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寒》书归

1、（1）

　　在顶空飞行了许久，白止才发现一棵姑且合心意的梧桐，于是平翅飞落，立在这棵梧桐的高枝上。

　　他刚立上去，梧桐便有了些要倒的意思。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用右爪在树干上一划，用了个简单的定身诀把树固定了，可是尾羽却因此沾了些树灰。他略略一抖，又洁白光亮，在冬日的高阳下泛出羽间隐隐的华纹，银色的，看不真切。他又捏了个诀，要把这树里树外不干净的东西清理出去。

　　凡界的东西果然污浊而不堪一击，和白休一样。他这么想着，无喜无怒地抬起头往远处望去。

　　这个动作也没有带什么别样的情感，可是经他一做，便有了泯灭众生的高傲。

　　梧桐树突然闪了闪光彩，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童从树干里跌出来，破口大骂：“到底是哪里来的鸟！明明是客！怎么能将主人赶出来！”

　　男童愤愤抬头，不期然看见了立在梧桐高枝上的那只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凤凰，目光撞入一双深不可测的点漆凤目，一下子就完全呆住了。

　　他是一只凤凰啊，贵为上妖龙凤二长的凤凰啊。而且这样洁白的华羽……他是凤族的嫡脉吧……这样一只体型与色泽都完美的凤凰，怎么能是他这小小的梧桐树妖能冒犯的。男童咽了咽口水。

　　这只凤凰现在正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垂视着男童，小男孩能隐约感受到那如墨潭一般的眼中透出的清寒，即使隔了那么远，一样清晰地洒落下来，将他紧紧包裹，密不透气。可是那只凤凰只是一副什么都没有的样子，没有怒气，也没有讥诮，似乎视他于无物。

　　凤凰白止平静无波地又转开了视线看向远处，银喙微动一下，“……鸟？”

　　男童立即惊醒，忙不迭将一双手在衣服上擦干净，虔诚地伏在地上，双手叠在额前：“不知凤族前辈莅临，树妖甘罗有失远迎。”哪怕已经如此做了，背上仍是冷汗层层。

　　按照四海八荒的秩序而言，从上到下排序为天妖鬼凡。其中妖界分为上妖和下妖，上妖略比鬼界高上一筹，但地位差别也不是太大，而下妖就比鬼界地位还低，只是略高于凡界。龙凤两族是上妖之首，之下同为上妖的只有虎族、白狐族、比翼鸟的嫡脉，其余的妖便都是下妖。即使是下妖之首的蛇族族父见到龙凤二族的子孙，也是要客气的，更别提他只是一个才修成人形三百年不到的小树妖。

　　而且这位凤凰似乎十分介意这个“鸟”字。甘罗缩了缩脖子，冷汗跟着脸颊流，觉得自己已经闯祸了。

　　这时候，白止却云淡风轻地又用了一句话来作自我介绍：“我是白止。”

　　姓白？……甘罗伏得愈发虔诚，果然是凤族嫡系的正统姓氏啊，四海八荒的小妖去凤族前都要提前十日焚香净身的，他刚刚居然……

　　等等，他说他叫白什么？

　　甘罗不敢置信地抬了些头，也不敢直视，“您是……南离二世子白止？”

　　白止没有任何语气地问了一句：“凤族还有第二个白止？”

　　甘罗吃了一惊，神情兴奋起来：“您就是前不久刚收拾了下妖八族的二世子？”

　　白止根本不想搭理。

　　可是甘罗已经确定了，眼前这只神容不凡的凤凰，就是那个传闻七情六欲不沾、绝少参与他人事务的白止，那个凤族族母怀胎四百三十二年才生出的骄子。他雀跃起来，笑开了，也不再怕这凤凰发怒。一生能见这个三界瞩目的上妖一次，是何等荣幸。

　　甘罗极开心地：“甘罗愿意为二世子效力！”

　　白止只淡淡地瞥他一眼，挥了挥翅羽，示意没他的事。而自己想的却是，有什么可开心的？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下妖，为何总有如此复杂的神情。

　　真是没意思。

　　就像过去的四千多年一样，没意思。

　　四千六百七十五年前，凤族族母怀胎四百三十二年诞下一只小男凤凰。这件事震惊了三界，因为哪怕是天帝早六百多年诞下的天君，也不过是怀胎三百二十六年却已经是创世以来被怀胎时间最长的小男龙了。

　　这一只出生后吸引了无数艳羡目光的小男凤凰，由于族父担忧其在高贵华丽的出生下骄纵任性，于是自《虚妄经》里用“行端知止”的“止”字起名，定名为白止。

　　而不知是不是让族父失望了，白止从出生到如今，从来不是一只骄纵任性的凤凰。族中的事，一旦族父让他去办，都会毫不犹豫地办得滴水不漏，而且还根本不接受功勋，一回南离仙域的凤族族地，多数时候都是直接进入他修炼的宝塔，很少出来。

　　白止不过是有些倨傲不爱与人扎堆与人说话罢了。白止也不过是有些瞧不起他的大哥白休罢了。他也一向行端，一向知止，修炼精进，好得不能再好。

　　虽然他与白休的关系常常以白休怒吼着“你这臭小子”拍打他宝塔的大门为表现形式，可是在冥冥中，他们又是相惜的。当然，如果白止不会对“相惜”这个词发表任何高见的话。

　　谁都知道，白休虽化成人形时相貌阴柔俊美，性如春风，却是只骁勇善战的凤凰，当他刚渡了仙劫参与上妖与鬼界的一场大规模战役被鬼界将军俘虏将要带回鬼界时，是当时才两千来岁的白止，救了这只斩杀鬼界三千多兵将的凤族长子。

　　所以当白止感受到了仙劫，却不知仙劫何时到来，仙劫也确实迟迟不来时，他就散步去了白休修炼的地宫，把白休带到小花山上，问白休这是怎么回事。

　　白休怒气冲冲，正因为被打断了修炼而在气头上，根本就不回答白止的问题，甚至还说：“就算你再用血饮藤缠住我我也不会告诉你这打断我练功的小子。”

　　于是白止果断地趁他不注意用血饮藤缠住他。

　　“白止！”怒吼。

　　“嗯？”眯起凤眼享受阳光。

　　“再怎么样我也是上仙的元婴，你以为你连仙劫都没渡就能奈何我？”

　　“有本事，你就烧了藤子。”一如既往的淡漠。

　　白休回头看了看盘得错综复杂的藤条一直连到被奉为凤族标志的神凰之树，咽了口口水，“……你卑鄙。”

　　“还好。”

　　于是白休告诉白止，渡仙需要上妖具备贪嗔痴昧的情感与欲求，需要上妖身上已经齐聚四界之气，这样上妖的身份完整，才能渡念成仙，有一个新的身份。而获得这样情感与欲求，需要去凡界呆上几年，不然在仙域和天界，是没有办法的。再者，天妖鬼凡四界，白止身上也只差了凡界之气。

　　“白止，你需要去凡界一段时日。”白休实话实说，没有半点欺骗。

　　白止将信将疑地放开他，思索了半天，觉得没有什么纰漏，在白休发作前又钻回自己的宝塔，准备起下凡的事情来。

　　而白止没有看见的，是白休在宝塔门外邪魅的笑容。

　　他也没听见白休的自言自语：

　　“我的二弟，下凡遇见了什么事动了大念……可别说哥哥没提醒你哦，是你自己不问的。”

　　然后，白止第一次来到了他认为污浊不堪而从未涉足的凡界。

　　甘罗一直在梧桐树下仰望白止，期待着他能在闭目养神之外有什么别的动作，最好是指使指使他跑腿什么的。可是白止始终都是这样一副无欲无求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不打算睁开双眼。

　　他……是不是睡着了？甘罗的腿有点发麻，但是也不怎么敢妄动。

　　就在甘罗心里确定白止睡着了，准备偷偷溜进树洞的时候，他看见，白止睁开了那双深潭一般的双眼。

　　甘罗欣喜：“二世子，有什么吩咐吗？”

　　白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慢慢地放开右翼，将羽尖放到眼前，注视着上面的一片细小晶莹的雪花，凤目露出疑惑：“怎么会下雪。”

　　甘罗一愣，“下雪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所活着的两千多年里，不知道看过几十场雪了呢。难道，这个二世子从来没见过雪？

　　白止只是扫过他一眼，又收好翅膀，淡淡地：“你难道不知道，天界雪神已空缺了四百年了？＂

　　甘罗暗自惊了惊，这个倒是真的听一个年老的兔妖说过，说雪神之位已经空缺了四百多年，因为没有哪个渡了神劫的神仙愿意去做雪神，雪一年到头下不了几次，不像掌管风雨雷电的神仙一样常常有事做，风雨一年四季都有，雷电可以去打仗，雪神可以做什么？下雪的时候凡人只会咒骂，说老天爷真歹毒，冷得要命。

　　所以，四百多年来，雪神之职常常由风神和雨神代劳，想起来便下上几场，又只下得起雨夹雪，故凡界几乎没怎么下过大雪。

　　而现在，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雪已经大如鹅毛，像是被人一整盆地往大地上倒下，毫不吝啬。这么一会儿时间，地上已经积了雪。

　　白止望了望天空，难道刚晋了雪神？风雨之神怎么可能下得起那么大的雪。

　　他不经意地低头下来，不期然看见一个娥容美貌的少女，正站在树下对他出神。

　　少女一身鲜红如血的华袍，在雪地里十分刺目，艳色的裙裾飘扬在朔风里，轻荡。

　　白止垂视着她，她也抬头注视白止，神情灵动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