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满径》蝉月儿

1、花树下的女孩儿

　　第一次见到锦妤的时候，子辰九岁，锦妤只得七岁，还是两个小小的人儿。
　　那年，子辰到了上学的年纪，在苏府当佣人的母亲从乡下把他接进苏府，在附近的小学堂上学。
　　母亲长年在有钱人家做事，甚少回乡探视，只每一年半载托人带些钱物给他和祖母，祖孙两人才得以在乡间勉强度日。而子辰是个懂事沉默的孩子，对时常不能相见的母亲从不流露怨恨，每次母亲回乡他总偎在身旁，无比亲呢。
　　祖母年岁渐渐大了，腿脚不灵便，眼睛耳朵也愈来愈迟钝，小小的子辰在家中打扫，做饭，洗衣，给祖母捶肩，耐心地在她的耳旁大声重复数遍同一句话。
　　一个颇有暖意的秋日正午，子辰搬一把竹椅让祖母坐在院中晒太阳。祖母沐在淡金色的光中，目光混沌无神，面皮刻满深深的褶皱。她的双目己经几近盲了，只能分辨出眼前的一团团光晕，能够由此识得白天或是黑夜。祖母搭在椅背的手好像两块风干的松树枯皮。
　　子辰洗好衣物，在太阳底下晾好，再回转院中唤祖母。
　　要起风了，老人家着凉了可不好。
　　祖母，祖母。子辰提大了嗓门，可是祖母仍似没听见。
　　这几日祖母的耳朵更加听不到动静了，需要走近前大声喊她。
　　可是祖母仍未作答，只见到一头蓬乱的白发在风中兀自乱飞。
　　子辰摇了一下祖母的肩膀——祖母可是睡着？起风了，当心着凉。
　　然而祖母仍未醒来，窝在竹椅里面似乎睡得正香，嘴角还浅浅向上牵着，勾出一个凝固的笑容。
　　两天后，母亲回乡来奔丧，随后带走了子辰。
　　母亲是个命运坎坷的妇人，早年间丈夫生病去世，她一人在外做工养活家中一老一小，日子过得甚是艰难。
　　子辰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也许是母亲唯一的慰籍。
　　母亲带他住在下人的院子里，早上母亲天没亮就去大宅上工，要很晚才回来。子辰自己起床洗漱2，做早饭给自己吃，然后挎着书包去上学。
　　子辰读书很用功，天性又聪颖，总是得到先生的夸赞。他想，母亲做工那么辛苦，洗衣洗得一双手成天肿胀脱皮，我怎么能够白费母亲的血汗钱？母亲希望子辰以后能当个体面的教书先生或者郎中，如此就不必像她这般做劳累的粗活，所以咬紧牙关省吃俭用也要供他上学。
　　一日，子辰早上离家时忘记拿钥匙，放学了被门挡在屋外进不去，只好来到大宅寻母亲。
　　门房听说是刘妈的儿子，又看他是个憨实的小娃娃，便放了他进去。
　　看到那个假山了吗？往那儿绕过去就是刘妈洗衣服的地方。门房用手指给子辰看刘妈做工的院子。
　　子辰道过谢，往大宅深处走去。
　　假山前面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种满奇花异草，此时正值初秋，园里的芙蓉，月季，丹桂，山茶，秋海棠全部开了，粉白艳红，馨香扑鼻。园中有一条卵石铺成的小径，那些姹紫嫣红就开在两旁，子辰从中走过，一阵香风吹来，胸膛里起伏之间都溢满了花香。
　　这时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站在一株芙蓉树下看着子辰咯咯咯地笑。子辰低头打量一下周身，发现并无异样，于是不解地看着小女孩。
　　“你是苏宅的人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小女孩问，声音清脆悦耳。
　　子辰摇摇头。
　　“那么你是苏宅的客人吧？”小女孩一双亮晶晶的明眸紧紧看住他。
　　“我都不是，”子辰说：“我是刘妈的儿子，来这里找她，门房告诉我往这里走过去到假山背后就能找到她。”
　　“哦！”小女孩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可是刘妈现在一定还在做事，要不你跟我一起玩吧！”
　　小女孩站在花枝满丫的芙蓉树下，身上穿着一套粉白色的小洋装，小脸蛋红苹果一样鲜润可爱，子辰恍惚之间以为这不知是否那花树上哪一朵花的精灵。
　　小女孩儿摘下一朵大红的美人焦，递到嘴边轻轻一吮，那模样像极清晨的粉蝶吸吮花心间的甘露。
　　莫非这小女孩儿真是个小花仙儿？子辰诧异地看着她。
　　“你要吃吗？”小女孩儿递一朵花给子辰。
　　子辰学着她的样子，轻轻一吮便把甘美的花蜜吸进了嘴里。
　　好甜！
　　子辰不由得微笑起来，清甜的蜜汁里裹着花儿芬芳的香味，这花蜜似乎是由晨露与花粉酿成。
　　子辰自幼长在乡间，熟悉山野里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竟不知道花不但好看，味道还这么香甜。
　　看到子辰发愣的样子小女孩儿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像老家屋后林子里的黄鹂儿在唱歌。
　　“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儿歪着脑袋看他。
　　“我叫子辰，你呢”？
　　“我叫锦妤，”小女孩儿说：“苏宅是我家。”
　　哦，怪不得呢。子辰想，他早该想到这小女孩儿应该是苏宅两位小姐中的其中一位，不然的话，哪个佣人的小女儿穿得起这样精致的小洋装？
　　可是子辰不知道面前的苏小姐是哪一位，只听说大小姐与苏夫人一样姿容出众，是个美人胚子，而眼前这位苏小姐虽说算不上十分美丽，倒也精灵可爱，特别那一双清眸，晶晶亮亮，宛若星辰。
　　子辰正兀自发着呆，忽然听到游廊那头有人在唤二小姐。
　　只见锦妤一手拉了子辰，敏捷地在芙蓉花树下藏起来，跟前一大丛茂盛的鸢尾，刚好遮住两个小人儿。
　　不一会儿，一名佣人急急寻来，四下里张望，找了半天不见人影，只好又往院里寻去。
　　锦妤见佣人走远，复又咯咯笑起来。
　　子辰不解：“你又笑什么？”
　　锦妤不答，只顾摘面前的花叶儿玩。
　　原来是苏二小姐。子辰暗忖。
　　“我知道你，”锦妤看向他：“爹爹说你功课很好，让我和姐姐都要像你那么用功，可是我特别讨厌学堂里的孔夫子老夫子”。说罢嘟起两片花瓣般娇嫩的小嘴唇。
　　果然是那个传说中的淘气包二小姐。
　　子辰提醒她：“有人在找你。”
　　苏二小姐闻言马上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起来。
　　“怎么了，又闯祸了？”子辰问她，心中己经明了七八成。
　　“爹爹从法兰西给妈妈带回一瓶好漂亮的香水，我今天进妈妈房里偷偷闻了闻，感觉那个小瓶子里简直装了这么大一个花园！“锦妤把手臂展开，努力向子辰说明那个花园有多大。
　　她回头环视一下身处的小花园，然后自信地说：“比这个花园还要大呢！”
　　“然后呢？”子辰毫不关心锦妤所说的香水瓶里的花园有多大。
　　听到子辰的问话，锦妤重又垂头丧气起来：“我准备再往我的裙子上喷一点香水，不知道谁从院子里进来了，我被吓了一大跳，手没拿稳，香水掉到地上摔碎了。”
　　子辰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果然是个淘气包。
　　“完了完了，姐姐说香水只有法兰西才买得到，妈妈可喜欢它了，平时都不舍得用，我怎么那么笨，怎么就把它打碎了？这下我可完了！”锦妤急得快哭起来。
　　原来淘气包也有害怕的时候呀，子辰想起母亲私下说过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淘气二小姐，不禁莞尔。
　　“你还笑！”小淘气狠狠瞪了一眼子辰：“我都看到你笑了好几次了！别人倒霉你是不是很开心啊？亏我还把你当朋友呢”
　　小淘气还在气头上，并不答理子辰。
　　子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来苏府这么久，他并没有一个朋友。在乡下倒是有很多玩伴，都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知根知底，亲如弟兄。
　　来了苏府，一切都是陌生的，子辰不善言辞，总是一个人独行独往。
　　如今这古灵精怪的苏二小姐竟说要做他的朋友。
　　即使子辰尚且年幼，也懂得身份悬殊，尊卑有别。
　　苏锦妤看看天色，复又焦灼起来。
　　“哎呀，妈妈快要返家来了，这可怎么办啊？”她急得紧锁眉头，一脸哭相。
　　“爹爹没在家，没人会理会我，要不你带我躲一躲吧！”苏锦妤的脸上重又燃起了希望。
　　“可是我带你往哪里躲去？”子辰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苏锦妤又是先前那副歪着脑袋的小模样，想了一想，她说：“干脆就去你和刘妈住的地方吧。”
　　子辰大吃一惊，亏她想得出。
　　他们母子本就是寄人篱下，理应谨言慎行，怎可以和主人家的淘气包二小姐一起胡闹？
　　见子辰半晌不语，苏锦妤急了：“你还是不是我朋友？朋友现在落难了，你也真好意思眼睁睁看着不管！”
　　子辰竟也无话驳她。
　　“那么我去院中找我妈拿回钥匙，再带你去我家。”
　　“好，你快去快回！”苏锦妤闻言笑逐言开，子辰疑心她是否会川剧里面的看家绝活变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