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塞薇拉（ABO）》橙六

21、壁虎断尾

　　母亲的话并没有解开贝琳达的困惑。

　　十六岁，如同白纸的年纪，她单纯，天真，嫉恶如仇，接触到的世界或黑或白，绝不容混淆。她具有未被规训未被打磨去棱角的敏锐，同时带来想当然的莽撞。

　　未经世事令她锋芒毕露，这样难能可贵的品质，就如同她还不具备的宽容，皆如冬日里的暖阳般稀薄。

　　饥荒，瘟疫，战乱。

　　正如母亲生来就是贵族小姐，她同样的生来就是贵族小姐。

　　命运似乎早已被金色的丝线编织，无论风波动荡，世事变迁，她们总能稳坐于安全的堡垒之中。

　　财富如同不灭的灯塔——只要不亡国，权势就是坚不可摧的盾牌，足以为他们挡下一切风雨。即便需要疏通环节以至财产偶有损失也不过九牛一毛，无损他们的尊贵与优越。

　　只需轻轻挥手，苦难就被拒之门外。

　　哪怕是最坏的打算，将付出亡国的代价，家族也可确保让后人早早躲去国外。

　　‘先见之明’或是‘未雨绸缪’，高高在上者总独有智慧。世界为他们盛产避难所，灾难只是为平民量身定做。

　　在后路的最后，平民在绝望中挣扎，抛弃，遗忘，从一个国家的奴隶变成另一个国家的奴隶，碾做历史车轮下的尘埃，直至多年后幸存为‘特色’的见证者。

　　贝琳达，她不明白她在为群体高呼呐喊百姓又为什么恨她。她努力的想象，她丰富的同理心，不足现实的万分之一。

　　所以她多么希望梅兰妮在身边，她想到那间小小的邮局去，再坐上梅兰妮为她搬来的小凳子，沐浴着落日余晖，向她答疑解惑。

　　‘凯莉，我现在脑袋里装了很多东西，它们嗡嗡地，好像一团马蜂。’

　　‘我好开心，又失落，又困惑，愤怒…，百感交集。’

　　‘天呐，这得从我邮局的那位朋友说起，梅兰妮，她真是位勇士！我敬佩她，她做出了我难以想象的选择，远离了要舍弃她而出国逃难的家人。我的母亲今晚还向我们感慨梅兰妮的可怜，你知道的，长辈们眼中失踪绝不是件光彩的事，那只有一种‘可怕’的可能，远不如被家里称斤论价的卖给一个Alpha。’

　　铜鎏金的细木镶嵌书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四支三头烛台的火焰摇曳不定，投下长长的阴影。贝琳达伏身于桌前，蘸着深邃的蓝黑墨水，她心中拥挤无数，仿佛冬声将近的迫切。通过令她信赖的方式去倾述，凯莉是她唯一的指望。

　　尽管凯莉的回答往往令她生气，但她不能轻易对Alpha吐露秘密，绝不。

　　贝琳达在用数页纸张反复地感慨了梅兰妮的事后，终于想起她想要探讨的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关于母亲与我谈心的部分。’

　　‘我更觉A权的可恶。我与母亲说，通过所谓对‘美’的追求，获得安全感，满足感，恰恰是因为，我们omega，噢，再算上女beta们，当我们试图触碰别的事情时，相对于男Alpha女Alpha甚至是男beta…，你知道的，但凡长出一条长虫的那些，相对于他们，都不太容易被社会认可和去获得成功。”

　　‘那些‘长虫怪’就是这么希望的，希望我们柔弱不堪，承担孕育和讨好他们的责任，通过被他们掌握的报纸等信息渠道，宣扬‘美’的重要性，所以我们才会下意识地就去关注外貌，还天真又愚蠢地以为‘美’完全是自己乐意、自我选择来的。’

　　‘社会大部分资源都被长了长虫的家伙们获得了，想过得好最容易的通道就是讨好他们，投其所好。摇尾乞怜久了我们居然已经意识不到，或下意识忽略，那些隐匿的，潜藏的，甚至张牙舞爪懒得收敛，就那样赤/裸/裸摆在面前的教条规训打压。这正是千百年来他们可恶的阴谋，环环相扣的结果。’

　　‘我祈求母亲认真聆听我的话，像那些教堂里的信徒那样虔诚，我相信母亲并不愚钝，她拥有管理我们这么大一个家的能力，这证明她只是缺乏一些点拨，她会明白的，我如此信任她。’

　　‘我一边祈求，又一边安抚，我对她说，妈妈，没事的，意识到这些事确实会产生痛苦，但这会让我们直击本质，抓住问题的根源，我们就会更明白，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当我们获得了真正需要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也会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远比挤红脚趾的高跟鞋、勒断了气的束腰、浪费时间的脂粉那些向下的快乐更加快乐。’

　　‘相信我吧妈妈，这种浮于表面，建立在A权社会下为人囚徒的安全感不过是‘饮鸩止渴’，我们的时间精力那么的宝贵，却被大量投掷进这样的泥潭，仿佛毒叶子构建出的幻象那样，在燃烧生命中‘快乐’，最终会令我们变成身心孱弱的人。它是赌徒酒鬼还有毒佬们的自我安慰！’

　　‘刮骨疗伤的故事，来自神秘的东方大陆，腐肉不剃便将坏死我们的躯体甚至性命，刮去这些腐肉烂肉是我们必须承受之痛。不痛，又怎么能好？痛是沉睡了这么多年，安于向Alpha们摇尾乞怜所累积下应受的代价！’

　　‘壁虎尚知断尾求生，我们人类竟要为了不舍于一条腿，任由生命坏死、终止，这是愚昧的丧钟！’

　　‘当我对母亲说出这些，我自认为振奋的话，母亲的眼睛被一层雾气所笼罩，她就要落泪。我想抱她，她拒绝了我。母亲将提灯塞给我，自己向后退了一步，身影像要被后面黑漆漆的建筑吞噬了般，她要融入与我截然相反的境地，用痛苦二字斥责我的残忍。’

　　写到这儿，贝琳达的笔尖顿住，她不能再流畅的叙事，海啸冲垮她的心房，她问：‘凯莉，我不明白，因为实话真话必如刀子般锐利，像药剂般苦口，它就不容于世，不许宣之于口。欺骗的滋味让人们更加舒服，人们就更愿意被欺骗，奴性深深烙印进了我们的骨子里，可是，实话的痛苦也并不是我所带来，而是那些裹着蜜糖的毒叶子食多了的副作用。’

　　‘啊…，母亲突然不能讲道理，她轻轻提起她那层层叠叠从不会有一丝凌乱的裙摆，一边转身。’

　　‘——贝琳达，你那想当然的快乐是踩在旧时代的痛苦上，你丝毫不知！’

　　‘妈妈这样说。’

　　‘尽管我本意并非这样，我绝不是为了让她陷入更深的疯狂，事实却是，我的话成了一种反作用，我看着母亲逐渐隐没在暗中的脸，她的表情就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不真切。’

　　‘我快步追了上去。对不起，我停不下来，也许我该让母亲先静一静的，但我急着想让她理解我的意思，哪怕她真的觉得这种感受是可恶的，至少她要明白，她要恨的绝不是我而是罪魁祸首。’

　　‘美顶多是供人挑选时的附加价值，并不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权力，也不会改变我们所陷落进的处境。噢，妈妈，明白这些，才能让我们的情绪用对了方向。’

　　‘omega不恨让自己陷于机会、境遇、权力贫困的Alpha上位者，不恨自己能力不足，不恨父母没有提供更高的资源，甚至都不去恨上帝没给我们也生出一条长虫出来。却恨告诉你‘美的追求是A权的谎言’的同性omega。’

　　‘对真正挥鞭奴役我们的人谄媚，对帮助呼救的人又突然觉醒了‘恃强凌弱’的能力，突然挥得动锄头了。’

　　‘这难道不可笑荒唐？’

　　‘我认为，底层omega确实很难打破认知壁垒，而总算遥遥领先站在了高处的我们就该承担这样的责任，去做摇旗呐喊振臂高呼的先驱者。如果我们都意识不到，如果我们都不做出改变，如果我们都不说，我们都任由顺从，被揉圆搓扁，前路就是杀猪宰羊的砧板。’

　　‘妈妈，妈妈…！’

　　‘我一路追一路追，这一次她真的同我生了气，她将我挡在了卧室外面，赶父亲出面，对我勒令睡觉。’

　　‘天知道，我本来对这场对话寄予了莫大的希望！’

　　‘现在我将这些心事写下来，明天我会去邮局，寄给亲爱的你，我的朋友凯莉，凯莉，此时此刻我像同母亲对话时一样虔诚，渴求你的理解。’

　　贝琳达小心地吹了吹，确保没有未干的墨汁会晕脏信纸，对折后塞进信封。

　　然后端着一支三头烛台，随手放在床头位置躺回床上，又拿出了安迪的信。

　　辗转反侧，希望车马在路上快些，再快些。

　　将她的声音散播去奥林德各地，呼吁进每个人的心间，让更多人成为梅兰妮，让更多人明对错，争取自己的权力，然后加入摇旗呐喊的队伍。

　　哪怕她们一生都将不曾谋面…，但当新时代降临，她就不再需要靠抄本施舍于自己世界的边角料。