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阮棹

5、世子

　　中州王府里有一个景致很美的园子，叫碧菡园。里面有很多参天的古树，几径石板小路，还有一个种了各色荷花的莲池。到了夏天，实在是一个纳凉的好去处。
　　但这里一年四季都人迹罕至。因为府中传言，这园子闹鬼。十几年来，所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几乎都葬身在这莲池里。
　　这闹鬼的碧菡园却成了我的桃源。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平静安适地呆上一时半刻。
　　我大约是这世上最窝囊的世子。我的父亲册立我为世子，无非是因为我的外公孙老将军威望仍在。人前他视我如珠如宝，但我却知道，他心里最看重的，其实是我的二弟。
　　大约只有教我们读书的师傅们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总是一有机会便称赞二弟——“二爷的字又长进了。”“二爷过目成诵，真是奇才！”“二爷这一篇《小石山赋》，妙笔生花，借古喻今，堪称佳作啊！”
　　“小石山”不过是修这王府剩下的石料和挖出的泥土堆起来的一座小山，何古可借？
　　我的母亲看似贤良淑德，实则心狠手辣。四弟琦英两岁时，因追逐他母亲白夫人养的猫误入碧菡园，失足落入莲池溺亡。母亲对我叹惋：“定是被那些冤魂掳了去。”我却分明看到母亲的心腹小婵将那只猫引入了碧菡园。
　　只怕令五弟瑞明夭亡的那场怪病，与她也脱不了干系。
　　父母尚且如此，其他人自不必说。只怕碧菡园的鬼魂，都比他们可靠些。
　　我第一次见到绿蚁时，便把她当成了鬼魂。

　　那时正是盛夏，我偷跑进碧菡园时，看见她穿了一身绿色衣衫，坐在树上。
　　我吓得倒退了两步，细看几眼，又觉得她生得并不可怖。她悠闲地晃着双脚，膝上放着一个布袋，手指点拨着里面的东西。一见到我，便从树上跳下，行了个礼道：“参见世子。”
　　我端详了她半日，迟疑道：“你是……”
　　“我是王爷屋里新来的丫鬟，我叫绿蚁。”
　　我指了指她的布袋：“里面是……”
　　“是我捡的蝉蜕，作药用的。碧菡园里大树最多，来这里捡最合适不过了。”
　　我笑道：“你不怕这里闹鬼？”
　　她看着我笑道：“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世子你也不怕啊。”

　　从那日以后，我们便不时在碧菡园碰面。甚至到了晚上，我们也会点一盏水灯放在莲池上，一起坐在池子边聊天。
　　于是碧菡园闹鬼的传言便愈发凿凿。
　　我终于找到一个人，可以听我絮絮地诉说自己的苦闷。起先她还提醒我：“世子，你难道不怕我是王爷专程安插到你身边的？”
　　我笑道：“你太抬举我了，我不值得他这么做。而且，我跟你说的这些，于他而言，怕也不是什么秘密。
　　有一日，绿蚁从碧菡园里挖了一株花，栽在瓷盆里送给我。
　　“这种花叫萱草，又叫‘疗愁’。古人云‘萱草忘忧’，说的就是它了。世子不如在院子里摆一盆，说不定以后便不会有这么多愁容。”
　　我笑了笑。认识她之后，我已经比从前快活了许多。
　　绿蚁很少谈起自己的事，我只知道她父亲是个落第秀才，懂一些医术剑法。后来得罪了乡里的权贵，死于冤狱。她杀了仇人后，便投身隐月窟。
　　我曾问她以后若有机会离开王府，有什么打算。她笑笑说：“我进了这王府，就没想过能活着离开。”
　　我见她说得如此悲凉，不免想找些话开解她，但思来想去，终是无语。
　　反倒是她自己看得开：“人因为没有死过，所以觉得死很可怕。其实，说不定真有个极乐世界，比这里好得多呢。”

　　后来，我遵从父母之命，娶了祝尚书的女儿璎珞为妻。她知书达理，端庄大方，是难得的伴侣。
　　然而与她成亲后，我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之后我几次去碧菡园，想将这件事告诉绿蚁，却都没能见到她。
　　直到一天深夜，我溜进园子，想点火折子时偏下起雨来，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前行时，却被人拉住了。
　　那人细细地叹了一口气，我便知道是她，忙道：“绿蚁，你且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她撑起伞遮住雨，引着我慢慢地走着，低声道：“这一片有很多蝎子草，若碰到身上，可够你受的。”
　　我们进了一个年久失修的亭子里躲雨。我这时才觉得手上奇痒难忍，想是碰到蝎子草了。她燃起一个火折子让我照着，自己从怀里取出一小盒药膏帮我擦拭。她自制的药膏素有奇效。我的手立刻便不痒了。
　　我鼓起勇气道：“绿蚁，我……”
　　“不必了。”她打断了我，“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但说来无用的话，不如不说的好。”
　　她的话一向很难驳。我想了许久也没有答话，手上的火折子终于灭了。一片黑暗中，我们默默地坐在亭子里，周围全是雨声。

　　天寿四年，六月初五。
　　我的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帝位，而且如此顺利，让我吃了一惊。
　　从那日起，我便再没有见过绿蚁。我想，她应该已经不在这世上。
　　父亲登基后，封了母亲做皇后，我为太子。母亲很高兴，外公也很高兴，因此他交出兵权时，并没有考虑太多。
　　然而所有人都忘了这样一点：皇后与太子，可以封，便可以废。
　　外公解甲归田后，只过了五日，父亲便列出母亲的十大罪状，诏告天下，废了皇后。
　　原来琦英和瑞明的死，他早知道是母亲所为，只是隐忍不发，到今日才摆出证据。
　　随后父亲对我的态度也变了。周围后知后觉的人这时才如墙头草闻风而动，纷纷开始亲近二弟。璎珞有些着急，她劝我做些能让父亲改观的事，但我对困兽之斗全无兴趣。就算被废掉又如何？绿蚁死后，我对这一切更加的无所谓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天寿四年腊月十八这天，我的父亲，当今皇上，驾崩了。
　　据太医说，是饮酒过度，中风猝死。
　　他费尽心思，终于做了皇帝，到最后却连自己的年号都不曾有。
　　我这个还没来得及被废掉的太子，顺理成章地成为新帝。

　　皇帝这份差事，我的伯父做了四五年，便被我父亲害死，我父亲做了几个月便暴病身亡。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趋之若鹜。
　　故而我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寝宫时，心里是很不痛快的。皇宫的房子出奇地大，屋顶出奇地高，那一日天气不好，微微下着小雨，寝宫里暗沉沉的，头顶上那些精美的壁画也仿佛生出了许多魑魅魍魉，阴森森地看着我。
　　一个穿绿衣的宫女正背对着我，站在椅子上擦着博古架上的古董瓶子。我身后的太监喝道：“大胆奴婢，还不快参见陛下。”
　　那宫女慢慢地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绿蚁，她是绿蚁，她竟然没有死。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皇帝，我应该当下去。
　　因为我至少可以迎娶我真正喜欢的人。

　　我娶了绿蚁，封她为萱妃。
　　她当年送我的萱草仍然活着，我养得很好，现在便摆在我的寝宫中。
　　有她在我身边，我当然很少顾及别的女人，包括璎珞。
　　过了约有一年，事情终于起了变化。
　　这一日，璎珞遣人来传话，说她病得很重。
　　我想起之前的一年很少去皇后的凤藻宫，很是内疚，便连忙去探视。
　　璎珞一见我便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我忙按住她。
　　她一边咳着，一边屏退左右，低声道：“陛下，臣妾自知命不久矣，有些话是不得不说的了。先皇宾天，宫中一直有毒杀的流言，只惜没有证据。臣妾知道萱妃妹妹的来历，她又时常伴着陛下，故而为防万一，臣妾私自遣人查了萱妃父亲一案的卷宗……”
　　她说着，从枕边取出翻好的卷宗递给我，指着一行字道：“萱妃妹妹仇人的死因，陛下是否觉得似曾相识？”
　　“饮酒过度，中风猝死。”
　　我盯着这八个字看了很久。

　　我曾以为，只要我永远不向绿蚁提起，我们便可以永远像现在这样过下去。
　　但我错了。从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起，我们便注定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宣平元年腊月十八，是父亲的周年忌日。
　　这一日外面下着雪，我在绿蚁的景兰宫里歇着。她歪在床上看着书，我坐在桌边，握着酒杯发怔。
　　“你最近好像不爱喝酒了。”她不知何时已下了床，用双臂从背后环住我的颈子，在我耳边轻声笑道：“是不是怕我在里面下毒？”
　　我想，这一节终是避不过的了。
　　我遣开侍女，问她道：“你以前说过，你是杀了你的仇人后，才进了隐月窟的。”
　　她静静地看着我：“你查了我父亲的案子？”
　　“是璎珞。”
　　她笑着点点头：“这就是了。其实我也不会瞒你，只是你一直没问起，我也懒得提。是我毒死了你父亲。”
　　我想要再问，喉咙却忽然干涩，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我有一种家传毒药，无色无味，银针也无法验出。放入酒里时，会起极轻微的浮沫，片刻便消散。所以这毒药的名字，叫做‘绿蚁’。
　　“它的配方里有一种叫优昙婆罗的花，极为罕见。当年我父亲云游到西南时碰巧遇到，便配了一剂。谁知最后却被我用来为他报了仇。我进了皇宫后，在你伯父种花草的玉锦苑里，竟然见到一棵正开花的优昙婆罗，我想冥冥中必有定数，便也配了一剂。
　　“入宫后，我有机会接触你父亲的饮食，又有了这种毒药，杀他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我一直没有下手，直到他决意要除掉你的那一天。”
　　我心头一震，颤声道：“他要杀了我？”
　　“奇怪吗？只要你活着，便是你二弟的隐患。这一点他自己最明白不过了。”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我的心里也越来越冷。
　　我转头看着绿蚁，她也正看着我。她的眸子澄澈如水。
　　我叹了一口气，起身宽衣，向她道：“早点歇着吧。”
　　她答应着，燃了一支线香，在妆台前坐下卸妆。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她说：“陛下，我要走了。”
　　我猛地睁开眼，见她穿了一身夜行衣，坐在床边看着我。
　　我伸手抓住她的衣角，想拉住她，却使不上半点力气。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她笑着指了指将要燃尽的线香道：“这是‘软骨喑声香’，药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再过半个时辰陛下便可行动自如，不必担心。”
　　我死死盯着她，她握住着我的手，柔声道：“你父亲死后，我的家人已蒙你救出。我其实可以立刻离开皇宫，之所以呆了一年，全是因为你。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厮混下去，无奈江湖之人，终不堪侍奉君子。你我缘尽于此，你要保重。”
　　我无论如何不肯放手，她叹息一声，用匕首割断衣角，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后来，璎珞的病好了。但我再也没有去过凤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