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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宫九 ...

  •   眼一闭,人死了。眼一睁,人又活了。

      上一刻才心脏破裂而死,这一刻却躺在自己的床上,成为了十年前的自己。

      换做任何人遇到这种事,大概都要不可置信地掐自己两下,迷茫彷徨几刻钟,然后不知所措,抑或者感激上苍垂怜,豪言壮语一番,发誓要补偿情人亲人,再咬牙切齿放出狠话来要让仇人后悔降生于世,最后仰天长笑壮怀激烈,畅想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放眼四海谁是敌手的美好人生——

      可他只是眨了眨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便一如平常地坐起身来,下了床,走到明亮的落地镜前,开始打理衣冠。

      死又如何,活又如何,他依旧还是……宫九。

      从始至终,都是宫九。

      来自海外的上等贡品琉璃镜中分毫无差地映出了丰神俊朗的青年,可他的表情和动作却平添几分诡异——他正好似抚摸着情人一般、陶醉地抚摸着自己完美无瑕的脸庞,表情荡漾、眼神迷蒙。

      良久,宫九才清醒过来,随即半眯起了双眼,无声地叹息道:宫九啊宫九,你竟然没死,还回到了过去……

      祸害遗千年,这话果然不假。

      可是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宫九慢慢地放下了手,完全从不清醒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就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回忆起他的失败和死亡,宫九逐渐锐利起来的双眼中压抑着无穷的狂暴和疯癫,他定定地凝视着镜中年轻了十岁的自己,脑海中却是雷鸣一般轰然作响——就在“上一世”他被杀之前,宫九已经知道了当年母亲身死的真相,那么多年的自我压抑几乎要将他生生逼疯,全靠心中最坚定的信念和仇恨,他才支撑了下来……他想报仇,想证明自己,更想站在众生之巅,把天下人都踩在脚底——而这一切的动力,最初都来源于他的母亲。

      可宫九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的结局竟会是那样的,他对生身父亲二十余年的仇恨原来全无意义,而他所苦心谋划多年的问鼎天下的大计也好似玩笑一般地被破坏了,就连他自己也因为女人的背叛死在了陆小凤的手里……他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柄!他的人生、他的骄傲和他那令人不齿的隐秘全成了别人的传说、故事里的装饰品,而他的成就也只是妆点了那个名为陆小凤的人的辉煌的一生……他被人愤恨,被人不齿,被人背叛,被人嘲笑,甚至于……被人怜悯,他根本就已一无所有。

      宫九一时间只恨得浑身发抖,满腔的怒火无处宣泄,他忽而就有了一股冲动,想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把自己的胸腹撕裂开来,生生地掏出自己的血淋淋的心……额上滴下了冷汗,此时宫九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地握紧双拳,去努力抑制他那刻入灵魂里的暴虐的冲动。

      “九哥,九哥……你在房里吗?”便在此时,银铃一般清脆的声音从不远的院子里传来,仿佛带起了一阵欢快的风,也打破了房中正在酝酿的风暴。

      宫九浑身一震,猛地睁大了双眼,心脏扑通扑通、仿佛想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宫九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些,而后他松开紧握的双拳,眉目微挑,语调自然地应道:“我在。”这话说着,他从表面上看已完全恢复了正常,又成了那个白衣翩然、风采慑人的宫九……可这世上,岂非只有一个宫九?一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两面,那么宫九,又岂非就是一个怪胎?

      宫九冷漠地望着镜中的那个人,那神态,倒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有欢快的脚步声远远而来,还夹杂着银铃一般的笑声,便是宫九听在耳中,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期盼。

      下一刻,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就旋着一阵桃花的香气闯进了房里来,笑吟吟地背着手、歪着头,说:“九哥,船已经备好了,穆叔在等你呢,别光顾着打扮了。”说着灵动的双眼骨碌碌一转,又伸出嫩白的手指拽住宫九的衣摆,边摇晃边说:“对啦九哥,你回来的时候可不要忘了给我的礼物,不然我可要生气的。”

      宫九从头至脚细细地把小姑娘打量了一番,眉目间带着细微的怀念神色,片刻后才微微颔首,用手指戳着小姑娘的额头,说:“知道了,你个馋嘴的小丫头,不就爱吃牛肉干么,九哥走到哪儿都给你买,带回来保证够你吃一年的。”小妹还是那个小妹,也只有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背弃宫九,无论是哪个宫九,她都不嫌弃。这样想着,宫九的心里忽地便生出了一股暖流,淡漠的神色中也多了一分柔和。

      小姑娘顿时笑得只见牙不见眼,欢快地说道:“就知道九哥最疼我了。”

      宫九也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纵容,语气熟稔地问道:“小妹最喜欢谁?”这个问题,每次他出门的时候都会问。

      小姑娘一下子蹦了起来,仿佛带着一阵风,直接就蹦到了宫九怀里,坐在仿佛天生就是为她准备的臂弯里,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弯起嘴角,大声说道:“最喜欢九哥,小妹最喜欢九哥了!”每次都是这个答案,从来也不会改变。

      宫九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中郁气消散不少,他熟练地托着小姑娘,稳稳地迈步走出房外,淡笑道:“小丫头,轻功有长进啊,却是越长越重了。”随即不等小姑娘露出得意又懊恼的神情,便转而问道:“九哥这次出岛,带几个漂亮的姐姐回来陪你玩,小妹觉得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小姑娘大力地摇着头,愤愤地嘟起嘴,说:“才不要什么姐姐!谁也不能跟我抢九哥!”小姑娘明亮的眼睛里泛出怒意,还带着强烈的独占欲,与此同时,她白嫩嫩的小脸也皱了起来,就像热腾腾、新出炉的包子。

      “九哥谁也抢不走,”宫九依旧笑着,却是眼神悠远,说:“九哥最喜欢的,永远只有小妹。”

      一摸一样的对话,一字不差,一如当年。

      此时朝阳还斜斜地挂在海上,温和的金光洒在兄妹两人身上,小姑娘坐在宫九的臂弯里,一只手环在宫九肩上,另一只手把玩着宫九颈上穿线挂着的一块玉石,大眼睛眨啊眨的,长长睫毛的阴影打在肉嘟嘟、粉嫩嫩的小脸上,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说着话。

      宫九抱着小姑娘一路往码头走去,烦躁的心就那样平静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更真了几分:小妹,这世上值得我相信的人,也只有一个你……只有你,在最后的最后,还愿意站在我身边,和天下人为敌,与我同生共死。

      去码头的路不长,一会儿就到了。小姑娘只得从宫九的怀里蹦下来,那不舍的样子好似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这样生动的表情落入宫九眼中,仿佛让整个世界都生动了起来。宫九笑着上了船。

      “九哥,九哥,要早点回来……”小姑娘又蹦又跳地挥着手,看着那华丽的大船渐渐远去,甲板上白衣男子的身影也化在了朝阳的清辉中,隐隐没没地渐渐看不清了。

      海水好似一块蔚蔚美玉,朝阳晕开在流波里,仿佛无尽的金子碎在这水波当中。站着吹了一会儿咸咸的海风,直到那岛屿消失在眼前、消失在了天边,宫九这才慢慢地转身回到了船舱里。

      宫九并不是他的本名。他本是当朝太平王的世子,过目不忘、资质卓绝,什么武功都能一学就会,更兼心机深沉、智计百出,是真正的绝顶奇才。

      然而那一年,太平王的小世子才十岁。那一次他因为贪玩,在他父王的书房中巨大的书柜后面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时却窥见他的母妃浑身浴血地死在了父王怀里,从此他便也没有了童年,从此便也有了宫九。

      太平王对外宣称王妃因产女而逝,却不知最后那一幕被他的儿子看在了眼里。在往后的岁月里,母亲的死成为了宫九心中解不开的死结,他的性格越发扭曲,在人前是睿智果断,人后则是心狠手辣,暗地里却以受虐为乐,似是想以□□上的痛苦来缓解他心里的无时不在发作的毒疮。

      后来太平王世子年少离家,拜了南海外神秘岛的岛主吴明为师,从此以宫九为名,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建立了属于他的极为庞大的势力网,只盼有一日能一飞冲天,登极九霄,同时将太平王打落淤泥之中,为母报仇……可就在最后一环的计划里,他死了,因为一个女人,死在了陆小凤的手里。更因命运的捉弄,让他在死前得知了母亲之死的真相,憾然而逝。

      “沙曼……沙曼……”宫九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这个名字,“这次出岛,我就会把你带回来……”

      十年,沙曼曾陪伴宫九整整十年。“十年里你对我不假辞色,却一遇到陆小凤就倒贴了上去……”宫九思及过往,好似饿狼看到了猎物一般舔了舔嘴角,挂上了一个有些疯狂的笑容——“我还是会把你带回来的,我的好沙曼。你不过是我的玩物而已,这一世还很长,我们可以慢慢玩……”

      坐在整洁明快的船舱里,窗外是蔚蓝的海天一色,耳边是浪击船身的沙沙声响,宫九的神情微微有些茫然,脑海里又回响起了小妹的那一声声不舍的呼喊——“九哥,九哥……”

      “九哥永远是最完美的……”宫九低低地呢喃着,他正握着一把精致的小刀,神情很是温柔,慢慢地用尖锐的刀刃在手背上划下,看着皮肉缓缓破开,鲜艳的血一点点渗出来,然后越积越多,滑过肌肤,滴在雪白的桌布上。

      鲜血、疼痛。是最美好的景致,最销魂的体验。

      宫九眼中带着几分迷蒙之色,看着那纯白之上越发浓艳的鲜红,良久才打了个激灵,舒爽地呼出了一口气,而后慢慢抬起手来,细细地欣赏了一番自己那骨节分明又白皙修长的手指,然后才把目光移到那血肉模糊的手背上,低下头,用舌尖细细地描摹着伤口的形状,一点点地把新鲜的血液舔净,品味那咸腥的、带着些诱人味道的血,自己的血。

      没过多久,伤口便不再流血了,皮肉开始收缩,结起了一层淡褐色的痂。常人怕要一个月也难好的伤势,放在宫九身上,大约只用两天。等船到岸时,这伤口就会不存在了,仿佛从来也没出现过。

      宫九淡淡地笑了笑,而后十分熟练地执起一方白帕子,拭去了手上残余的血迹和唾液,又将匕首擦净收回鞘中,利落地藏入袖中。

      这一次品位痛苦带来的欢愉,却让宫九有些的失落,不尽兴,却不是意犹未尽,倒似味同嚼蜡,无甚新意。

      终究还是,变了。心变了,人又怎能不变?

      宫九微微叹息,随即又豁达地笑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生一回,何不趁机去找些新乐子?

      “少爷,膳食已经准备得当,现在可需传膳?”平板恭谨的声音从门外十步远处传来,这是宫九定下的规矩,除非他有令在先,否则下人们谁也不准靠近他房门十步内,违令者死。

      这都是因为宫九那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

      听到问询,宫九微微抬眼,很淡然地将手中染了血的白帕子扔入火盆,又将桌布也扯下来一起扔了进去,这才缓缓地应了一声:“传。”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开门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个托着餐盘的妙龄少女。看到火盆里烧得还剩下一截的桌布,那中年人没有露出半分异色,他手中正捧着一块崭新的白色桌布,熟稔地走上前将桌布铺开来、抹平,而后面无表情地指挥侍女们摆好菜肴。

      宫九平静地点点头,说:“麻烦穆叔了。”

      “少爷客气了。”那穆姓的中年男子恭谨地躬身后,又带着侍女们退出了船舱。

      穆叔……坐在饭桌前的宫九蓦然想起,穆叔本是跟在他母亲身边的忠仆,从小看着他长大,母亲死后更是尽力为他做事,宫九待他向来亲厚,两人相处犹如叔侄,甚至连宫九那最难以启齿的秘密也没有瞒着穆叔。前世穆叔死在几年之后的一次意外中,当时宫九也是颇为伤痛的,但这时宫九却是在想,母亲的事情穆叔应当也是知道的,可前世却从未与他提起,究竟是死得太突然来不及说还是另有原因?宫九敲了敲桌子,眸光微暗地想了一会儿,这才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开始用饭。

      看来这一世……大概会很有趣。宫九满意地笑了,人生的乐趣,岂非就在于不断的探索未知的奥秘?

      将前世的疮疤一道一道地揭开,让脓血流尽,方能真正痊愈。重来一次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玩笑,又有何所谓?放眼未来,而非拘泥于过去,把握好这天赐良机,而非忐忑惶恐踌躇不前——这,才是他宫九该做的事。

      宫九的眼神越发明亮了起来,他已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像此时这般冷静地活着并思考了。前世死前,他已几近疯癫……可谁又能说清疯癫与理智的界线?

      海船破浪而行,不出几日,便可至中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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