是无力自持，铁传甲慌忙一手扶住，疾道“少爷，少爷，你究竟是……”
卓东来在院中听得心弦狠狠揪紧，眸底蓦然生寒，素来温润如李寻欢，从不曾决绝要求过什么，却也从来没有人违逆过他什么，如他这般家世显赫自来有着骨子里桀骜与执拗，倘若今日自己留在这里，他必定不会说什么，过后却会离开，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难道便要生死不见么，卓东来静默良久，终是旋身一转，缓步踱出了小院，有些事情勉强不得，有些事情却不得不做。
隐隐听到院中脚步声消失，李寻欢清眸微阖，缓缓往后一靠，眉心寥寥滑过一丝凉意，半晌无话。
铁传甲牢牢扶紧自家少爷的手臂，将人送到榻上倚好，低首瞧见那失了血色惨白惨白的薄唇，一双眸子立时阴沉的几乎滴出水来“少爷，你就非要这么折磨自己吗”
李寻欢低叹一声，勉强牵出一抹笑意“传甲，你明明知道，我活不久了，你迟早还是要送我走的，为何就不能让我走的安心一些”
忠仆双拳一攥，猝然冲出门去，许久不曾回返，良久，李寻欢轻笑一声“看来传甲一时不会回来了，开儿，我的酒囊空了，你去帮我打些酒来”
叶开低低应了一声，灌满酒囊递过去时，一双温暖的眸子见到师父苍白若雪的模样，渐渐蒙了满满忧色，轻声问道“师傅，你不是一直不肯原谅他么，怎么今日会见他”
李寻欢接过酒囊，偏首轻咳几声，望向叶开的眸子温暖异常，却隐隐流转一丝苦意“我原本就没有怪过他，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叶开眸心愁云萦绕，一眼望去，愈发觉得自家师傅仿佛会在眼前羽化，忽然不见，不由得疾疾靠过去攥紧师傅的手臂，沉沉唤道“师傅……”
李寻欢知晓徒弟的心思，探手轻轻按在叶开的肩头，低声宽慰着“你放心，我还不会死”
年轻的徒弟愈发茫然，埋首在师傅身侧，闷声埋怨道“师傅”
“开儿，你已经长大了，离开过师傅一阵子了，怎么又变得和孩子一样，师傅不可能永远陪着你的”
“可是，师傅你明明答应给我一个家的”
李寻欢眉心轻蹙，牵牵唇角勾出一抹细微的苦笑“是啊，好开儿，我一直想给你一个家的，可如今……我终归还不算是你的好师傅”
“不是，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师傅，师傅……”
李寻欢轻轻笑开，眉梢仿佛染了几分暖意“开儿，你去吧，不必一直守着我，我一时还不会死呢”
“师傅”少年眸中的薄雾愈发浓郁，仿佛转眼便要滴出水来，却终归没有违逆师傅的意思，轻手掩好碧纱窗，拨旺了角炉的细碳，缓缓离去。
半个月后，远隔长安千里之遥的一个小镇出了一件不平凡的事，因为那里多了一个，或者根本是一群不平凡的人，长安大镖局的总镖头，二镖头，和白发的相剑老人与少年侠客高渐飞。
原本，这依旧会是一个平泛无奇的日子，偏远的小镇，稀疏的行人三三两两而过，日复一日，今日却因为这几个人的到来，使这个镇子多了许多乐趣，多了许多日后茶饭之余，说书人精心编纂而出的惊心动魄的江湖段子。
能做到大镖局的总镖头，除了二镖头多年的智谋策略以外，司马超群自身亦是有着不可低估的能力，或许不足以撑起整个大镖局，不过，找到失踪已久的二镖头还是足够的。
司马超群见到卓东来时，仿佛不是千里寻人而来，而是好兄弟久别相逢，笑意满满的扬声问候“东来，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多谢总镖头挂念，属下一切安好”
司马超群听得心头阵喜，东来既然还肯自称属下，那么就还是大镖局的人，还是会回去长安的，不由得扬高了嗓音朗朗笑道“东来要做的事情，可是做完了”
“还没有”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东来，等你完成了，咱们便一起回去大镖局”
“司马，到了今日，你还以为，我能回得去么”
司马超群满面笑意立刻僵硬，渐渐凉入眼底，沉声问道“为什么”
卓东来眉峰微挑，眸心暗潮涌动，淡淡应了一句“司马，夫人还好么”
长安大镖局从来只有一位夫人，总镖头的夫人，吴婉，夫人好么，夫人带着两个孩子悄无声息的死在独居的阁楼之上，再也没有好与不好之分了。
夫人常居大镖局，从未树敌，也从来没有人敢对夫人妄动杀念，唯有一人，是夫人深恶痛绝的，也是举手便能将夫人覆灭的，这个人便是大镖局的二镖头，卓东来。
司马超群原本便是来报仇的，倘若他之前仅有三分怀疑，如今，却有十二分的断定，因为夫人不在的消息，没有人能传出去，连他自己都没有传出去。
司马超群牢牢盯紧眼前之人，眸心愈发冷厉“东来，果然是你”
卓东来缓缓望向远处，一双眸子阴沉的映不出半分天光，良久，长叹一声“司马，你果然还是不相信我”
“我原本以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杀她”
“是，我不会杀她，原本，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杀她”
“可你还是杀了她，你杀了她，还有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婉儿，我的孩子”
“所以，你今天是来杀我的”
“东来，我原本不想杀你，从来没有想过杀你”
可你还是来了，司马，从你来的那刻起，你就想好要杀我了，兄弟同生共死、永不背叛的誓言多么苍白，无比可笑。
卓东来缓缓阖上眸子，低声叹道“司马，回不去了，无论如何，你都是要杀我”
司马超群冷笑，冷到心中眸底的冷笑，萧泪血死了，可泪痕剑还在，相剑老人曾说，那是一把受过诅咒的剑，无论那把剑在谁手里，都会夺去卓东来的性命，这是天命，即使天，也不能改掉已经注定的命盘，人，更是不能。
那把剑，如今在司马超群的手里，卓东来费尽心力为大镖局总镖头找到匹配得上他身份的武器，绝世难见的饮血神兵，泪痕剑。
卓东来亦是冷笑，冷冷的凉笑，荒凉，从容，尊贵，华魅，他从来没有这般笑过，司马超群一眼见到竟有一瞬间的失神，几乎放弃了斩杀他的心念，可是，等他回身之后，忽然又觉得这笑很是悲伤，讽刺，讽刺他作为复仇之人的悲伤。所以，他略一定神，便狠狠攥紧了泪痕剑狠狠朝着眼前之人直刺而去，用着卓东来为他寻到的武器，用尽全身绝学朝着卓东来刺去，果然是无限讽刺，无限悲伤。
可即使如此，他依旧杀不了卓东来，纵使泪痕剑在手，他依旧杀不了卓东来，大镖局的二镖头，对着总镖头熟稔的，几乎如同自己的左右手，无论自己的左右手要做什么，总是自己在掌握，从来不虚。
这一点，不知卓东来知晓，白发的相剑老人也了若指掌，所以，他与司马超群一道前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人，高渐飞。
高渐飞是萧泪血的儿子，相剑老人是萧泪血的师兄，萧泪血是死在李寻欢的倒下，而李寻欢是因为卓东来才会重出江湖，所以，只要找到卓东来，自然就可以找到李寻欢。毕竟，有司马超群在，找到卓东来并非太难，比起找到再次归隐江湖的武林前辈李寻欢，委实要轻易许多许多，而且，能在李寻欢赶到之前，杀了卓东来，完成萧泪血的遗愿，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相剑老人的设计如此完美，李寻欢赶到的时候，果然只来得一柄飞刀打偏了泪痕剑的方向，却依旧无法阻止卓东来被泪痕剑贯胸而过，天命，上天注定之命，谁也不可违，李寻欢双臂一探，牢牢接住那人徐徐软倒的身体，灼热的嫣红刺痛双眸，锥心彻骨“东来，东来……”
“前辈”卓东来薄唇轻启，削薄的唇畔蜿蜒划过一丝嫣红细线，刺痛人心中最后一分余念“前辈，你终于还是来了”
“东来，我来迟了”
“前辈……”卓东来努力牵出最后一抹笑意，原本攀紧李寻欢的手臂猝然垂落，仿佛就这样，神魂俱灭，再也不管什么生死不欠，生死不见，终归是累了，累了。
“东来”李寻欢长唤一声，将人紧紧拥在怀中，牢牢抱起“东来，我带你回家”
“李寻欢”司马超群忽然面色剧变，沉声唤住欲走之人，因为在卓东来被泪痕刺中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原本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出现的人，可死人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除非，她还活着，她的夫人，吴婉，她还活着。
他终归是被他的妻子，他最爱的妻子与相剑老人一手设计，以死相逼，逼迫他去找卓东来寻仇，也带着他们找到了卓东来，杀了卓东来，为萧泪血复仇。所以，从那一刻起，他就后悔了，自始至终都是他背叛了东来，而卓东来从未背叛过自己，自己的兄弟。
“李寻欢，这样带走他，他一定会死”
白衣那人未曾回身，一双碧绿温暖的眸子暖暖望着怀中之人，仿佛用尽了一世深情，对于身后之人的疑虑，确实淡淡的应道“我若不带他走，他依然会死，司马总镖头是他唯一的兄弟，自然知晓他此生最恨的，便是背叛”
司马超群紧紧盯着卓东来在白色身影拢抱下垂落的紫衣一角，几乎生生从心头溢出一丝哀鸣“我若带他走，他可以不用死”
李寻欢眉梢一样，轻声笑道“接下来，司马总镖头是不是要说，李某永远都不能见他了”
“是，与前辈说话，半分不费力气，我既然带他走，便有法子让他活着，可是，前辈以后就再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
“倘若救他的条件是让我离开他，那便不劳阁下费心了，他若不在了，九天黄泉、忘川碧落自有我陪着，永生永世相陪”
“李寻欢，你连他的命都不要了么”
“总镖头，李某言尽于此，阁下好自为之”
“李寻欢”司马超群发出一声凄厉哀鸣，见欲走之人再次顿下步子，冷冷接道“李寻欢，你之前肯为他重出江湖，替他赴死，今日，你要眼睁睁的看着东来送死么”
李寻欢依然是温暖的望着怀中之人，泠然轻笑“哪怕是爱到为之生，为之死，他不许的事情，也不可强求，所以，阁下还是独自离开的好”
“他若是死了……”
李寻欢地笑着打断司马超群的话，应道“他若活着，有我作陪，他若死了，亦有我陪着，他若不在，我必定不会再活，一命相抵一名，东来他一定不会怪我，李某告辞，阁下请便……东来，我们回家”
方才动了内力发射飞刀，到此时，李寻欢的面色愈发惨白，欺霜胜雪的苍白，薄薄唇色亦是惨淡，碧色眸子却愈发幽碧，暖意微漾，说这些话时，他紧紧攥着卓东来微凉的指尖，用力到指端青白，说出的话却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李园温酒赏梅，花下剑舞，抚琴吟诗一般淡然、温雅，让人无力抗衡。
那日，李寻欢带走了卓东来，叶开也已经找到了神医，一个美丽的女神医，齐一心，自然是神医，必定有他人所不能的救人法子。所以，隔日后，在齐一心的金针渡穴之下，李寻欢与卓东来扺掌而坐，烈焰之上烘烤过的匕首划开相对掌心，运功过处骨血交融，自此，泪痕剑的戾气各承一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论以后如何艰难，至少，不会是在今日便阴阳相隔，生死成祭。
三日三夜后，卓东来终归是熬过来了，李寻欢在那人醒来的前一天离开了这里，生死不欠，生死不念。至此时，叶开方才知晓，师傅那日说的生死相伴仅是说于旁人听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与卓东来生死相伴，他心知自己年寿难永，早已想好从那人眼前悄然消失，如同从来不曾出现。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此出彼没，不得相见。
卓东来却从来不信什么天命，不参什么禅悟，只信事在人为，伤好之后终归还是找到了李寻欢，前辈，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一次，骨血相缠，你还是要走么。
“东来……”
“生死不欠，生死不念，晚辈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辈倒也不算违背誓言”
“东来”
李寻欢忽然凝眸低笑，罢了罢了，从未想过，穷其一世活着，竟是为了与你纠缠一世，若是两相痴缠，便这么纠缠着吧，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后来，后来的很久，一个暖阳四溢的午后，铁传甲进来说有一个年轻人到李园寻人，不找李园的主人李寻欢，亦不找李园的新主人卓东来，而是李园的小主人，叶开，年轻人刀刻一般坚毅的面上满是风霜，自始至终唯有一句“我找叶开”
年轻的小主人从铁传甲话音方落便躲回了自己房中，冷冷抛下一句“我谁也不见”
半个时辰过后，门外的年轻人依旧在等，李寻欢朝着紫衣人会心一笑，轻手敲开徒弟的房门，耐心劝道“人这一生，会遇到许多人，会得到许多，亦会失去许多，有些人，擦肩而过便罢了，有些人，一旦失去，却再也找不回来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岁月，远远不够长”
一向温软的徒弟沉思半晌，眸中泛出泠泠水光“师傅”
“去吧，别让人等的太久了”
“师傅”年轻的徒弟依旧埋首在师父臂间不肯见人。
“开儿，你长大了，终归要离开师傅的”
“师傅，我不离开你，永远不离开”
李寻欢勾唇一笑“好，那便离开傅红雪”
“师傅”年轻的徒弟不满的扬高尾音，余音尚在耳畔之时，已不见了身影，多一会便等不及了，唯恐门外等不得，等不到。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动如参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