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满径》蝉月儿

4、花市

　　傍晚下学回来做完功课，子辰将那叠五彩糖纸从木柜里拿出来，轻轻地翻看。那几张漂亮的糖纸，在太阳下立刻变得亮闪闪的，起初还闻得到浓浓的甜甜糖果香味儿，时间久了，便也淡了。
　　锦妤小小的圆脸从脑海浮现出来，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犹为醒目。子辰没有兄弟姐妹，跟母亲来苏府快一年了，由于他是个沉默的孩子，也没交到半个玩伴，平日里除了做功课就是背书练字。锦妤虽有姐姐，两姐妹因性子不同，也不常常玩到一处。有时下了学，趁门房打旽，锦妤总爱悄悄跑出苏府，来到子辰住的小院找他。
　　“子辰，子辰！”锦妤的童音清脆地像银铃被风吹过。
　　子辰推开窗子看到锦妤站在院中，簇新的裙子上沾满浮土，小脸蛋也花了，额前的碎头发被汗水濡湿，胡乱地堆在额上。
　　子辰吃了一惊：“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锦妤抬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门房总是不打旽，我无法从大门出来，只得从后院的墙上翻出来------那里有棵大梨树，我爬到树上，轻轻一跳就到了墙头上。”
　　难怪全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
　　锦妤来拉子辰的手：“走，我们上街去吃好吃的。”
　　子辰被她的花脸逗得噗哧一笑，锦妤被笑得莫名其妙起来，说：“你笑什么？”
　　子辰不答，从屋里拿出一面小圆镜递给她。
　　锦妤疑惑地接过镜子，往上面一瞅，自己也笑起来。
　　”呀！我什么时候成了花脸猫了！”锦妤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进屋来吧，先把脸洗干净我们再出门。”子辰将锦妤带到里屋，从暖瓶里倒出热水，又把毛巾拧干递给锦妤。
　　锦妤把脸往毛巾上一揩，雪白的毛巾立马变得黑乎乎。
　　锦妤和子辰都笑起来。
　　子辰锁上院门，和锦妤一起出了门。
　　两个小人儿从小巷子出去，一路打闹着来到花市街上。
　　花市街不光是卖花花草草，也卖布匹，绣花鞋，桂花糖，凉糕，总之，这条街上什么都有卖的，从早到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子辰和锦妤在街上看啊看啊，总也看不够，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好玩。
　　母亲每天忙到傍晚才下工，从来没有带子辰上过街。锦妤也一样，天天被关上苏府那个不大不小的天地里，对外面的世界知道的也是少之又少。偶尔爹爹得闲，也会带上两姐妹一起去街上玩耍，给两姐妹买甜糯的白糖糕，桂花糖，回去后妈妈见了总会埋怨，说爹爹给女孩子吃太多甜食，以后换牙会不好看。
　　锦妤跑到卖白糖糕的摊子上，从连衣裙的小兜里掏出仅有的两个角子来，掂起脚尖将它们递给小贩，并说她想买两个刚出锅的白糖糕。
　　小贩接过角子，告诉锦妤她的钱只够买一个。
　　锦妤小心地吹着白糖糕上面的热气，一面不停地将白糖糕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又换到左手——刚出锅的白糖糕实在太烫手了。
　　子辰看着笼罩在白雾后面的那张小脸，精灵可爱，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
　　锦妤正撅起小嘴吹散那些白雾——吹啊吹，白雾聚在一处，又往四下散开。
　　又用手把白糖糕从中间掰开，黏稠的糖汁淌了出来，流得满手都是。
　　她把半个白糖糕递给子辰，自己低头把手心里的糖汁舔得干干净净，那样子像足一只贪嘴的小猫。
　　子辰轻咬一口糯甜的白糖糕，糖汁的甜香瞬间溢满整个口腔。
　　子辰的胸腔满满充斥着甜蜜的幸福。
　　原来食物也会赋予人们幸福甜美的感觉。
　　只是子辰成年后就再没有吃过这么甜蜜的食物了。
　　后来过了很多年，子辰才知道，幸福有时不只是味觉，还有可能是幻觉。、

　　有时子辰下学早，也会到苏府小花园找锦妤。
　　苏府的小花园被佣人收拾得颇为雅致，一年四季都是花木扶疏。
　　初夏，锦妤拿个小篮子采摘玫瑰花瓣儿。摘满一篮子就拿到厨房，刘妈得空的话，会把这些香喷喷的花瓣儿用清水冲洗一遍，再放在太阳底下晾干，然后用来做玫瑰花馅儿的糯米团子给子辰和锦妤吃。
　　锦妤仿佛永远也吃不够这些又甜又糯的食物。
　　天气暖和了，蜂蝶出来了，在小花园里热热闹闹地你追我赶。小花园里的花儿不但好看，还可以吃。锦妤把刚刚打出花苞的蔷薇花摘下，放到嘴里轻轻咬一口。
　　“好吃吗？”子辰好奇地问。
　　“嗯！”锦妤用力点一下头：”好像还有点点早晨露水的味道呢。“
　　阳光普照下的小花园馨香扑鼻，柔柔地笼罩着一层蜜色的光。锦妤跑上跑下捕捉彩蝶，彩蝶的一对翅膀在半空中灵巧地飞来飞去，她的两条腿怎么可能追得上翅膀？不一会儿，锦妤的小脸就给太阳晒得通红。
　　宅院深处有人正往小花园走来，锦妤赶紧拉了子辰藏在杜鹃花丛后面。
　　来人渐渐走近，原来是苏夫人和上房的女佣王妈。
　　王妈仔细地给苏夫人撑着阳伞，苏夫人穿着一套珍珠白的西式洋装，衬得一张薄施粉黛的瓜子脸格外娇俏，只是这么热的暑天，她还长衣长袖地裹得严严实实，也不怕生痱子。
　　苏夫人用一方丝帕遮住前额，对王妈说道：”真是奇怪，刚刚还听到锦妤大呼小叫，却也没看到半个人影子，这小丫头片子这会子又不知道疯哪里去了。“
　　锦妤听见说自己，想也不想就赶紧应了声。
　　苏夫人和王妈闻声齐齐回头来，却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儿。
　　锦妤这才反应过来，但也只得垂头丧气地站起来，子辰刚想也一同站起来，锦妤赶紧悄悄儿用脚踢踢他的鞋子，示意他留在原地不要动。
　　只见锦妤灰头土脸地从花丛后面闪出来，小辫儿散在两个肩膀上，裙子也脏兮兮的，两只小手上沾满了泥巴，仔细一看，头发上还夹着几片树叶。
　　苏夫人气得差点晕过去。她指着锦妤对王妈说：”你好生看看，这像个什么样子？叫外人看了岂不是丢苏府的脸吗？我若是说得多了老爷还给我脸色看，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了，哪怕是这大街上卖菜的人家也不能有这样不成体统的女孩儿吧？“
　　锦妤用手抠着指甲里的泥，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王妈赶紧好言相劝：”夫人莫要动气，二小姐淘是淘了点，好在年龄小，以后多教导教导就会好的。在花园里逮个蜂儿蝶儿玩，也算不得是什么出格的事。“
　　苏夫人冷哼一声：”还不出格？门房说她天天得空就去偏院同刘妈家的小子厮混到一处，简直是越大越没规没矩的了！再这样下去苏府的名声都要让她给败坏光了！“
　　王妈一面用团扇给苏夫人扇凉，一面打圆场：”哎呀夫人，在大太阳底下晒了这会子，当心起斑！杨太太她们还在等你打牌呢，让人等久了可不好，我们赶紧走吧。“
　　苏夫人听见说要长斑，慌忙拿丝帕遮住脸，狠狠地白了锦妤一眼，便与王妈一起跨出门去了。
　　听到王妈在叫黄包车，又絮叨着将苏夫人扶上车，然后车夫摇着铃拉着车走得远了，锦妤这才低声唤子辰出来。
　　子辰蹲在花丛里，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苏夫人的话。
　　佣人的儿子怎么了？佣人不偷不抢，凭出苦力吃饭，凭什么历来就要低人一等？
　　这学期新来的姚老师不是说了么，人生来都是平等的。
　　姚老师是个年轻俊俏的姑娘，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这学期分配来子辰的班上做语文老师。
　　除了规定要学的三字经，弟子规与论语，姚老师还在课堂上用好听的声音给同学们读诗，读故事。
　　子辰的作文尤其受到姚老师的表扬。姚老师鼓励他好好学习，为以后建设新中国出一份力。
　　”什么是新中国？“子辰有些不解。
　　姚老师甜甜一笑，好看的大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儿：”就是我们以后的国家呀，在新中国，不再有穷人富人的分别，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拥有一样的人格，也没有阶级的分别，全国人民一起幸福地生活在这个国家里。”
　　姚老师的话子辰听得似懂非懂。
　　他是佣人的儿子，他一直深深地知道。
　　母亲希望他长大后不用在别人屋檐下受气做苦力，所以他一直勤奋好学，不想让母亲失望，也想早日摆脱寄人篱下的命运。
　　可是今天，苏夫人的话让他一下子醒过来。
　　他和锦妤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
　　锦妤见子辰半天不吭声，奇怪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以为子辰是被妈妈的责骂吓着了，便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没事儿，妈妈骂的是我------我也没事儿，我哪天不挨妈妈的骂呀。以前跟你说妈妈不喜欢我，你还不相信，这下你看到了吧？”
　　“锦妤。”子辰说：“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是啊。”锦妤不解地用一双清眸看着他。
　　子辰心底一阵悸动，也许他误会锦妤了，锦妤并不是她母亲那般的人。
　　锦妤并没有留意到子辰脸上一闪而过的阴翳，只欢快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一丛美人蕉正在盛放，红艳艳的花枝开在宽大的叶片后面，像极一张张美人脸。
　　锦妤摘下一朵来，放进嘴里一吮，便将花扔到地上，不一会儿，地上残红一片。
　　子辰摇摇头：“锦妤你真是暴殄天物。”
　　锦妤咯咯地笑，转身去追赶身旁飞过的一只粉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