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如旧日》長風萬裡673

8、第八章

　　又一旬左右，他们到达边城之佳关。这一路上，少年都分外沉默，与宫德音记忆中那个素爱玩笑的少年大相迥异，不禁令她十分忧心。
　　忽而一阵人潮涌过，大声吵嚷着什么，推推搡搡，甚至将街边茶摊，他二人坐的矮桌都撞歪几分。少年并不在意，谁知宫德音却一伸手抓住了一个破烂衣角：“还我。”
　　这身影跌坐在地，抬头看她。原来是一个小孩子，衣服、头发、脸都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分外黝黑，他正捏着一只精致的荷包不肯撒手。宫德音俯身抢走荷包，放回怀里塞好。又犹豫一下，拿出几个铜板：“给，拿去买点吃的吧。下次不要偷。”
　　这小孩抓过铜板，来不及道谢，就要跑，却被少年一个问题拦住了：“你爹娘呢？”
　　小孩回头，一下子眼中积蓄起泪水：“他们说，我爹娘没了。”
　　少年低头，很是愧疚地说：“对不住，我是无意的。”又抬头向宫德音：“你给他这几个钱，只管一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想……”
　　“把他带在身边？”宫德音有些惊诧，她两条细眉皱起来：“咱们是来投军的，带一个孩子，处处不方便，要不还是在城中找一户人家安顿他吧。”
　　“你看现在城中的情况，人人自危，谁还有余粮去养孩子呢。倒不如带在身边，让他在军中做些洗衣洒扫的活。”
　　宫德音还想反驳，少年却蹲下来，看着他：“你愿意跟着我吗？”
　　这孩子也许是听明白了他俩的争论，也许是觉得这个人分外可亲，于是轻轻点头。
　　“好，”少年轻轻一笑，“那你记住，我叫司空霁。你呢？”
　　“我不知道。”

　　“谁都别拦啊，老子就要带特娘的一万人马，去京城问问那个姓司的，凭什么不给粮草！”一个体格健硕，身披全甲的将领手指着京城的方向大声叫骂。
　　“你最好赶紧去啊，你要不去就怂包，老子都看不起你！呸！在那姓司的跟前就你尾巴摇的最欢！”另一个精瘦的将领回嘴。
　　“行了。”首座上人发出嘶哑的嗓音。他微微抬头，银亮的头盔下先露出的是一道二寸长的陈年旧疤，然后是浑浊却如深渊般的两道目光。他双手扶住的长剑沉闷地顿在石板地上，“我已上书几回，行兵此处的必要，他们迟迟不给粮草，是想逼我们退兵。”
　　“将军，”守卫突然来报，“小姐来了。”
　　话音未落，宫德音便跳进来：“爹爹！”
　　首座的人有些不悦：“这是你胡闹的地方？谁让你来的！”
　　“我来为爹爹分忧呀~”宫德音熟练地蹲在宫长青身边，晃着他手臂撒娇。
　　宫长青无奈地看她一眼，紧接着看着随后进来的两人：“这位是？”
　　“噢，这个啊，”宫德音刚想脱口而出，却看了看周围的将领，改了说法，“我一个朋友，他想来投奔您。”
　　“投军可不是来了就行。里面麻烦着呢，你得在你的户籍地报名，当地再上报、分配。能不能分到我这里还难说。公子还是回去吧，报国之心宫某领受了。”
　　“爹爹，您不能开口，留下他嘛？”
　　“说吧。他到底是谁？”
　　“额……”宫德音面露难色。
　　周围人看见他们不方便说话，纷纷默默作揖离开。
　　见状，司空霁双手抱拳：“宫将军在上，晚辈司空霁有礼。”
　　听见他的名字，宫长青一瞬间怒气上涌，却被理智压下：“左相知道吗？”
　　“……”司空霁沉默不语。
　　“那就更不能留你了。且不说这里有多危险，你会不会后悔；单说你哪怕磕着碰着，左相可不能愿意宫某。这样一来，我俩就不只是政见不合的问题了。”宫长青站起身，“公子且少待几日，宫某自会通知府上来接。”
　　司空霁低头，他早就想到了这种结局，可却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跟着门房去到后院。
　　一进屋子，便看见夫人身边的女使一脸严肃，立在屋子中央。
　　司空霁惊得张口。
　　“六爷，不告父母而远游，此为不孝；导致父母忧思过度，更是不孝之尤。幸而您平安，快跟奴婢回去吧。”
　　“不能！”一直沉默跟在司空霁身后的小孩子，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拦在二人中间。
　　“您若喜欢，一并带回去就是了。”使女居高临下地瞥一眼这小孩，转身挥手，示意同伴给司空霁更沐。
　　司空霁低头惊讶地看一眼小孩，而后抬头向女使：“对，我不能走！”
　　女使皱着眉回头，连礼数也不愿多行了，恨不得把他敲晕了带回去。这地方她实在是很不喜欢，风沙遍地，分不出个春夏秋冬，更不必说食物匮乏。只来了一天，她都感觉脸上皮肤粗糙了好多。
　　司空霁诚恳地看着女使：“姐姐，你也是看着我长大，知道我是什么性子，除非我自己倦了腻了，到时候自会求着姐姐把我带回去。但是现在，你也听说了，朝野上下乃至民间，都对父亲的决策很不理解，甚至，连……这样的词都说出来了！我作为人子，怎么能不为父亲考虑？”
　　“而现在，我留在宫将军这里，谣言就能不攻自破，父亲有什么不能答应呢？”
　　女使有些动容：“六爷，您孝感动天，然而父母拳拳爱子之心也不比您少。奴婢出来前，您母亲已经担心得几天不进水米，您父亲又多添白发。您也要为他们考虑考虑吧？”
　　“你不必再说，我相信这是我该做的。父母那边，自有兄嫂照应，也只能请你多替我谢罪了。”司空霁为难地低头，而脚边的小孩扬起脏兮兮的小脸盯着他。
　　“……”女使沉默几秒，放出了最后一招，“临出门前，老爷让我转告您，要是不跟奴婢回去，以后也不用回去了。”
　　女使等待一会儿，司空霁依旧僵直站着，她只好招呼同伴出门离开了。
　　天渐渐黑下去了，小孩抬头，天光在他脸上一点一点黑下去了，可他还是看着刚才女使站的地方一动不动。他有些害怕地扯扯他的袖子。
　　司空霁动动僵硬的脖子，关节随之发出“咔咔”的声音。他蹲下来，用袖子给小孩擦擦脸：“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小免，好不好？”
　　这小孩不理解这名字什么意思，却只点点头。
　　司空霁抽抽酸了的鼻子，努力把红了的眼眶憋回去。接着他抱住小免的腰，将脸埋在他肚子上。
　　这失了天光的屋子逐渐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一点洒在肩膀上的夕阳一跳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